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天道:“娘,就您一个人在这里?”
徐凤仪道:“也不是一个人,刚刚大壮来了,这会儿去买鞭炮了,说是等你爹回来放,图个喜庆。”
胡小天笑了笑道:“大壮总算还有些良心。”
娘俩来到房间内,房间虽然简陋,可火盆子烧得非常温暖,桌上地上也放了不少的年货,都是胡小天让小卓子趁着出门采买的时候偷偷送过来的。徐凤仪道:“儿啊,今儿能多留一些时候吗?等你爹回来,咱们一家人也好吃个团圆饭。”
望着母亲一脸期待的表情,胡小天又怎么忍心拒绝,握住她的手道:“娘,放心吧,孩儿过来就是陪爹跟娘吃团圆饭的。”
徐凤仪道:“我这就去做饭,兴许你爹待会儿就能回来了。”
胡小天对父亲何时回来也没有把握,心中不禁有些担心,老爹去户部已经三天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该不会遇到了什么麻烦吧?待会儿需要找人打探一下。他笑道:“娘,不急,咱们娘俩说说话,等爹回来再做。”
徐凤仪点了点头,拉住胡小天的手不放,仔仔细细看着儿子,眼圈有些发红道:“娘上半辈子始终争强好胜,可到头来才发现,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出人头地都是浮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够比得上一家人在一起。”人如果不失去又怎会知道拥有的可贵,徐凤仪追忆往昔不禁唏嘘,幸福于他们胡家来说来得是如此短暂,儿子痴痴傻傻了十六年,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胡家却又遭遇如此横祸。
胡小天道:“娘,终有一天,孩儿会出人头地,会让您和爹过上好日子。”
徐凤仪慈和笑道:“娘别无所求,只求咱们一家三口随时都能够见到。”
胡小天点了点头,发现母亲的鬓角多了几根白发,伸手想要帮她拔去,拨开头发,却发现里面藏着更多的白发,这段时间向来养尊处优的老娘遭受了不少的辛苦折磨,心中一阵酸楚,抿了抿嘴唇。
徐凤仪从儿子的表情上看出他因何而辛酸,微笑道:“人都有老的一天,娘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你在有生之年能够重获自由。”朴素平淡的一句话却让胡小天感动得热泪盈眶,母爱是无私的,自己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在心中的确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迷惘,他本以为对胡不为、徐凤仪夫妇不会产生那种难以割舍的亲情,甚至一度产生了想要逃离胡家的愿望,可在风波到来之后,他却发现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都存在着血浓于水的亲情,父母对他的关爱或许从他幼年之时便一点一滴地融入到他的血脉之中,这种润物细无声的亲情之爱弥足珍贵,最让人难以割舍。若非因为这样的感情,他当初也不会冒险返回康都,事实上他也从未后悔过自己当初的这个选择。
胡小天道:“娘,一定会有自由的,皇上现在对我很好,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赦免咱们胡家,咱们就可以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其实这话他连自己都不相信,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爹是太上皇的宠臣,属于被坚决打倒的一批,想要翻身平反恐怕难于登天。
徐凤仪虽然并不相信这一天有可能到来,但是又不忍心破坏儿子心中美好的愿景,微笑点了点头道:“若是有那么一天,咱们娘俩去金陵看看,我答应过你姥姥,本来说今年春节要带你回去,看来只能对她老人家食言了。”
徐凤仪的娘家也是金陵大户,此次胡家的风波对金陵徐家影响并不算大,皇上法外开恩,并没有追究徐家的责任,但是自从胡家落难之后,徐家便和胡家断了联络,此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形势逼人,如果不划清界限,必然会被牵连进去。
胡小天道:“我姥姥有没有跟你们联络过?”问完之后就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多余,现在胡家落难,所有昔日的亲朋好友生怕被他们连累,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跟他们断绝关系,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主动跟他们联络?
徐凤仪摇了摇头道:“小天,以后若是有机会见到你姥姥,你千万不可怪她绝情,你姥姥是娘这一生中最敬重的一个。”
胡小天点了点头。
徐凤仪充满感伤道:“四十年前,你姥爷为了一个女人,抛妻弃子,将我们一帮孤儿寡母扔在金陵城,不闻不问。如果不是你姥姥挑起了这个家的重担,就不会有以后徐家的发扬光大,我们兄妹四个,数我最任性最不懂事,从没有给徐家帮过任何忙,却带给徐家这么大的麻烦,想起来我这个做女儿的真是不孝。”
胡小天笑道:“娘,那就振作起来,等以后有机会将姥姥接过来,好好伺候她,孝顺她,让她安享晚年。”
徐凤仪黯然叹了一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只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一定会有机会!”胡小天信誓旦旦道。
此时门外传来梁大壮的声音:“夫人!老爷回来了!”
