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头脑简单,不过依仗钱财权势孤立他人而已,也没什么特别的手段。
一只足球滴溜溜滚到宋保军脚下。
“嘿,同学,踢过来!”远处球场上的几个学生冲他叫道。
宋保军急忙抬起脚,不料眼睛和身体不太协调,一脚踢空,狠狠摔了个屁墩,样子非常滑稽,皮球仍留在原处纹丝不动。
那几个学生见状哈哈大笑,宋保军面红耳赤,抓起足球朝他们抛了过去。
最前边的学生忍住笑道了声谢,抬脚接住足球反身传给队友。
远远还能听到一句:“哈哈,真是弱鸡,不知哪个系的菜鸟。”
宋保军悻悻道:“不就是二十二个人追着球傻跑的游戏而已,得意什么?有种来打魔鬼野兽世界,老子非把你们虐出屎不可。”不过离得远了那些人也没听见他阿Q式的抱怨。
“老子的身体条件好得要死,谁敢嘲笑我?”
被这么一刺激,宋保军存了争强好胜之心,居然一路就这么跑了起来。
不一会儿,肺叶像火在燃烧,挤压最后一丝氧气。双腿仿佛被滚水泡了五分钟的方便面,软塌塌的几乎将要走不动路。
这就是一个宅男的身体,孱弱到如此地步。
有时他想一次普普通通的晨练也要累得像狗一样,不如以后天天赖床算了。
但他又想一点点小小的挫折怎能后退?难道当“人生失败者”当上瘾了不成?千万不能放弃。
直到天色大亮,操场上晨练的人群逐渐散去,宋保军觉得差不多了,才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躯返回宿舍。
几个舍友刚刚踏着准点的上课铃起床,见宋保军这副肾虚公子的模样,都不免大吃一惊。谭庆凯揉揉眼睛问道:“阿军,你睡觉时被龙涯拖到外面去打了?”
宋保军用毛巾擦汗,从昨天的衣兜翻出“河水牌”香烟取一根在嘴里,勉强应道:“睁大你那看人低的狗眼瞧瞧,老子是去晨练。知道什么情景么?穿紧身衣裤的广播学院女生围绕四周,活力四射的学姐邀我打羽毛球,娇憨可爱的学妹求我帮她压腿。可惜哪,老子始终不为外界诱惑……”
谭庆凯在枕头下摸出一本《晏子春秋》砸他脸上,嗤笑道:“麻烦你下次吹牛靠谱一些,我最讨厌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的牛皮。”
宋保军正待反驳,电话铃突然响起,是导师姜忆惠打来的。他深吸一口气,赶紧按下接听键。
“喂,是宋保军吗?”一个甜甜糯糯的声音,虽然硬是装出严厉的语气,却掩饰不住那种江南的甜软风味。
“是我是我,请问姜老师有事吗?”
姜老师的声音像是十二月的寒风:“嗯,宋保军,你昨天故意搅乱课堂纪律,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鉴于此,我已上报学校教导处,你必须在八点半钟之前到我办公室一趟,好好交代你的问题。好,就这样。”
“什、什么?交代问题?你没搞错吧?”宋保军正要分辨几句,对方已经挂断,电话只传来嘟嘟嘟的盲音。
谭庆凯脸上露出八卦的色彩:“阿军,姜老师找你,莫非昨天课堂上你发挥出色终于引起冰山美人的注意,她见你才高八斗,想约你在床上探讨一番楚王洛神的情话?”
“正是,骗骗大龄痴呆文学女青年的本事我还是有的。”宋保军并不理会他的揶揄,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
“你说姜老师是‘痴呆文妇’?”谭庆凯一下变得清醒无比。所谓“痴呆文妇”乃是一个精妙名词,指的是文学女青年加小资产阶级的结合体,看来用在姜老师身上非常合适。
“我可什么都没说。”宋保军看看时间,将近八点半钟,早饭顾不上吃,衣服也没来得及换,急忙走了。
第23章 阶级敌人的待遇
中文系教职员工的办公室在教学楼八楼,比教室要多爬几层楼。
宋保军一路走来,许多同学也陆续赶来上课,见他这般打扮,汗渍渍的运动装和死狗样的脸色,都不禁把脸别过一边,当做不认识。只有在楼梯拐角时遇到叶净淳,后者轻轻问了一声:“这么早啊。”
“早。”宋保军连忙挺起胸膛,以期让自己显得更高大一些。不过落在叶净淳眼里,就算他头颅抬得再高,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我听说龙涯今天想整你,要不如你今天请个假好了?”叶净淳看看四周,又轻声加上一句。
宋保军眼珠子落在叶净淳穿着紧身水磨牛仔裤的华丽大长腿上,暗自咽下一口艰难的口水,心道若是被她的长腿夹上一夹,就算短命十小时也心甘情愿。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叶净淳觉得又是好笑又是难受,还带着一点点的感动,三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这宋保军在学校明明每天都被欺负,还说要保护自己。迟疑了几秒钟说:“别和他们硬碰硬,大不了我向谢绮露道歉好了。呃,你怎么不进教室?”
