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去检验,吕晨君终于找到一点线索,捧起茶杯说:“死者尺骨、桡骨有陈旧性骨折,从恢复程度上看应为半年内的损伤。我给他们划定死者大概年龄,让他们去周边几家医院查阅影象档案,筛选尺骨、桡骨骨折的送过来比对。”
烧成那样,判断年龄绝不是一件容易事。
李佳琪抬头问:“师傅,你判断被害人死亡前大概多大?”
“30岁至40岁之间。”
……
师徒二人正聊着,平时从不涉足法医室的小王兴冲冲跑进来,回头看看外面,神神叨叨说:“吕主任,佳琪,邢大调走了!”
“邢大调走了?”
“刚宣布任免,免去大队长职务,调哪儿不知道,说是另有任用。”
吕晨君放下杯子,追问道:“邢大调走,谁接任大队长?”
今天真是巧了,去支队办公室送材料居然赶上这么大事,小王眉飞色舞说:“陈主任,说出来您不敢相信,政治处以前常来我们支队实习的韩博毕业了,现在是副支队长,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同时兼我们技术大队大队长。”
二级英模,全市公安系统总共才几个。
吕晨君印象深刻,自言自语说:“不对啊,他是搞经侦的,不是搞技术的,怎么会兼任技术大队长,应该兼任经侦大队长,经侦大队那些人全在他手下干过。”
市局的传奇人物,政治处经常宣传,前几年甚至组织学习英模事迹,学习完要写心得,想不知道都不行,何况见过他,还说过话。
李佳琪同样倍感意外,禁不住问:“韩打击兼任我们大队长?”
小王给吕晨君递上一根香烟,苦笑道:“我总算明白什么叫‘满瓶不响半瓶晃荡’,原来人家不光是公大研究生,不光是法学硕士,还是北大研究生,生物化学与分子化学专业,双硕士学位,真本事考的,不是保送。”
“他懂技术?”
这在支队办公室已经不再是秘密,小王打听得很清楚,苦笑着确认道:“懂技术,DNA、痕迹、文检、指纹、毒化、理化、微量、弹道、相貌全懂,一边修读硕士课程,一边在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实习,还出国交流过,好像只有法医检验不在行。”
过去三年,他经常来三大队。
说是“实习”,其实大家伙全认为他是来“体验生活”,而他也从不在技术问题上发表意见。
李佳琪反应过来,啼笑皆非说:“扮猪吃老虎,隐藏够深的!”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李佳琪同志,没想到你会在背后说我坏话,是不是不欢迎。”
不是在支队开会吗,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人家现在不再是来体验生活的公大实习生,而是副支队长,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李佳琪吓一跳,急忙起身跟小王一样立正敬礼,偷看一眼站在门口的熟悉面孔,耷拉着脑袋忐忑不安说:“报告韩支队,我,我错了,我向您检讨,向您道歉。”
市公安局机关有四个未出嫁的大龄女民警,她是其中最大的。
常年与尸体打交道,她已经习惯了,自己感觉没什么,没有太多影响日常生活,就是多洗几遍手、多漱几次口,别人却很难接受。
她身材纤细,皮肤白净,举止温婉,一个很漂亮很文静且透着智慧的女人,谁也不会把她和一个总是与腐尸、凶杀、血腥、尸臭这些这些令人不快词语打交道的法医联系在一起。
亲朋好友和单位同事帮着介绍对象,谈一个黄一个,一听说她是法医,几乎天天跟尸体打交道,跑得比兔子都快。
久而久之,跟殡仪馆职工一样生活圈越来越小,没什么朋友,很难融入正常的生活。
她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办公室窗台上有一盆绿色植物,别人一问起个人问题,她就说不急,我现在是养猫养花养自己。
去年回来实习时跟她出过一次现场,胆子确实大,那是一起性质恶劣的杀人案,嫌犯把一个受害人的肠子都割断了,丢在田地里。
她一点一点检验,跟没事人一样。
女法医比男法医更细致、更耐心,更容易和群众打交道。特别是强奸案,女法医更容易和受害人交流。
韩博很敬佩她这样的女法医,大队也非常需要她这样女法医,怎么可能生气,刚才只是开玩笑,先主动跟她师傅握了握手,旋即转身笑道:“李佳琪同志,别这样,别这么拘束,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韩……韩支队,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您太会保密,感觉特别意外。”
