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似姜文说,这他妈的就是一凶地。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发生多少故事,外面没人知道。
“阿嚏!”
褚青换上那身大襟袄,刚站了十分钟就连连打喷嚏,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练过武的。主要这地方太冷,衣服太少。棉袄倒是纯棉的,架不住就这一件啊,顶多里面再衬件单衣,然后就是光膀子了。
还有这缅裆裤,齁长的裤腰,肥出来的部分叠巴叠巴用布带子一勒,胯下就是那有名的大裤裆,窝窝囊囊就像屎拉里头了。
“Action!”
顾长卫的镜头对准褚青贴着两撇八字胡的黑脸。
他手抄在袖子里,就开始跑,裤腿没扎腿带子,呼呼往里灌风,跑起来真是硬巴硬巴的。
镜头转过身后,拍着他跑向那鬼子军官。
“停!”
姜文喊道:“青子,你那后腰得露出来。”
“露衬衣还是露肉?”
“露衬衣。”
褚青听了,立马撩开棉袄,把衬衣扯出来,又把裤腰往下褪了褪。
“还不行,太干净。”姜文一看,摇摇头。
那是褚青自己的衬衣,当然干净,道:“那找点灰蹭蹭?”
这事他干过,拍《小武》的时候,第一场戏老贾就让他到泥里洗洗手,然后还他妈吃了个茶叶蛋。这会说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姜文想了想,还是摇头:“灰不行,太浮,你得在地上蹭。”
褚青怔了下,道:“行!”
说着就往地上一躺,在烂草叶子混着黑黄黑黄的沙土里打个滚。
姜文偏了偏头,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生性,说滚就滚。大步凑了过来,道:“我这衣裳也太干净,陪你走一个。”说完趴在地上,居然也跟着打了个滚。
然后爬起来,跟没事人一样,挥手招呼了声:“再来一遍!”
褚青看了他一眼,当然知道他是在很笨拙地保护自己的自尊心。即便自己没那么脆弱和容易受感动,也不免觉得很奇妙。
这货跟老贾,跟娄烨,那种感觉都不一样,他更贴近最纯粹的电影本质,习惯性的掌控一切。道具,服装,灯光,布景,包括自己嘴上的那两撇小胡子,姜文都跟化妆师研究了好久,才敲定用什么形状合适。
在他这里,没什么能蒙混过关的。
他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任何一个称谓,只是单枪匹马地从一片沉霾中杀出一条血路。他可以让自己的天才任意挥洒,且情感无比的强烈,强烈到使得他周围的人,那颗心脏都随着一起“砰砰”的跳动。
“先生!”
褚青说着刚学的一句日文,颠颠儿地跑向队伍。
那军官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骑马过去,对坐在墙垛上的几个孩子笑道:“谁想当我的好孩子,来来,分糖吃喽!”
褚青从他身边经过,继续跟后面的鼓乐手弯腰致意。他弯下腰的时候,那姿势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上半身往左,下半身往右,像只刚会走路的鸭子拱着肥大的屁股。
他到了队伍最后,牵过那头背着水箱的驴,一路小跑,脚底下冒着黄灰。
“好孩子,瞧这里。”
鬼子军官戴着白手套的手里攥着几块糖,来回倒腾,一会变没,一会又变回来,几个小孩子被逗得咯咯笑。
褚青缩在孩子们的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耍戏法,眼睛里冒着惊奇和赞赏。不是为了讨好那军官,而是一个一辈子都没出过村的农民,见到好玩东西的那种真实的光彩。
他根本不在乎跟前这个人,是不是鬼子。
军官把糖给了一个孩子,又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孩子,真聪明。”抬头又对后面的二脖子道,“干净的水,不要不干净的!”
竖起三根手指,道:“一,二,三,扇你仨耳光,明白?”
褚青看着他骑马走远,露出一嘴白牙,笑得更灿烂,满口浓浓的唐山话,道:“明白,晚上给您老准备干净水!”
“好!准备下一场!”
刚喊停,褚青赶紧进屋把自己的大衣罩在外面,太冷!
蔡卫东悄没声地凑到正看回放的姜文旁边,道:“老姜,这就过了?我看他跟我演的也没啥区别。”
“我操就你这样的还叫板?”姜文跟这些人都特熟,说话毫无顾忌,道:“你看看他,高不高?”
蔡卫东回想了下那两条大长腿,点头道:“高!”
“你再看看这,矮不矮?”他点了点监视器。
蔡卫东探头一看,见里面的那个二脖子,身子不像那些老电影里的汉奸伪军,蜷缩得跟得了小儿麻痹症似的。
他的头垂得不低,腰弯得也不厉害,但让人看了,就是觉着这人特卑贱,身上连一根硬骨头都没有的那种卑贱。
姜文看完回放,靠在椅背上,跷起一条腿,把没抽完的那截烟头又叼在嘴里,嘬了两口,仰头瞅着苍灰苍灰的天,很舒心的样子。
稍稍偏头,正瞄见从屋里出来的褚青,招手道:“青子。”
褚青臃肿得像个机器猫,挪到跟前。
“怎么样?”
“还成,就太冷。”
“我操我问你这戏怎么样?”
“这戏……”
之前张华跟他说梗概的时候,还没多大印象,结果早上翻了翻那改来改去的剧本,惊得他半天没缓过来,不由竖了竖大拇指,真心道:“牛逼!”