“姜老师找我有事,一会见。”
宋保军上楼梯找到姜忆惠办公室的位置,敲了敲门,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声说:“进来。”
怎么是男的?宋保军不明所以,依言推门而入。
一间狭小的办公室,大约十来平米,一张办公桌正对门口,桌上堆满文件夹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两边墙壁是档案柜和书架,贴满各种各样的标签。门边是两张待客用的木椅,茶几上还放着热气腾腾的茶杯。
办公桌后一个中年男人,戴着黑框近视眼镜,下巴刮得精光发亮,目光炯炯,很有威仪。
“有什么事吗?”
宋保军忙答道:“我是中文系二年级一班的宋保军,特别来向姜老师交代问题的。”
“哦,你先坐。”那男人翻弄着文件夹,摆摆手道:“姜老师刚有事出去了。我是教导部的严从龙,你有什么问题就向我说吧。”
宋保军心头不由咯噔一声,继而怒气腾地就冲了起来。
原以为姜忆惠声称“上报教导部”只是吓唬自己,没想到她还真这么做了。
在大学里,教师和学生在课堂上因为学术意见不合而发生争执乃是家常便饭,曾有国家知名教授和学生因一个小问题吵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大打出手,最后也不过一笑了之而已。这姜忆惠当真小肚鸡肠,只因为被驳了面子,竟然真的上报教导部,还要“交代问题”?我宋保军是阶级敌人么?
教务部是干什么的?日常事务很多,但最主要还是专门处理在校师生思想纪律问题、纠察风纪的部门。便如同政府机构中的警察局,有权对问题学生进行处分、处罚,乃至开除学籍。
那些平日极其嚣张跋扈的学生,在谈及教导部的时候也要为之色变。
严从龙在教导部里的职务又是什么?教导部主任!
茶州大学是什么级别?副部级大学!校长、书记由中央组织部任命而非教育部任命,如果外放任职至少是一省常委。而教导部主任至少相当于地级市的副职。
这就说明了严从龙的职务有多高,你当他是郁金香高中的训导主任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严从龙如此位高权重,怎么有精力来理会姜忆惠与学生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
宋保军的脑细胞立即急速运转,拼命思索该如何破局。“故意搅乱课堂纪律、破坏师道尊严”云云,其实事情可大可小,关键看当事人的姿态。往大里说,可以说你肆意挑衅,品德败坏;往小里说,可以说你们善意争执,引起的小小分歧。
那严主任端坐于办公桌之后,神色意似闲暇好整,嘴角似笑非笑,看不出什么态度。
一点小事就往教导部捅,哪里是什么师生应有的关系了?你姜忆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
宋保军瞬间想好措词,小心翼翼在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变作满脸诚恳,眼中尽是惭愧与无奈,笑道:“严主任,您好。事情是这样的,昨天下午,我与姜老师因为课堂内容的意见不合而产生争执。我原本以为我说服了她,现在我意识到自己是错的了。”
严从龙看他三好学生般的表情惟妙惟肖,心中先有三分好感,说道:“你们争的是什么?”
“我们争的是白居易长诗《琵琶行》的主题。姜老师讲课别开生面,从另一个角度阐述《琵琶行》,我很是受益。”宋保军偷偷观察严从龙的长相穿着打扮,以及所有能观察到的一切,并使劲回忆从前接触到有关他事迹点点滴滴的只言片语,再汇总起来,形成一个新的印象。
据说严主任与中海市市长是高中同学,曾在中海(直辖市)教育厅任职,对当今教育现状提出过许多精深的见解,还获得过国家政务院老总的夸奖,前途无可限量。
但是在一次事件中,严主任的顶头上司被迫下台,他本人也遭到牵连,被踢到茶州大学当了教导部主任。职务好像挺高,其实权力仅限于本单位而已。出了茶大的门口,谁也认他不得。
宋保军要根据零碎的情报找到入手的处。就算是老鼠咬乌龟,也得有个下嘴的地方!
“嗯,继续说。”严从龙似乎不为所动。
“姜老师从琵琶女的遭遇引入了女权主义的概念,观点很是新颖。她说琵琶女应当超脱社会,自成一代风流,然而琵琶女真正的下场令人同情,她不该出生那个时代。假如在我们现代,琵琶女自然会是女性的典范,坚强独立,不受男人约束。年轻时与贵公子、有钱人们游戏花间,不必担负什么责任,到了年老时必须有个男人来爱惜自己。这才是完美女性的样子。”宋保军把姜忆惠的原话加工了一遍,但大体意思差不多。
严从龙不可捉弄的微微摇头,笑问:“那你不同意姜老师的见解?”