“你们没问,我也就没说,同事之间应该坦诚相待,归根结底还是我不对,不应该隐瞒大家,我向大家道歉。”
韩博松开老法医的手,回头道:“教导员,陈大,同志们全认识,好像也全知道由我兼任大队长,工作都挺忙的,没必要开什么见面会,更不需要介绍来介绍去。”
昨晚听说邢大要调走,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大家伙根本来不及有什么想法,新大队长已经上任,并且是以副支队的身份兼任。
刚才在支队开会时教导员韦绍文同样意外,作为教导员接下来要做的是配合,韦绍文欣然笑道:“是,今天不开就不开,反正人不齐,老吴老黄和小杨他们全出现场了,等会儿我通知一下,明天一早开。”
大队长调走,副大队长本来很有机会接任的,陈文其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强打起精神笑道:“韩支队,我们听您的。”
“对了,以后别这么称呼。”
韩博走进来俯身看了看李佳琪刚才打的尸检报告,回过头来半开玩笑说:“教导员,陈大,吕主任,我是副支队长,不是支队长,喊‘韩支队’不合适,喊‘韩副支队’不顺口,喊‘韩大’又把我职务喊小了,以后直接喊‘韩队’,既解决职务问题又简洁。”
主动跟法医握手的可不多,自己这双手几乎天天摸尸体,许多人嫌晦气。
年轻的新上司跟以前来大队“实习”时一样不忌讳,现在更是开起玩笑,吕晨君感觉应该很好相处,不禁笑道:“韩支队,称呼您‘韩队’不是更小了,人家会以为您是中队长。”
“我们是搞技术的,我们是技术民警,绝不能犯官僚主义,就韩队。以后不要再称呼‘韩支队’,也不要再用敬语,‘你’多亲切,用不着称呼‘您’。”
第303章 士气低落
警犬需要犬舍,需要训练场地,警犬队(警犬技术室)设在主要搞在职培训的人民警校学校,离得比较远。
新官上任,今天肯定没时间去,不过“狗倌”张文彬来了。
总共两栋旧楼,一排作为宿舍,住这儿的不光三大队民警,还有其他大队乃至支队没成家、暂时没房子的年轻民警。
办公用房紧张,大队长、教导员和副大队长合用一间办公室,更不会有会议室,警犬技术室之外的四个室转完,主任以上干部一起跟进大队办公室,打算汇报下工作,介绍一下各自业务室的情况。
大会可以不开,小会不能不开。
地方太小,有人坐旧沙发,有人坐椅子,法医室主任吕晨君“百无禁忌”,干脆坐在副大队长陈文其的办公桌上。
全是烟民,刚坐下没几分钟办公室里便烟雾缭绕。韩博顺手推开窗户,笑看着众人展望起未来。
“条件比较简陋,不过是暂时的。技术大楼已竣工,到底怎么装修,局领导想听听我们意见,然后去找设计单位出图纸,再组织工程招标。如果速度够快,效率够高,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能搬进去。”
四年前就说要盖技术大楼,炒的沸沸扬扬,当时同志们很激动,可是光打雷不下雨,直到前年底才动工。
再好的事也经不起长时间等待,现在大家伙对搬不搬家已经无所谓,跟警犬队长(警犬技术室主任)张文彬更是没半点关系。
涉及到单位建设,他们无所谓,教导员不能无动于衷。
韦绍文和陈文其对视了一眼,不无兴奋地问:“韩队,局里真打算把技术楼给我们用?”
“技术大楼,当然要给我们技术大队用。”
“交警支队现在加挂交管局牌子,机关的人说交管局想要技术大楼作办公楼。”
传言终究是传言,技术大楼不是交警支队想要就能要到的,韩博笑道:“有这事,看来我们要抓紧,不能让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本来就是为我们盖的,他们交警凭什么要!”
……
这是一个好话题,交警支队成为“众矢之的”,同仇敌忾一番,说起正事。
教导员韦绍文先介绍大队情况,慢条斯理说:“在编民警33人,工勤5人,民警中老姜和老桂不是搞技术的,内勤小王不是,我这个教导员一样不是,包括五室的同志在内,大队技术民警一共29人。一室华小兰同志刚生孩子,正在休产假;二室杨涛同志在省警校参加业务培训;四室罗杰同志借调去了监狱部门,在编不在岗,估计接下来要办正式调动手续,回来继续干的可能性不大……”
29个技术民警中有5个搞警犬技术的,算下来只有24个。
24人中又有4个休产假、借调、在外培训和休病假的,也就是说现在干活的只有20个人!
