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酒吧夜店,那是嗑药马仔。
地方不同,族群自然也不同,形态百样,细节千般,最终却归于一处,褚青要的就是这种独一无二。
……
在前网络时代,网络的信息分类和数量,还没有疯狂涌现,网民多按照兴趣爱好集中在某一个小圈子里。而这个小圈子,则有两种典型:论坛和聊天室。
刘小勇便是位电影发烧友,他不喜欢那些美国大片,反而喜欢小众的艺术片。他每天下班回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登上西祠胡同的电影论坛——后窗,跟一帮志同道合的网友们巴拉巴拉。
初夏的这天晚上,他照例打开电脑,进入西祠胡同,过了片刻,论坛首页刷了出来,方瞧了一眼,就被置顶的两个帖子吸引住。
一篇叫:《Liar专栏:因贾樟柯之名》,另一篇叫:《和撒谎者一起撒欢》。
作者都是Liar,这货姓李,属于初代网络写手,厮混于此,文笔辛辣,在一众愤青中颇有名声。
这俩帖子,前面是对贾樟柯的访谈,后面是作者的随笔杂文,但其中的内容,都不巧地喷向了一名导演以及他的作品,王超和《安阳婴儿》。
刘小勇点开帖子,细细地读了一遍:
“Liar:王超的《安阳婴儿》你看过吗?
贾樟柯:看过,完全不喜欢,它是缺乏常识的电影。有一个地方我特别不理解,它里面有一个黑社会,他去医院检查,知道自己得了脑瘤,快死了,你知道他从医院出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对他手下说:‘走,我们去看看黄河。’
Liar: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操!
贾樟柯:我就觉得他妈的……然后那个黑社会还穿着唐装你知道吧,你就觉得这个人没生活过。你说你要去吃一顿,或者说要去打个炮我都相信,然后就真的去看黄河,就真的那样站在那里看黄河,其他的人在旁边撒尿。这个行为……真他妈的,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但后来我有点理解,因为他是太概念了,他应该很喜欢伊沙的一首诗,就说车过黄河,我们都在撒尿。属于一种反寻根,王超就是从概念上找概念,非要往第五代的黄河里面撒泡尿。”
“嘶!”
刘小勇不禁倒吸一口气,太你妈犀利了,如此堂而皇之地恶心第五代,还他妈堂而皇之地发出来了,这就是挑事儿的节奏啊!
身为Liar和贾樟柯的脑残粉,他当即就有写篇回应的冲动,好支持自己的偶像。但还是压住情绪,又点开第二篇,这是写在影评人成青松的新书《我的摄影机不撒谎》的发布会上,王超作为嘉宾捧场,然后讲了些让作者特不爽的话:
“在场的导演王超的几句话更让人喷饭:在过去的一年里,在国外,我听到的不再是张艺谋和陈凯歌,而是《十七岁的单车》,是《安阳婴儿》,是《苏州河》……”
Liar显得特激愤,写道:
“我不知道王超去过多少国家,但我想问问他,都是听谁提到的这些电影,是你接触的电影节评委,还是观众?
我不反对生活中咱们偶尔装装蛋,但是装到这个地步,王超实在有点过了。不要说什么婴儿,就连《我的父亲母亲》这样的电影,即使在欧洲,也很少有观众欣赏过……”
反正大意就是,非常看不惯王超拿了几个破奖,就回来装逼,一顿狂喷。
刘小勇读完两篇文章,心里有了谱,也有了灵感,噼里啪啦地敲了二十分钟字,写了篇应和的评论,随手发了上去。
他没看过《安阳婴儿》,根本不知道是部啥样的电影,但贾樟柯都这么说了,Liar都这么说了,那还能有假?
肯定一无是处!
