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又摸出一本皱皱的小册子,嘚嘚瑟瑟的递过去。
褚青一瞧那底色,就晓得是《银幕》,便扫了两眼:
“我讨厌《午夜之吻》的拍摄粗糙,我也不否认它的整体精彩,这是近几年最出色的美国独立电影。”
“借鉴了《爱在黎明破晓前》的架构,故事小巧,且清新动人。结尾有些俗套,但观众喜欢这种蜻蜓点水般的小暧昧。”
“我以为看了一部欧洲电影,然后留意到主演和投资人的名字,哈哈,它果然是部欧洲电影!丹斯切尔和褚的搭配很奇妙,就像窝在暖烘烘的壁炉边吃冰激凌,嘿,我知道这很古怪,但感觉真是太棒了!”
下面还有些对观众的随机采访,大部分表示喜欢,而且爱死了剧场表演和街头狂奔的两段戏。
褚青稍感欣慰,却不至于激动,这情况经历得太多了。《午夜之吻》的投资才六十二万美元,本就是牛刀小试,或者说,是用来磨合与好莱坞文化、表演、习惯差异的。
他更看重《盲山》在戛纳的反响,那才是真章儿。
……
Martinez酒店,三楼休息厅。
穿着黑色坎袖衫的巩俐坐在一张雪白的靠椅上,长发披散,薄施粉黛,胸前的深沟让准备采访的女记者都吞了吞口水。
“巩俐姐,咱们开始了啊!”
记者提醒了一声,后面的摄影师立即架好镜头。
“这次作为戛纳电影节60周年的邀请嘉宾,心态应该挺轻松吧?”
“对,完全没有压力,主要也想来看一看。因为是一个电影盛会,都是老朋友了。”
记者又问:“今年也有一个小遗憾,就是华语片没有进入主竞赛单元,您怎么看?”
巩俐撩了撩头发,风情万种,笑道:“王家卫导演的片子应该算华语片吧,它有很多亚洲因素在里面,这点很重要。”
“去年有《黄金甲》这样一部作品,但您还是花大量的时间在拍西片。对很多中国演员来讲,好莱坞是他们的一个梦想,您如今也在好莱坞闯荡,那您觉得好莱坞是想象的那样吗?”
“也没有特意去想象,只是觉得文化有很大差异。不过我认为电影人不要在一个地方呆着,应该去尝试不同的文化,不成功没关系,这样做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记者顿了顿,再问:“介不介意大家拿您和章子怡、杨紫琼等在好莱坞闯荡的女星做比较?”
“不用比较,我们都是一起的。而且我还觉得少了,中国的好演员太多,应该多一点出来……你看,就像那个家伙!”
巩俐忽然冲前方招了招手,记者扭头望去,正好见褚青一行人溜去房间。
之后,她接着道:“闷声不响地拍了五部西片,虽然没有A级制作,但路子是对的。因为亚裔的男演员比女演员还要艰难,他们受到的排斥会更大一些。”
“那您预测一下,他能在好莱坞达到什么程度呢?是像成龙、周润发那种,还是怎么样?”
“呃……我还真不好说,那个家伙的变数太大,反正比我强吧!”巩俐大笑。
十几分钟后,记者告辞,她则问了下服务人员,便敲开了褚青的房门。
“姐,你怎么过来了?应该我去拜访你的。”
他略微惊讶,又忙着去泡茶。
“别费事了,我就说两句话。”
巩俐往里两步,随手带上门,小声问:“听说晚上要给你授勋?”
“官方通报了?”他一怔。
“没有,闲聊知道的。”
“呃,对,晚上七点,在市政厅。”
“啪!”
巩俐一巴掌拍在他肩头,笑道:“到时候我肯定去!行了,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哎!姐!”
褚青追出了门,喊道:“《盲山》首映也得来啊……还有《夜车》!”