姜文眨了眨小眼睛,没做评论,忽道:“哎,你那唐山话跟谁学的?忒地道!”
褚青道:“跟赵丽蓉。”
“谁?”他又问了一遍。
“赵丽蓉……”
姜文歪着脑袋瞅这货半天,也竖起根大拇指,道:“你更牛逼!”
第六十九章 砰砰
窦大仙在《高级动物》里,巴拉巴拉说唱,对没错,是说唱,了五十二个高贵的形容词,来描述一个很庸俗的概念,人性。
这种烂大街的定义,因为丫拉风无比的表现形式,顺带着这个词也变得很屌。
褚青特讨厌人性这俩字。
经常从嘴里吐出这俩字的人,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悲悯,好像他们都是超脱的,见了屁股肉和大火腿都湿润不起来的干燥狗。
特别是在艺术作品里,任何一部电影,任何一部小说,任何一部绘画,他们都可以用人性这个词来解读。
连韩小三发张野旷天低树的风景照,都能被解读成跟郭小四有一腿,这不是人性,还能是什么?
所以那会儿张华用华丽的人性概念,忽悠他来演这戏的时候,褚青压根就没上套,他过来,就是想暂时离开女朋友静一静。
好吧,也只有他这么个奇葩,才想得出跑《鬼子来了》这种电影里静一静。
当然了,他本来的想法也许是这样,但自从看了那剧本之后,就觉着,自己非但没能静一静,反倒更憋得慌。
褚青演的二脖子,戏很少。不如出过村蹚过河见过五队长的六旺,不如箱底儿藏着八斤白面的八婶子,更不如挥洒写就“立下此约,中日两方”的五舅老爷。
他唯一的故事,就是给每天巡视村庄的鬼子军官准备干净的水,不能早,不能晚,不然就是“一、二、三,把你杀掉!明白?”
他就像个旁观者,看着砍过八大臣脑袋的一刀刘,没了奉旨杀人的底气撑腰后,连个小鬼子都斩不下一点皮肉。看着董汉臣教花屋小三郎如何面目狰狞地叫嚣“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
最后,甚至看着自己被酒冢甩沙包一样甩进井里,然后被一袋袋梦寐以求的粮食堵死在井口……
褚青演戏,喜欢琢磨角色。他琢磨过小武,琢磨过马达,琢磨过柳青,现在轮到了二脖子。
人,很简单,他懂,不懂的是戏,这戏,颠覆了他在《地道战》《地雷战》中的传统认知。
他没想到抗战电影还能这么拍,又或许,这压根就不是一部抗战片。剧本齁长齁长,整个一喜剧风格,看的时候一直哈哈地笑,结果翻到最后,嗓子眼里陡然尖锐而止,就像笑岔了气,又被一脚踹在了心窝上。
话说这本子里的几号人物:一刀刘、二脖子、马大三、四表姐夫、五舅老爷、六旺、疯七爷、八婶子……
这一连串搞笑似的名字排列,就像钉在图腾柱上的红布,千百年前的祖宗鞭挞着千百年后的子孙,却把射了精之后的那点烂事儿遮得死死的。
然后,姜文就这么一扯,才他妈发现,坚挺的性器下面,永远是颗软趴趴的蛋。
神秘人“我”,拿枪逼着马大三看管俩俘虏——花屋小三郎和董汉臣,马大三也不含糊,把整个挂甲台都拖下了水。他们一个个得心应手地打着太极,揣着小心思,整部戏里,几乎所有人都如同那软趴趴的蛋。
除了瘫在炕上的疯七爷……
他腿坏了之后就没摸过那把挂在大梁上的猎枪,整天窝在炕上,看着守寡的儿媳妇见天夜里往马大三屋里跑,但他杀过生,见过血,就算碰上只老虎也敢斗一斗。
蛋虽脆弱,里面却是生命,石头虽硬,里面却是死的。但是,有些时候,不需要你去珍惜那个脆弱的生命,而是需要如石头般,原始,粗莽,毫无畏惧的,“咣咣”撞在比自己更坚硬的山壁上,哪怕粉身碎骨。
所以,在挂甲台这个如坟头一样的村里,也只有疯七爷敢不心虚地骂上一句:
“你个王八操的!”
……
在一部姜文导演的戏里,特别是他同时还作为一名演员出现,他就能把别人全都灭了,包括把自己也都灭了,最后只剩下那个姜文。
总体上,《鬼子来了》从造型到对白,再到灯光摄影,无不透着一股子诡异。顾长卫掌控的镜头里,不似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似一个个活生生的鬼。大量的底光晃着每个角色的脸,像涂了层灰油油的假面,不分好人与坏人,都一样的狰狞无比。
“就这么的!就这么的!”
姜文演的马大三,拿把笤帚疙瘩捅在六旺的脑门上,把他逼到墙角。转过身,挥舞着笤帚疙瘩,用一种看见神怪般的表情,道:“噌噌噌!跳墙就撩了!”
五舅老爷吧嗒吧嗒烟袋锅子,露出一口碎牙,道:“那么的,他叫个啥?”
“没说,他就说个‘我’。”
“那么的,他长的啥样?”
镜头从他的嘴移到脸上,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看着马大三。
马大三发蒙道:“没看着,糊着眼呢。”
一直蹲在地上的二脖子,也就是褚青,忽地偏头问:“多少人呢?”
马大三急道:“我不说糊着眼呢,没敢看!”
“他到底咋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