母子二人闻言大喜,慌忙迎出门外。却见胡不为身穿灰色棉袍在梁大壮的陪同下走了进来,虽然胡不为心中幻想着儿子可以回来相聚,却知道儿子人在宫中,身不由己,看到心中愿望成真,也是激动非常,用力点了点头道:“天儿回来了!”
胡小天冲上去磕头,胡不为抚须哈哈大笑,他是由衷的高兴,这两天在户部整理账目的时候,也听说了儿子在皇宫中大显神威,为皇上解除病痛的事情。
父子之间的感情表露并不需要哭泣和泪水,一个眼神,几声大笑彼此已经心领神会,胡不为将儿子从地上拉了起来。
梁大壮慌忙跪了下去:“大壮给少爷磕头!”
胡小天今天兜里没了银子,还是胡不为替他给了红包,今年的红包自然和往年无法相比,但是无论多少,也都是一番心意。徐凤仪前往厨房做饭,梁大壮打来热水,胡不为先洗了把脸,接过胡小天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道:“这两天户部召我过去清理账目,忙得昏天黑地,今日上午方才有些空闲,这不,徐大人让我们回家看看,晚上还要回去呢。”
“徐大人?”胡小天念叨了一句,低声道:“莫不是那个徐正英?”
胡不为淡然一笑:“正是!”过时的凤凰不如鸡,想当初胡不为贵为户部尚书,徐正英只是他手下的户部侍郎,现如今胡不为已成戴罪之身,而徐正英却幸免于这场风波仍然官居原职,胡不为反倒在徐正英的手下听命了。
第二百零六章【难得团圆】(下)
胡小天心中暗骂,想起胡家落难的时候,徐正英还想出卖自己,这笔帐早晚都要找他偿还。
胡不为微笑道:“我在户部听说了你给皇上治病的事情,只是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胡小天道:“确有其事,不过应该没有传说中那么神乎其神,乃是皇上洪福齐天罢了。”发现梁大壮仍然在一旁候着,轻声道:“大壮,你去厨房帮我娘做事。”
梁大壮明白是胡小天让他回避,应了一声,起身去了。
胡小天道:“爹,大壮是不是经常来?”
胡不为道:“隔几天就会来一次,也算他还有些良心。”说话的时候,右眼向胡小天眨了眨,分明在暗示这其中并不寻常。
胡小天心领神会,胡家正处在非常时期,即便是梁大壮也不能轻信,老爹多一份警惕也是应该的,父子两人之间的秘密是不可让外人知道的,否则万一被人出卖,很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
胡小天道:“皇上刚刚派我去紫兰宫伺候安平公主,过了十五应该会出个远门。”
胡不为眉头一皱:“去哪里?”
胡小天道:“据说要让我当遣婚使,护送安平公主前往大雍完婚。”他虽然从多方已经得到了消息,可是正式的任命仍然没有下来,所以至今无法确定。
胡不为道:“此去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你凡事务必要小心了。”心中虽然充满不舍,但是并没有在儿子的面前表露出来。
胡小天看了看周围,用手指在茶盏中蘸了蘸,在桌上写道:“逃走之机!”
胡不为伸出手掌将桌上的字迹抹去,然后用力摇了摇头,也学着儿子的样子蘸湿手指在桌上写道:“一举一动,尽在他人掌握之中。”抹去之后,又写道:“逃,必死无疑。留下,方有生机。”胡不为为官多年,见惯风浪,对于形势的把握远超常人。
胡小天道:“听说雍都是个不错的地方。”
胡不为淡然道:“外面再好,哪能比得上故乡,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终老于此。”他又在桌上写道:“你走,不用管我们。”
胡小天摇了摇头,试图劝服父亲跟他一起逃走,写道:“我已计划周详,万无一失。”
胡不为笑道:“咱们一家人能够在新年相聚,已经是上天赐给我最大的礼物。”继续写道:“我和你娘自有办法保全性命,你走!”
