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吃山,煤没了吃什么?
能走的陆续走了,留下的全是年迈的老人和在外面干不下去的人,所以现在的矿区不仅夜里寂静无声,白天一样冷清。
余琳不是在外面干不下去,但几经权衡她最终还是回到这个充满美好回忆的地方。用远在南非的杜茜给的钱,盘下曾经热闹无比的劳动服务公司,开了一家也是矿区唯一的一家饭店,干起老本行,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
山里本就没什么人气,生意怎么样可想而知,不过也没在大城市开饭店那么大开支,倒也能勉强维持。
能不能赚钱,对余琳而言其实不重要。
生意好又怎么样,难道能好过当年跟郝总一起出去打天下的时候?
之所以回来,之所以开这个不赚钱的饭店,完全是觉得没地方去,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不!
其实还是有地方去的,杜茜不止一次打电话让去南非,那边有一个比鸿丰大厦更大的商城,甚至有一个占地几百亩的庄园,可以去商城帮忙,可以帮着带郝总生前想见却没能见到孩子……
总之,有的是事情做,但余琳依然不想去。
杜茜原谅了韩博,她没原谅,不想再见到那个害死郝总和钱叔、害惨宗叔和思成哥的笑面虎,也不想再见到笑面虎的老婆李晓蕾,乃至不想再见到和他们有关系有联系的所有人。
今天是钱叔的祭日,绝不会错,六年前的今天钱叔被执行枪决,余琳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她和杜茜陪芳林婶婶去收尸的,当时看到的和遇到的一切,不断闪现在脑海里,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辗转反复怎么也睡不着。
她干脆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掏出一本厚厚的影集,一页一页翻看,回忆起当年跟郝总一起出去打天下的时光。
看到郝总和钱叔的笑脸,她心如刀绞,泪流满面,下意识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是那样的漆黑,远处的景物都隐藏在这深黑色的夜幕中,从窗户透出的光照在近处的树上,在地上落下了许多模糊的黑影,还有隐约可见的水迹,静静地诉说着这是个让人多愁善感的多雨季。
正想着当年郝总如果不走藏区那条路,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平时几乎不用的手机突然响了,振铃声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刺耳,真吓了她一跳。
来电显示的号码很陌生,她犹豫了一下,摁下通话键移到耳边问:“您好,请问哪位?”
“琳姐,我宗浩,顾叔回来了,小伍也在我身边,我们快到矿区了,我们想找你谈点事。”
宗浩是宗永江的二儿子,小伍是钱中明的儿子,俩孩子是余琳看着长大的,出事之后他们一个去了新阳,一个去了西川,这些年联系得比较少,只是偶尔打个电话。
余琳愣了一下,起身问:“你思成叔回来了?”
“回来了,我和小伍去机场接的,中午一起去给钱叔上坟,祭奠完钱叔就往你那赶,刚过2号隧道,我们快到了。”
顾思成是郝总当年最信任的人,他也是郝总冒着生命危险从井下救出来十二个人之一,因为十二个人里面他最年轻,学东西也最快,郝总让他去香港,结果天不遂人愿,遇到姓韩的那个丧门星,他在香港也没能幸免,被香港法院判了三年,出狱之后又抓了,被东萍市中院判四年。
算算时间,他应该争取到了假释。
宗浩和钱小伍血气方刚,尤其钱小伍,跟姓韩的真是血海深仇,想到顾思成一出狱就跟俩孩子搞到一块,余琳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禁问:“我几年没出去过了,找我能谈什么事?”
“电话说不方便,琳姐,到了再给你打电话,到了你再下来给我们开门。”
来都来了,不能拒之门外,余琳低声道:“晚上走山路危险,你们开车小心点。”
“没事的,这条路我们走多少次,闭着眼睛也能到。”
他们是在矿区长大的,熟悉路况,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关键是他们的来意!
余琳倒吸了一口凉气,油然而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郝总死了,钱叔死了,宗叔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蹲过大牢,刑期最长的到现在还没出来。死的死,坐牢的坐牢,她不想再看到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顾思成、宗浩和小伍再出事。
她越想越担心!
她越想越害怕!