第二百八十六章 电影、政治、褚青
不管是为了宣传作品,还是显摆自己,都不可否认,王超拿了一堆乡镇企业奖后,真的有点飘飘然。
从成青松对他的采访中就能看出,充满了如:“我在戛纳走红毯的时候,我前面是科恩兄弟,我后面是大卫·林奇,我跟他们走在了一起。”此类的暧昧言语,尽是羞羞答答的自我炫耀。
后窗在这个年代,算比较专业的电影论坛,在里面厮混的有北电和中戏的师生,有靠写字吃饭的影评人,还有一些没啥名气的小导演和编剧。
他们对圈子自然特了解,所以Liar的两篇文章一发,出于粉丝心理也好,出于羡慕嫉妒恨也罢,立即有很多人冒头,齐声应和。
甚至有网友搬来香港报纸的新闻,直接戳穿了王超的谎话,说他参加的不是主竞赛单元,只是个边角料的导演双周,更恶心的是,导演双周压根就没红毯!
好嘛!起初大家的槽点,仅仅针对他的得意忘形,但此论证的出现,瞬间上升到人品败坏的高度,纷纷狂喷王超以及《安阳婴儿》。
晨,办公室内。
刘小勇做完了一份报表,偷偷摸摸地瞄了眼领导,熟练地敲入一行网址,登入后窗。
他以前可不这样,通常是下班之后,回到家才泡泡论坛,但这两天,后窗的热闹气氛就像病毒一样感染到他,全身倍儿兴奋,忍不住上来瞧瞧。
“嗯?”
页面打开,他看着一篇叫《婴儿透明的眼睛让你害怕了》的帖子,愣了片刻,因为此文刚发了三分钟,居然有几十个回复。
刘小勇连忙点开,只见文中写道:
“Liar先生可以说是2002年我见到的最无耻的人了。贾樟柯先生对这部电影有自己的看法,完全可以理解,至少他看过这部影片。而那个‘XX’先生,连影片都没看过,就大放厥词,我就很难理解了。
像狗一样凭借嗅觉对部没有看过的影片进行围剿,居心何在?你因父之名来说些跟贾樟柯电影没关系的那些话,看样子真的是电影局派来卧底的!”
刘小勇读完,不禁怔了怔,什么意思?
好像说Liar根本没看过《安阳婴儿》,仅凭着贾樟柯的访谈,就狗仗人势,莫名其妙地攻击王超以及作品……
他顿时觉得世界崩塌,半点都不能忍,搓了搓手,正准备写篇战贴时,忽见论坛又刷出了一篇文章,叫《他撒谎不脸红的,Liar先生的双重生活》,署名电影森林。
这个电影森林,在后窗是挺有名的一个ID,刘小勇暂缓冲动,点进去瞧了瞧,里面写着:
“不喜欢Liar的两面三刀,不喜欢Liar没有看过影片就发言,更不喜欢一些人从来没抵达过任何一个‘现场’就开始向全世界直播的做法。这样的人,不揪出来,是个祸害!”
内容没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喷Liar,但惹人注目的,是底下的一个回复:成青松,你丫别装了!
刘小勇眨了眨眼睛,忽然生出一股极其不安又亢奋的感觉:要出大事儿了!
……
电影森林就是成青松,他绝对要挺王超的,连发数贴,强力反击。而他的直接参战,使得此次事件,瞬间迎来了第一波争论高潮。
第一,Liar到底看没看过《安阳婴儿》?
第二,《安阳婴儿》究竟好不好?
Liar当然不肯承认,觍着脸无视攻击,还拉来了自己的好兄弟,后窗的两位版主:公子赖和顾小白助拳。
这两位都是初代写手,拍砖实力屌爆,加入后即刻扭转局面,将成青松杀得节节败退。后者也不甘示弱,同样召唤小伙伴,像北师大的影评人张雅璇,北电的教授郝健,前三联周刊的记者卞智洪等等。
一时间,论坛漫天喧嚣,精彩纷呈,网友们光刷帖就刷得肾上腺素激荡,简直万里河山一片红!