胡小天道:“爹,以后每年我都会陪着你们一起过年。”坚毅的目光告诉老爹,他若不走,自己绝不独自离开。
胡不为唇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意味深长道:“留在这里,只要家人在一起,日子总会好起来,人得学会向前看。”他从桌上拿起一枚大康通宝,放在摊平的掌心上,伸到儿子的面前,然后牢牢握紧在掌心之中。
胡小天心中一动,老爹的这一举动分明在告诉自己,大康的财富仍然在他的掌握之中。
胡不为拉过儿子的手掌,将那枚铜钱放在他的掌心,低声道:“爹囊中羞涩,只能给你这些了。”
胡小天捏住那枚铜钱,望着父亲的双目,心中似有所悟。他蘸湿手指写道:“权德安、文承焕、皇上。”
胡不为伸出手去,将正中的文承焕擦去,轻声道:“大过年的,墙头上的荒草居然忘记清理了。”
胡小天明白老爹的意思,他显然是在说大康太师文承焕只是一颗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胡小天又写道:“皇上似乎害怕姬飞花。”
胡不为点了点头,抹干水渍,在上面写道:“夹缝求生,务必小心。”
胡小天写道:“李云聪、太上皇、洪北漠。”
胡不为看到这三个名字的时候,目光陡然一亮,抬起头盯住儿子的眼睛。
胡小天指了指太上皇的名字,然后在下方写了个疯字。
胡不为皱了皱眉头,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显然否认胡小天所说的这种可能。以他对龙宣恩的了解,此人的内心极其强大,神经坚韧如扎根深山的老竹,没那么容易被命运击垮,李云聪其人胡不为虽然知道,但是在他的印象中此人只是一个藏书阁的管事太监,一直都没有太过注意,至于洪北漠,身为天机局曾经的首席智者,其人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在新皇登基之前已经逃离康都,但是此人对龙宣恩无比忠心,儿子将此三人写在一起,分明是在暗示自己,老皇帝仍然在图谋复辟。
胡小天端起茶盏,抿了口茶道:“孩儿心中真是迷惘啊。”
人在面临选择的时候往往会感到迷惘,知子莫若父,胡不为当然知道儿子这句话的真正意义,后宫之中三股势力,这三股势力都想要利用自己的儿子。
胡小天放下茶盏,在桌上写下了,李、姬、权三个字,显然是想老爹帮助自己做出决断。
胡不为久久凝望着这上面的三个字,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道:“你长大了。”
胡小天笑了起来,老爹也不知道应该选择何方阵营,也许一切还得靠自己。
此时梁大壮端着托盘进来,笑道:“老爷,少爷,菜来了!”
胡不为笑着站起身来:“好,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好好吃顿饭!”
炮竹声中辞旧岁,在胡不为的有生之年中,这个新年最为难忘,胡小天本想多陪他们一会儿,老爹老娘却催促他早点回宫,以免招惹麻烦。
胡小天倒不怕什么麻烦,以他如今在宫中的身份和地位,再加上皇上御赐的蟠龙金牌,即便是在外面留宿不归,也不至于遭到责罚。可爹娘为儿女考虑得总是多一些,宁愿控制住心中的思念,也要为儿子多着想一些。
胡小天走出水井儿胡同,大街小巷到处洋溢着一片喧嚣热闹的景象。胡小天的心情却没有感到任何的轻松,原本计划要安排父母一起逃离康都,却想不到老爹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如此的坚持,他并不想走。从刚才和老爹的交流中知道,老爷子应该仍然掌握着大康的秘密财富,身为大康前户部尚书,掌管大康财政十余年,老爹绝不是一个普通人物。他握住大康通宝的刹那已经将这一信息充分传达给了自己,胡小天甚至怀疑,老爹的忍辱负重或许是为了将来某日的东山再起。
为何龙烨霖会留下老皇帝的性命,为何父亲对保全性命会有如此的把握,这一个个问题萦绕在胡小天的心头,让他感到迷雾重重。
新年的傍晚,龙烨霖独自坐在御书房内,经历了昨晚和今晨的热闹和喧嚣之后,他更需要冷静,新的一年并没有带给这位大康新君任何的希望,他现在的处境可谓是内外交困,举步维艰。
门外响起小太监尹筝的通报声,却是左丞相周睿渊前来拜年。
得到龙烨霖应允之后,周睿渊来到御书房内,尹筝从外面将房门带上。周睿渊缓步来到龙烨霖的面前道:“陛下新春大吉,国运兴隆,微臣来迟,还望陛下恕罪。”他屈膝想要跪下,却被龙烨霖拦住,微笑道:“都说过了,你我单独相处之时不必拘泥于礼节,你是朕的师尊,朕应当先行前往你那里给你拜年才对。只是朕大病初愈,他们都不让朕出门。”
周睿渊道:“皇恩浩荡,臣诚惶诚恐。”
龙烨霖邀请周睿渊在书桌前坐下,望着这间御书房道:“周先生还记得十年前的大年初一,父皇将我们兄弟召到这里来,让你给我们讲学的事情吗?”