几次拿起手机想给远在南非的杜茜打电话,几次已经拨出去了又赶紧挂断,暗暗决定等人到了搞清楚他们的来意再说。
紧张的等待真是一种煎熬,她紧抓着手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直到手机再次响起才缓过神,才飞奔下楼打开卷闸门。
“琳琳,你瘦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既熟悉又有那么点陌生的面孔,余琳是瘦了,但刚出狱的顾思成更瘦,不仅瘦而且看上去很苍老,确切地说应该是经历过无数沧桑的那种苍老。
余琳就这么直愣愣盯着比她只大三岁,却跟她父亲同一辈儿的顾思成,盯了好一会儿才吟着泪水说:“回来了,回来就好。”
“琳姐,有没有剩饭,我们饿死了。”
“有饭,进来,都进来,我去厨房给你们做。”
“一起吧,我会做饭,我给你打下手,”宗浩把车钥匙往小伍手里一塞,又叮嘱道:“小伍,到琳姐这跟到家一样,自己动手,去给顾叔倒杯水。”
“不用了,我不渴。”
顾思成环顾了下四周,确认店里没外人,径直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边点上烟,低声问:“琳琳,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反正天天有事干。”
“怎么还一个人过,你也三十好几了,不能总单身。”
余琳一阵心酸,扶着冰柜门哽咽地说:“当年我们是一起出去的,不管好事坏事我一样有份儿,郝总走了,钱叔走了,你们在里面受罪,我能在外面嫁人?再说一个被法院判过缓刑,连续几年每个月都要去派出所报到的女人,能找到什么样的好男人?”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的。”
“没事,我习惯了。”
“你没必要回来的,缓刑才几年,缓刑期满想去哪儿去哪儿,完全可以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长辈们说话,小辈们不敢插嘴,宗浩真会做饭,抢占了余琳的位置,示意小伍过来打下手,让久别重逢的两位长辈叙旧。
余琳回头看看,干脆让他们去忙活,走到门边凝视着比她只大三岁的叔叔问:“出来了,有没有去看孩子?”
顾思成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摇摇头。
当年跟郝总一起出去打天下的人,个个重情重义,他没去看孩子也正常,跟他老婆早离婚了,人家组建了新的家庭,现在去找只会破坏人家的生活。
余琳点点头,想想又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正忙着做夜宵的宗浩和小伍对视了一眼,顿时竖起耳朵,手里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
顾思成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紧盯着她依然好看的脸庞,若无其事地问:“琳琳,这些年跟杜茜有联系吗?”
“经常联系,她经常给我打电话,这些年给婶婶们的那些钱都是她汇给我,让我帮着转交的。”
“她也不容易。”
“谁都不容易,生活本来就不容易,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受罪的。”
“你倒看得开。”
“思成,这就是命,该放下的就放下,行不行?”余琳不想跟他绕圈子,生怕他放不下想想又冷不丁来了句:“我们一起过吧,其实当年我妈真有意让我嫁给你,结果你一出去就看不上我这个又土又笨的山姑了,现在正好,你坐过牢,我也被判过刑,正好门当户对。”
如果真相互爱慕能等到现在?
顾思成岂能不知道她猜出了自己的来意,岂能不知道她的良苦用心,沉默了良久,又点上一支烟,凝重地说:“琳琳,今天是老钱的祭日,中午我刚去他坟上添过土,给他烧过纸,别开这样的玩笑了,不合适。”
第972章 报仇(二)
“你想怎么样?”余琳紧盯着他双眼问。
“我想做点该做的事。”
什么叫“做点该做的事”,不就是找姓韩的报仇吗,顾思成说得轻描淡写,余琳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泪水禁不住地夺眶而出。
如果郝总不是“笑面虎”在中尼边境截住,就能早点去医院接受治疗,可以说郝总是被“笑面虎”拖死的。钱中明死的更惨,竟被“笑面虎”送上了刑场。
死的死,坐牢的坐牢,刑期最长的到现在都没出来,几十亿资产被充公,要不是“笑面虎”大家伙能落到如此田地?
先在香港坐牢,紧接着又回内地坐过牢的顾思成,过去六年无时无刻不想报仇雪恨。什么都没了,真正的一无所有,并且是曾经死过一次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怕。他猛吸了一口烟,又补充道:“琳琳,我的事你别问也别管。”
“不让我问,不让我管,那你回来找我干什么!”
