老头估计瞅他吃得太香,僵硬的面皮难得挤出丝活泛,主动问话道。
“哦,我刚搬过来。”
“现在还有人往这搬?”老头古怪地笑了声,显然不信,又问:“干什么的?”
“我么,我也是开饭店的。”褚青咬了口肉盒子,笑道。
“啪!”
老头把手里的抹布一甩,道:“小子别蒙我,做生意的我见得多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一样,你可不是。”
“那您看我是干吗的?”他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道。
“你么……”老头瞄了瞄他,道:“倒像个手艺人。”
“嗯?”褚青眨了眨眼,有点意外,道:“哟,您这够狠的啊,一下把我从大老板撸到底了。”
“大老板?”
老头嗤笑一声,道:“剃头修脚的手艺,都是靠本事吃饭,不丢人!”
说着,操起勺子磕了磕锅沿,当当作响,又道:“你小子,就是个靠本事吃饭的,别可着蒙我。”
“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褚青干笑了几声,道:“我,呃,其实我是个修车的。”
……
八点,主城区。
这是机关家属院的围墙外面,隔着小街,对过有个修车摊子。顺街走上百十米,就到了主马路,若再走远点,还有个中学。
总之,地段不错,骑车的人非常多。
老祝稳稳地蹲着,穿着件油腻污黑的蓝底工人服,正给一辆破车子接链条。车主就住家属院里,每天跟这经过,都熟悉,边等边闲聊,问:“哎,你那徒弟呢?”
“啥徒弟,根本就不认识。”
“不认识?那他管你叫师父,你还教他修车?”那人诧异。
“你问我,我问谁去?”
老祝一提这事就犯愁,道:“正好,我跟你说道说道,你有文化,帮着想想。那人吧,前天早上跑我这来,非让我教他修车,有活也给他干,我在旁边搭手就行。挣的钱不要,全归我,然后,每天还给我这个数……”
他一伸手,竖起五根手指头。
“五块?”
“哪儿啊,五十!”
“多,多少?”
“五十啊!”
那人瞬间吓尿了,一天五十,一月就是一千五啊,碰上大月,就是一千五百五啊!我特么工资才一千二!
哪蹦出来的神经病!
“那你就,你就要了?”他问。
老祝苦着脸,道:“我刚开始也不敢要啊,谁知道他咋回事。后来他好说歹说,都赖着不走了,我没办法,就,就要了。”
“那他说学多长时间没?”
“呃,最长也就一个礼拜吧。”
“哦,这就没啥事了。”那人心里平衡了很多,咂巴咂巴嘴,帮着琢磨道:“我分析啊,他肯定是为了干点什么事,必须得用着这修车。”
“干啥事啊?可别搭上我。”老祝一怔,略微不安。
“哎,那倒不能。”他摆摆手,道:“人可能为了追小姑娘啊,自行车老坏,小伙子特意花钱来学学。现在年轻人都好这个,浪漫,不用担心。”
浪漫不浪漫的,老祝不想知道,他只惦记着赚点安分钱,稳稳当当地养家糊口,忙道:“对,我合计也是。要不你说啊,我一天才十几块钱,好家伙,冷不丁一下给我五十块钱,老觉着不踏实。”
“有什么不踏实的,白给钱还不好!”
那人直起身,把自行车翻过来,踹了两脚,赞道:“就你这手艺,绝了!”
“一块钱!”老祝没理他拍马屁,直接奔实惠的说。
“知道知道!还能欠你的……”
那人说着就去摸兜,结果左找右找,半个大子没掏出来,不由笑道:“哎哟,不好意思,出门急,忘带钱了。我这眼瞅着迟到了,晚上给你送……”
“你那不是么!”老祝明晃晃地瞄到他手绢里夹着几枚硬币,这货愣装没看着。
“啊!哦,你瞅我这眼睛!”
那人拈出枚硬币,塞到他手里,跨上车道:“走了啊!”
老祝应了声,又瞧了下自己的破表,这个点了,应该不能来了吧。
要说那年轻人,脑袋聪明,性格也好,学得又快又精。尤其是给车子补胎,那小皮子磨得忒精细,粘得极贴合,活像个几十年的老匠人,半点都没生手的样子。
若真有这么个徒弟,不论传业,还是传家,够够的了。可惜啊,修车不是啥正行,上不得台面,也起不了家,只能几毛几块的凑合活着。
他正想着,就听后面一声喊:“师父,给!”
刚转头,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塑料袋就甩进怀里,却是块喷香的肉盒子,还余着温度。
“趁热吃吧,今天晚了点。”
“哎,这,这可不行!”老祝莫名恍了神,顿了片刻,才连忙推拒。
“什么不行,我都买了,你就吃吧。”
“我,我吃过了。”
“得了,你那半拉馒头也叫吃饭,赶紧的,一会凉了。来,你这身衣服再借我穿穿。”褚青不由分说,硬扯掉他的外套披上,又拎过张马扎,大马金刀地一坐,随口道:“师父,昨天咱们修了几个?”