“……”
巩俐高举右手,比了个OK的手势,又急匆匆的闪去工作。
戛纳就是个大Party,你捧我,我捧你,要的是脸面。褚青也一样,稍作休整就带着三位导演去各处拜访,什么老贾、关锦鹏、杜琪峰、许鞍华、劳伦·杜特龙、皮埃尔·里斯安以及欧美的大小片商。
而说起阿关等人,其实还挺巧。
前不久有过联系的吉安永佳,疯了似的在这儿刷存在感,不仅大手笔搞了一出“中国之夜”酒会,还当场宣布:将携手冯德伦、王家卫、徐克、许鞍华、关锦鹏五位导演,一举拍摄五部新片。
分别是《女人不坏》《渺渺》《妾的女儿》《李小龙》《跳出去》。此番他们组团亮相,便是给金主作宣传。
这些倒没什么,只是褚青看到了徐克,瞬间二脉贯通,头脑清明。
……
戛纳的建筑很集中,风格相仿,像套了模版似的一栋栋印出来。
市政厅在海港附近,是为数不多的颇具特点的建筑,三层高,外观很像教堂,有不少市民在这里举行婚礼。
褚青来戛纳多次,从没进去过,政府部门对本大国的百姓来讲,还是挺有压力的。
晚七点钟,本该下班的市政厅却灯火通明,楼下还停了一溜车子。老贾、赵涛、巩俐、老王和关锦鹏肯定要来的,章子怡犹豫了一番也前来捧场,许鞍华等人就得看心情了。
所以人不多,约摸十二三个,刚好占满了二楼的小会厅。法国方面,文化部长德布瓦尔负责授勋,影展主席雅各布负责陪同,皮埃尔是作为亲友团参加。
现场稍显简陋,完全没有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气氛,四周都是很朴素的办公环境,反而添了几分庄重。
德布瓦尔五十多岁,戴着眼镜,头发稀疏,走到台前道:“女士们,先生们,很高兴我们能在戛纳这个美妙的电影殿堂,共同经历这个美妙的夜晚。这里曾涌现出很多带动文化与友谊传播的使者,虽然我们种族不同,国籍不同,语言不同,但我们通过电影,能看得到彼此的思想与现实。
毫无疑问,褚青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多年以来,他凭借独树一帜的表演风格与个人魅力,赢得了法国观众的喜爱。不仅对中法文化交流贡献良多,更对华人演员的海外影响力有积极的推动作用。所以我代表法国文化部,对其授予法兰西文学与艺术军官勋章。下面,我们有请这位极其出色的华人演员,褚!”
话落,候在一旁的褚青,穿着件黑西装大步上台。他原本挺轻松的,可刚踩上这木台,不自觉就严肃起来。
工作人员递过一只精巧的小盒子,德布瓦尔拿起里面的勋章,仔细,缓慢,无比郑重地挂在了自己的左胸前。
他不禁低头瞧了一眼,绿色底子的丝带,嵌着四道白色条纹,下面坠着一枚两倍硬币大小的圆形勋章,呈花瓣状,似泛着金色的微光。
德布瓦尔回避,褚青站在台上,沉默了几秒钟,方道:“我曾在戛纳获奖,也很喜欢法国的电影和艺术文化,非常荣幸获得这枚勋章,感谢我所有的亲人朋友。”
“老实说,我拍了很多没能公映或很少有人知道的电影,但正是这些电影,才推动我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贾樟柯、李杨、关锦鹏和王家卫导演,我很高兴你们能在这里,我也很遗憾娄烨、王超和姜文他们的缺席。因为电影不是一个人的,这枚勋章是对我拍过的华语电影作出的肯定,是对你们这些伟大的电影人作出的肯定,谢谢!”
“哗哗哗!”
“哗哗哗!”
十几个嘉宾拼命地拍着手,掌声寥淡,却是满腔的炽热。
用老话儿讲,这叫什么?