第24章 对胃口的天才学生
宋保军感觉自己这步棋押对了,说:“虽然姜老师的话有些道理,但我认为《琵琶行》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其他任何说法都是穿凿附会。”
“这么说你们仅仅是学术意见不合了?”严从龙渐渐严肃起来,说道:“我怎么听说你在课堂用尖酸刻薄的语言羞辱姜老师?指责她的教学方式误人子弟?”
要知道当老师最怕不是工资低,不是被家长殴打,而是被指责“误人子弟”,这等于否认一位老师最基本的价值。
昨天姜忆惠下课后,越想越气,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便直接给教导部的人打电话,备言宋保军之嚣张恶劣。其中添油加醋在所难免,将宋保军形容为一个无恶不作的丑陋学生。
既然有老师投诉,教导部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原本打算让一位普通成员前来调查,但严从龙念及姜老师的背景,看看左右无事,是以亲自到场。
“是姜老师误会了。”宋保军坦言道:“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产生矛盾?除了利益冲突,更重要的是理念、信仰以及沟通的问题也会引起矛盾。”
严从龙直视着他:“那你认为是你们的沟通有了问题?”
“确实是这样的。”宋保军径自起身,走到办公桌前翻出姜忆惠的讲义,说:“让我们回到《琵琶行》,从根本上看待问题。成诗的年代以男性为尊,是男人的社会。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句往后,皆是白居易的自述,这就说明了白居易要写的其实是自己而不是琵琶女。透过琵琶女身怀绝技而遭遇不幸与诗人才华绝代而怏怏失意的表象,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一腔悲愤在琵琶声里回荡。”
严从龙不禁坐直了身子,道:“说下去。”
“他有的是才华!他的诗作连当朝皇帝也反复吟诵,流连忘返。他的诗流传千古,直至成为大中小学生的课本教材,我们每天都要学习。可是他的才华不为当局赏识,乃至流落江州,只当了一个小小的司马!怀才不遇,自古是文人的最大伤心之处。这首诗,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是报国无门的悲怆,是生不逢时的孤愤,是历史情怀的寂寞!”
宋保军越说越激动,直到最后一串的排比句,索性挥着手臂,仿佛正在做最后一次演讲的闻一多。
严从龙眼睛猛的一亮,差点要冲口而出一个好字。宋保军对《琵琶行》的阐述实在太对他的胃口了,真真切切说中了他挥之不去的心事。
两厢对照起来,自己的境遇可不是和白居易一样么?是啊,怀才不遇。
白居易满腹经纶遭贬江州,自己也是一肚子学识却被踢到茶州大学当教导部主任。这******说小也好说大也好,就两个字:憋屈!壮志难酬的憋屈!
这学生当真有才,居然能把白居易的诗解得如此通透。相比起来姜忆惠拼命纠缠于琵琶女的旁枝末节,就相形见绌多了。
想到这里,严从龙对宋保军已换了一副神情,温言道:“小宋同学,我看姜老师确实是误会你的。”
宋保军从衣兜里摸出河水牌香烟递给严从龙一支,自己嘴上叼了一支点燃,叹口气说:“本来是小事,姜老师钻牛角尖了,我本人的态度也有问题,在此向您诚挚的检讨。”
意思很隐晦,不过他知道严主任明白的。这句话是指姜老师“嫉贤妒能”,才不能担大任、半瓶水晃荡,误人子弟。
既然姜老师做得过分,他不在乎往姜老师身上泼脏水。
严从龙接过香烟看看过滤嘴前端的牌子,掏打火机点燃,微微笑道:“小宋,你文科理论知识很深厚,以前在哪上的学?知道古代知识分子为什么总是怀才不遇么?”
这话就有点考较的意思了。
宋保军知道成功引起了严主任的兴趣,食中二指夹着烟蒂深深吸了一口,鼻孔喷出两股浓雾,假装思索了许久,在脑子里大叫道:“猥琐!赶紧出来,帮老子解答问题!猥琐!不要当缩头乌龟!我被教导部处分的话你以为你们的日子好过么?”
叫了好几次,终于听见猥琐人格的声音无可奈何答道:“基础理论知识不是我的强项。我能分析对手的兴趣爱好和特点从而制定计划。但对于理论知识来说,抱歉,我帮不了忙。”
“那怎么办?感觉严主任已经对我另眼相看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能让它白白溜走啊!”
“那又如何?严主任能给你钱?能让你找到好工作?”
“你懂个屁股!”宋保军在脑子里怒道:“一旦巴结上严主任,我自然就能扯虎皮当大旗,好好收拾龙涯他们,这不是大家都想看到的么?”
猥琐人格说:“有另外的人格适应对付目前的处境。不过以你的情况,尚不足以支撑同时容纳三个人格,恐怕后果很严重。”
“我管他什么后果不后果,我只要眼前!”宋保军怒吼起来。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坚决。”
猥琐人格沉吟一阵,隔了一会,脑子里换成了另外一个冷静的声音。
“主体你好,我是哲学人格。就是原先跟你说过话的‘理性’,理性是我的化名。为了与你融合,你必须知晓我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