“十四个。”
他点点头,无聊地左瞅右瞅,等了好半晌,才老远看着一女的,歪歪扭扭地骑车奔这边来,拍了拍大腿,道:“来活了!”
“打气儿!”
那女的到跟前,直接扔出两字。
“……”
褚青郁闷地抽出气枪给她,道:“一毛。”然后,他便盯着那女的,开始扑哧扑哧做活塞运动。
待她闪人,立马建议道:“我说师父,你也该涨点价啊,打气才一毛钱,涨两毛也行啊。”
老祝吃完了肉盒子,显得红光满面,笑道:“哎,我都在这干五年了,打气从来是一毛钱,不能涨不能涨。”
“那别的,补胎,挫皮……”
“呵,咱们修自行车,一直都是这个价。”
褚青撇撇嘴,也没再多说,继续无聊地等活。
今天的生意,明显不如前两日,过了中午,才接到第三位客人,而且麻烦些,刹车坏了。
他初学,不太敢下手,交给师父处理。那边老祝把刹车线拆开看了看,利索地接好,又使劲捏两下紧了紧。试验数次,见确实没问题了,才算放心。
这一番,两块钱。
直到傍晚,刨掉打气的,两人一共才修了七个,赚到了十块五毛钱。
褚青临别时,照旧掏出五十块钱给他,老祝没像前两天那样接,推了,道:“小伙子,我不知道你叫啥,也不知道你为啥非要学修车。你能陪我这入土半截的老头子说说话,我就挺高兴的了。你现在也会修了,明天就不用来了,我也得走了。”
“我跟你说啊小伙子,我这辈子除了种地,就是有把子力气。早些年来城里打工,给工地扛活,收成还不错,后来腿脚摔坏了,才学了这点手艺。”
“现在岁数越来越大了,没儿没女的,我准备回老家去。好歹老乡们都认识啊,能有个照看,死了也有人知道。”
……
晚上,褚青坐着那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回到了宿舍区。
穿过黝黑僻静的楼道,打开门,那股子馊味还浓烈可闻。小床,小桌,小电视,印着煤矿厂标的瓷缸子,以及滴着臭水的蹲便。
他就早上吃了顿饭,奇怪的不怎么饿,直挺挺躺在床上,两条长腿蜷着,胳膊把眼睛一蒙,再无力气。
今儿真是个糟烂天……
第一百八十一章 演员的羞耻生活
演员什么时候需要去体验生活?
大部分情况,都跟职业特殊性有关,比如警察、医生、法官、农民……这些距自己的生活太过偏离,陌生,所以得好好地观察细节,才能贴合角色。
其实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儿,因为演员本身也是个职业,完全靠人吃饭,靠人赏脸,靠人捧场,在所有的行当里,唯独这门,最最明显。
所谓的体验生活,并不是绝对的,充其量是种辅助表演的手段,它会让你看起来更真实,但无法成为决定性的因素。说白了,你本事不够,演不了,才想着去体验生活,不是啥光彩的由头。
王超给了褚青一个礼拜的时间,没用完,五天他就感觉差不多了。
虽然对这货把自己搞得满身腐臭味表示很惊讶,王超仍然真心地欢迎他回来。这几天剧组一直没闲着,该拍戏拍戏,男主角在与不在影响不大,他的戏份本就很单薄,只有三四十场,甚至像祝雨辛的镜头,都略微超过了褚青。
剧本里的干货,实在少得可怜,顶天顶天的能变成一部九十分钟的电影,还得是无限拉抻,再长,那就纯属灌水了。
除了导演,没人知道他到底干吗去了,就晓得莫名其妙失踪了,冷不丁又看着了,也挺淡定的。毕竟是号咖么,档期肯定紧张啊,保不齐就临时飞国外领个奖啥的。
回来的当天,正赶上剧组在KTV拍戏,褚青便跟过去凑热闹。
那孩子,本是妓女跟一位黑老大生的,男人却不认,反而不停地嫌弃嘲弄,顺便让女人还他的钱。
逼仄,庸俗,肮脏,吵闹的音乐,乡土的包厢,暗红暗红的灯光下,黑老大喊了一声:把你卖逼的钱拿来!
祝雨辛紧接着也吼了一嗓子:卖逼的钱养兔崽子了!
她情绪还是不错的,首条技术失误,第二条就过了。褚青本想拍几下巴掌来着,结果发现这种举动齁傻,悻悻的垂手。
这个剧组,说冷漠也不冷漠,就是缺激情,特沉闷。没人会为演员的表现鼓掌,也没人会对戏的精彩而激动不已,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整理器材,像窝在办公室里的行尸走肉,每天就等待着下班那一刻。
而王超呢,更不是个善于调动气氛和积极性的导演,他充满了九十年代初的那种工人阶级转知识分子的朴实与自矜,规规整整的做计划,出车,布景,然后123喊“Action!”
一天,这就过去了。
许是他的性格影响,全剧组都显得死板无聊,根本没啥冲动,只想着尽快拍完走人。他也不在乎,你保证工作质量就OK,我不负责调整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