副大队长陈文其心里本来就有些不是滋味儿,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诉苦的机会,唉声叹气说:“罗杰想调走局里原来是不同意的,后来人家找到关系,局里没办法只能放人。不过他想调走也能理解,干十多年技术民警,从技术员干到工程师,27就工程师,可是待遇呢,他要面对妻儿老小。现在的情况是谁都不否认技术的重要性,但谁也都不敢提高我们技术民警待遇,这种荒谬的逻辑实在难以理解。所以只有不想当什么领导,没什么追求的人才会干我们这一行。”
干到现在还是个正股,连副主任科员都没混上。
老法医吕晨君早心灰意冷,点上根烟笑道:“陈大,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技术人员如果升职,就意味着局里要重招一个,这会增加很多事。所以领导很重视,但不会让我们这些搞技术的升职或调离岗位。”
“说起来我们技术民警是最牛的,破案单位要求你。”
痕检室主任接过话茬,苦笑道:“可我们也是队伍里最熊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只有发生大案领导没辄时才会想到技术员,打电话问有没有指纹啊,其他痕迹根本不关心,因为不能直接对他们有帮助。”
法医没地位,痕检文检更没地位。
陈文其的头一开一发不可收拾,不约而同发起牢骚。
前任大队长调走了,马上要升职,不过他虽然是技术出身,但一直在搞行政管理,算不上单位的业务骨干。
总之,不管你干得多好,干出多大成绩,在这儿最多提个副大队长或副主任科员。
个个怨声载道,队伍思想工作做成这样,教导员韦绍文很尴尬,急忙岔开话题,汇报起业务:“韩队,我们现在既是业务指导单位也是实战单位。三个分局技术中队一共29人,市区不比郊县,案件比较多,上级要求有条件的现场全要勘查。他们忙不过来,指挥中心就让我们安排民警去。南州撤市并区之后交警大队由交警支队管辖,交通事故的尸体检验鉴定分局不再管,医院只能开具医学死亡证明,不能对案件定性,所以我们现在又要出交通事故的现场。市里成立安全事故应急指挥部,专门负责安全事故的指挥、组织、协调。主管副市长任指挥长,陈局副指挥长,财政局、民政局、交通局、卫生局、环保局、电力局、安监局、移动公司等主要领导为成员。指挥部下设办公室,办公室就设在我们市局,安全事故的技术勘查也要由我们负责;一些大城市有火灾物证鉴定中心,我们南港没有。没出人命消防支队勘查,他们有专业人员。可要是发生死亡,我们一样要出现场。”
市局有三个单位对人员要求高,指挥中心、法制支队和自己兼任大队长的技术大队,要求高却没待遇、没空闲,在这三个单位中又属技术大队最忙且最“没前途”。
刑侦支队的技术大队,管得不光刑侦部门的事。
20几号人,整天“疲于奔命”,忙得焦头烂额,对区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技术中队的业务指导说白了就是上传下达,省厅有什么文件原封不动传达下去,根本没时间去指导。
在这儿必须一专多能,法医加毒理很正常,痕迹检验加指纹非常普遍,甚至有法医加痕检同时加指纹的。
仔细想想,好像就警犬队最闲,韩博下意识朝张文彬看去。
别人毫无顾忌的诉苦,张文彬不好意思,只能苦笑道:“韩队,正常情况下一条警犬需要一个训导员和一个助训员。由于比较辛苦,每天要带犬摸爬滚打,待遇又不高,助驯员留不住,招一批走一批,局里现在干脆不招了,现在就5个民警4条犬。”
警犬卡尔那是电视剧,现实中没那么多卡尔。
警犬的品种有问题,训练水平又不是很高,关键时刻不仅总是掉链子甚至经常闹笑话。就算能训出一条功勋犬,它的寿命又决定了它只能服役十来年。说起来作用很大,事实上县一级公安局几乎不用警犬,市局一样极少用。
要不是上级重视,必须养几只应付检查,跟马戏团似的表演给领导看,警犬队早撤了。
之所以划归技术大队管,主要涉及到一个很鸡肋的气味鉴定。
法制建设不断完善,以前没现在这么正规也没现在这样的技术条件,曾出现过不止一起把警犬气味识别结果作为唯一证据来定罪的案子。
前几年,西南某省发生一起死亡二人的命案。
当地公安局在死者遇害的面包车油门踏板上,提取遗留足迹泥土气味,经警犬鉴别,与嫌疑人所穿袜子气味同一,证明嫌疑人驾驶过该车,其结果是法院一审认定嫌犯故意杀人罪成立。
一条人命由一条狗来决定,想想就荒唐。
指纹作为证据至少具有10个以上细节特征点,更不用说要求更高的DNA鉴定,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
气味识别完全不同,纯属感官上的,不是形象的、数字的、可验证的,与指纹鉴定、DNA鉴定甚至痕迹鉴定有着天壤之别。何况警犬不是人,不能用言语表达,无法告知人们它是依据什么认定的同一性。
二审法官感觉太离谱,改判嫌疑人死缓。结果没几天,真凶落网,证明警犬气味识别靠不住。
主要业务室的问题留着慢慢解决,警犬队的现状可以作出一些改变。
韩博沉吟道:“张队,警犬气味鉴定和测谎一样不能作为证据,由于气味容易消散且无法确定嗅源是否嫌犯留下的,在案件侦查尤其犯罪现场勘查时总是出错,但不能因此否定警犬的作为。刑侦犬要训,有嗅源的现场以后全要去,不要怕丢人。”
多少年没出现场,张文彬不是兴奋,是担心再闹出笑话,一脸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