“想看看你,看你过得怎么样。不光要看看你,也要去看看几位老哥哥老嫂子。”
“最后一面?不看一眼以后见不着了?”余琳越想越难过,挥舞着拳头拼命砸着他的胸膛,撕心裂肺地哭问道:“你老婆跟人跑了,儿子叫人家爸爸,无牵无挂,想死没人拦着,但不能把宗浩和小伍拖下水。他们还年轻,还没结婚,不能跟我们一样把这辈子给毁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钱小伍再也忍不住了,蓦地转过身,一脸痛苦地说:“琳姐,我爸怎么死的,你忘了,杜姨忘了,我没忘!”
“我忘了,我要是忘了,我特么能窝在这个破地方几年不出去?”
余琳的心仿佛被刀扎了一般,猛地转身抽了他一耳光,旋即揪住他衣领,泪流满面地咆哮道:“别再跟我说什么你爸怎么死的,如果当年没走错路没做错事他能被枪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不是想为你爸报仇,你是想出口气想替自己报仇。”
换作别人抽这一耳光,脾气跟钱中明差不多的钱小伍保准会拼命。
但余琳不是别人,只能揉着生疼的脸,咬牙切齿地说:“琳姐,我就是想给我爸报仇,要不是姓韩的,我爸能死那么惨,我妈能这么苦,我能像现在这样抬不起头……”
“借口,全是借口!你好好的呆在西川,谁知道你爸的事?”余琳举手胳膊想再抽他一耳光又下不去手,只能指着他鼻子怒骂道:“你是不安于现状,你是还在做大少爷的梦。真要是有志气,给我活出个人样,靠老子算什么本事,想要钱想过以前那种日子自己去赚自己去拼!”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钱小伍一心想找韩博报仇跟六年前家里的剧变有很大关系,钱中明那会儿多风光,身家上千万,他那会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用愁的大少爷。
然而,那一切都随着钱中明成了历史。
他不再是人人羡慕的富二代,成了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东萍呆不下去,老家一样回不去,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只能同他母亲一起去西川。宗浩的情况跟他差不多,面对着余琳的怒骂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有好日子不过,非要去找死,想死是吧,我不拦着,滚!给我滚出去,以后别来了,别再给我打电话,我不再是你们的琳姐。”
女人终究是女人。
顾思成暗叹了口气,一边示意钱小伍二人不要再争辩,一边淡淡地说:“琳琳,我们这就走,不惹你生气,走之前只想求你一件事……”
“不惹我生气,你们是想气死我!”
余琳无力地瘫坐在湿漉漉的地上,仰头看着满脑子只有仇恨的三人,用几乎哀求般地语气哭诉道:“思成,小伍,小浩,在这个世上我就剩下你们了,没你们我真活不下去,别犯糊涂好不好,求你们了,别干去傻事行不行?”
“琳姐,别哭了,你这样我心里难受,”宗浩急忙和钱小伍一起把她扶起,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不是犯糊涂,更不会干傻事,没十分把握不会出手的。你也别劝了,不做掉‘笑面虎’,我们咽不下这口气,郝叔叔和钱叔死也不会瞑目。”
“你知道什么,你郝叔输得心服口服,不光不恨姓韩的,临终前还把你杜姨和你杜姨肚子里的孩子托付给姓韩的,姓韩的也没让他失望。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切都过去了,想开点,别干傻事行不行!”
“郝叔不是心服口服,杜姨也不会真原谅笑面虎,他们那是没办法。”
“我给你杜姨打电话,听听你杜姨怎么说。”
“别,千万别!”
在钱小伍心目中杜茜已经背叛了郝英良,背叛了所有人,甚至不止一次怀疑杜茜跟姓韩的有一腿,一把抢过手机,“琳姐,我们决心已定,你别再劝了。报仇的事不是顾叔找我们的,是我们找顾叔的,不管将来怎么样你也别怪顾叔。”
这俩孩子过去六年完全生活在仇恨中,看样子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了。
余琳倍感无奈,紧攥着他胳膊问:“你当公安是吃干饭的,你以为笑面虎是谁?”
“琳姐,我们跟郝叔不一样,郝叔当年就是想得太多,”钱小伍回头看看顾思成,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就想报仇,不图别的。他有家伙,我们一样有,做掉他就跑,不在国内呆,直接去南非投奔小山,改名换姓,让他们想找也找不着。”
小山的爸爸也是当年一起跟郝英良出去打天下十二人之一,小山也是所有小辈中学历最高的人,三年前大学毕业就去南非投奔杜茜,现在在开普敦自立门户有自己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