周睿渊微笑点头:“陛下真是念旧啊,过去这么久的事情您还能够记得。”
龙烨霖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朕永远都不会忘。”他抿了抿嘴唇道:“这段时间,先生为大康操碎了心,朕心中感激不尽。”
周睿渊道:“臣甘愿为大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臣之余生回报陛下知遇之恩。”
龙烨霖道:“朕登基已有半年,这半年之中,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过去先生曾经教我,说做皇帝乃是天下最辛苦的差事,朕现在总算是深有体会了。”他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
周睿渊道:“陛下心系万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实乃大康百姓之福。”
龙烨霖望着周睿渊,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
周睿渊道:“陛下因何叹息?”
龙烨霖道:“过去朕是先生的学生的时候,先生看到朕有什么不足之处总会毫不留情地指出,即便是先生责怪我,朕心中也明白先生的好处,感觉先生跟朕心心相印,可是现在朕却觉得先生离我越来越远,莫非是朕做错了什么?”
周睿渊道:“陛下并没有做错,只是陛下乃一国之君,君臣有别,臣自然不能像过去那般对待陛下。”
龙烨霖道:“周先生,这里只有你跟我,你别把朕当成皇上,还是像过去那样,朕是您的学生,你是朕的老师,朕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只管向我明言。”
周睿渊道:“微臣不敢。”
第二百零七章【大康首贪】(上)
龙烨霖听到他这么说,突然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忽然抓起桌上的砚台重重扔在了地上,怒吼道:“有何不敢?你究竟有何不敢?朕只想听你说几句真心话?难道这也不可以?为何朕现在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皇上雷霆震怒,周睿渊的表情却一如古井不波,他缓缓跪了下去,捡起被龙烨霖摔烂了一个角的砚台,低声道:“大康西北七州连年欠收,已有五月未曾下过雨雪,若然情况继续下去,今春必然旱情严重。东南琅琊郡遭到台风袭击,海水倒灌入城,城内房屋倒塌,人畜死伤无数。承春民乱,近千余名百姓冲入州府和当地官兵发生冲突……”
“够了!”龙烨霖大吼道,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提起这些事,即便是知道又能怎样,大康目前的财政根本无法同时解决好这么多的事情,龙烨霖宁愿选择逃避。
周睿渊道:“臣几乎每时每刻都要面对这些事,陛下无一日安寝,臣何尝不是一样。蒙陛下器重,对臣委以重任,臣身居高位,必然要以天下百姓疾苦为先,并非是臣离陛下越来越远,而是臣之精力无法兼顾。”周睿渊心中暗叹,自从担任大康左丞以来,龙烨霖几乎将大康帝国所有的政务全都压在自己的身上,本以为大康可以因为皇位的更迭,而发生一些新鲜的气象,却想不到大康又如一个沉疴难返的病人,一如往日,气息奄奄。龙烨霖任用的这帮臣子,不是忙着溜须拍马,就是忙着排除异己,真正将精力放在国家经营上的少之又少,仅凭一人之力想要扭转整个大康朝堂的陋习也只能是有心无力。
龙烨霖道:“朕知道你辛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朕也不好受,大康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朕的缘故吗?”龙烨霖指着缥缈山的方向:“朕从他的手上接过这个烂摊子,四十一年,整整四十一年,祖宗的基业就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被他挥霍殆尽,留给朕的只是一个空壳,国库空虚,人心背离,让朕怎么办?你让朕怎么办?”发泄一通之后,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颓然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道:“你先起来坐下再说。”
周睿渊再度站起身来,将破了一个角的砚台放在书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