也算光宗耀祖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盲山
大学毕业生白雪梅跟着两个“药材商人”去山里收药,次日,她在一农户家醒来,身上的钱和证件消失不见。
这户人家花了7000块钱买她做儿媳,而这7000块钱,那个40多岁的老光棍足足攒了十几年。
《盲山》的开篇非常简洁、平淡,没有音乐铺垫,镜头一如既往的朴素,像纪录片一样透着股冷峻和坚硬。
这是李杨的一贯态度,他不喜欢用太多情感来包裹电影,当画面沉静下去,里面的热度自然会迸发出来。
拍《盲井》的时候,他被褚青干涉太多,此番终于如愿。
24日上午,数百人的影厅座无虚席。西方观众对拐卖妇女的题材感到很新奇,不过十分钟后,他们却发现自己不忍看的。
白雪梅被绑在屋子里,“丈夫”黄德贵请乡亲们在屋外喝酒,他连敬酒词都这么说的:“谁不喝完这酒,谁就一辈子打光棍,儿子孙子也打光棍,下辈子还是打光棍!”
更怕的是,还有几个孩子凑在窗口,看着正在炕上挣扎的白雪梅。
头几天晚上,白雪梅把矮小的黄德贵赶出了门,男人没能弄成。这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甚至面相忠厚的老父亲也斥责“你还搞不定一个女人!”
于是当天,老父和老母帮忙按住了白雪梅,让儿子去弄。弄完之后,黄德贵喜滋滋地坐到父亲旁边,老父还赞许地递了一支烟。
虽然老母亲明白这事情不对,但她更晓得7000块钱不能白花。
法律和道德在他们心中不值一文,他们有自己的道理,有自己的底气,就像黄德贵嚷嚷的那句:“坐毬牢,谁家娶媳妇不花钱!”
“……”
全场无声,不得不说,李杨抓得非常精准。你晓得那些农民是文盲,是法盲,可还是会产生抑制不住地愤怒。
接下来,在村小学当老师的黄德诚出场,他是黄德贵的表弟,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他给白雪梅送去几本杂志解闷,并看上去很关心这个嫂子。
观众期待着会有所转机,但不久之后,黄德诚就以搭救的名义弄了白雪梅的身子。他比村民多出的那点知识,全被用在了更加无耻的行径上。
不仅如此,片中接连出现了许多貌似善良的人,比如收税员和邮递员。
收税员看看拍窗户呼救的雪梅说,“这是家里事儿,我们管不了”,转头又拿了黄德贵的各种杂税,说老哥你艳福不浅。
邮递员对谁的态度都一样客气,他收下黄德贵给的老母鸡,然后把雪梅的求助信交给对方。黄德贵说麻烦你了,他说你也不容易。
后来,白雪梅终于用自己的身体做本钱,向小卖部老板换五十块钱,老板跟他还价到四十,她拿了钱,但还是没跑走。
她一次次的逃命,观众一次次的期待,而这种期待,终究又被一次次的毁掉。
即便警察来了,拿出枪,也没办法挡住村民的围攻。黄德贵凶悍地让警察拿枪抵着自己,不断叫嚣“朝这打!朝这打!”
影片最后,雪梅的爸爸找到这里,结果被黄德贵痛打。白雪梅终于拿起了菜刀,向黄德贵砍了下去。
下一秒,黑屏,结束。
“呼……”
约摸过了半分钟,巩俐才从窒息的状态中恢复,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看看周围,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压抑,似心口堵得发慌。
直到主持人上台活跃气氛,李杨等人挥手致意时,大家才爆发出强烈的掌声和欢呼。随后是媒体采访和观众问答,李杨先谈了谈自己的拍摄初衷和过程:
“我一直觉得汉字很伟大,你看‘盲’这个字,它不是说眼睛瞎了,而是说眼睛死了,这是两种概念。为什么一个女人被卖到一个地方,大家都知道,但她就是逃不出来。电影是探讨这个问题的,探讨那些看客。”
“去年我到金堂、中江采访,那里是妇女拐卖多发区。过去一些解救行动是收费的,每个人要1200-1500块,但部门不能收费,都是以这些协警名义收。”
“那些曾被拐卖的妇女通常不愿意受访……救回来的,大多不想回家,因为这事很丢人,连家里都看不起。有的外出打工,有的甚至又回去了,反正也嫁不出去。”
“……”
大家都有点傻,没想到现实比电影更残酷,以至于呈现出很古怪的场面,没有热闹的交流气氛,只是冷静而克制的一问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