从六月中至六月末,这场口水仗,已经成功演变为了学院派VS草根派,电影公知VS屁民观众的争论。
借着此番声势,北电、中戏、北师大等高校,以及一些民间的电影组织,想方设法地拿到了《安阳婴儿》拷贝,连续在各地小规模放映。
到了七月初,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并看过这部片子,也有越来越多的辩论者加入,而观点明显地分为两种:
学院派死撑《安阳婴儿》,表示:
“王超走的是中国电影形态的另外一个路数,也是不可缺少的方向。那就是用摄影机的镜头严肃地思考和深沉地审视,比较老实地展示现存的生活状态的荒诞,相对忠实地记载人们的生存境遇中的恐怖和温情。”
但草根派可不屌这些高端理论,稍微专业点的,会说:“号称是面对底层人民的电影,我操!你拍了一部底层的电影给外国人看,却有哪个中国底层见过你的电影?哪个底层看了你的电影,能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比较直白的,就更粗暴了,张口就骂:“电影只分好看和不好看,不好看就是烂片!”
到目前为止,大争论尚且在可控范围之内。
但在7月11号的中午,公子赖估计拍砖拍得太荡漾,照例骂完不带脏字的脏话后,忽地话题一转,扯到了褚青身上:
“我对第一个镜头,那个电灯泡的特写很有期待。我没听出来是什么,以为是苍蝇或者蚊子叫,可绝对没想到,那是大刚瞪着灯泡在手淫!
这位演员的真实体验未免太强烈,那种由低到高的持续呻吟,让我怀疑他平时的双手,是不是总插在裤裆里。
接下来,就是大刚在街上走,非常不理解他设计的动作,边走边踢一个易拉罐,空旷的厂区,配合易拉罐划过马路的声音,完成了他得意的视听组合,但这动作离下岗工人的常态太远,让我觉得他根本没有生活过。”
他此番言论一出,全场沉默。
大家不约而同地感觉很荒谬,称赞的无从称赞,反对的不屑反对。在论坛混的,谁不晓得这位爷?
你喷谁不好,偏偏喷褚青,喷褚青也就罢了,偏偏喷他的演技烂。
瞎啊!
……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后窗难得的清净片刻。可众人心里却十分不安,似乎有种预感,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果然,临近九点钟时,一篇帖子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顶端,光看标题,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电影,首先是政治》。
“争论到这样的地步,我想首先应该摆脱口水,讲讲作品本身。《安阳》一片我觉得是新左翼电影。左翼这个词,用起来很危险,好像政治挂帅。
但我个人的看法是:电影是政治。我个人曾经以为、希望、努力使电影不是政治,但它们在现实面前非常无力。
对电影来说,政治是什么?
它是官方的口径中,希望我们认为冯小宁的电影是最好的艺术。
它是某局劝慰导演和投资人说:只要你们的剧本通过了,钱肯定有的赚。
它是《电影管理条例》。
它是我去过北京最贵的茶馆,一个管审批的小干部点的局,当然最后是一个抱着项目的老板买的单。
它是连只写了几行地下电影评论的小记者也被迫写检查,而且第一次不够深刻,再写第二次。
它是领导把贾樟柯叫去训话:我们不管你的话,我们都不知道有什么部门会来管你。
它是领导对外国记者说:我们从来没有禁过一部影片,我们只是暂时不让它公开放映。
它是褚青拒绝接受招安后,被逼得远走香港,在国际上声名鹊起,却在国内无人问津。”
……
所有人看完,都有些害怕,而更害怕的是,文章末尾居然敲了这样一段字:
“不要忘记,现在某局当权的人,就是从当年的文艺青年中成长出去的。在网上的看客、观者、帖青年,早晚有一天会有个把人坐在定人生死的位置上。到时候,我们会不会还见到今天的情况:一部电影被毙了,却没有人知道它是被谁毙掉的。
所以要点名。
所以,我先点我自己的名:我是北京电影学院在文学系教书的,张献民。”
第二百八十七章 隐于风云
鲁先生讲过:“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得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子的希望。”
张献民远远够不上大嚷大叫的那个人,但若说轻轻地哼唧几下,他还是有资格的。
他的江湖地位,超过成青松、郝健等人太多,属于独立电影圈大拿的那种。何况他还以一种舍生取义的态度自报姓名,无论实力还是姿态,彻底碾压对手。
在他之前,有的人没想到,有的人想到了但没敢说,有的人敢说了却又说不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