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军抬起头,小脸蛋上满是尴尬的神情,为难道:“啊,妈,我不知道咋说啊。”
陈母责怪道:“你这孩子,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不说了,你快说呀,说呀,再不说我揍你啊。”
陈军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绷着个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向东抬抬手,赶紧阻止了陈母的责怪,反而问道:“孩子还这么小,你们就忍心把他送到北京来学艺啊?”
闻言,陈母脸上多了一份愁苦之色,叹道:“没有法子啊,我们孩子不会念书,又没有别的本事,让他种地吧,现在种地挣不到钱啊。学个砖瓦匠吧,又太苦,这孩子的年纪也还太小啊,我们就想让他学点曲艺,以后有口轻松点的饭吃啊。我们也是一直在家里看中央台的曲苑杂坛,知道北京首都好多曲艺大师嘞,我们就领着孩子到北京来了。”
何向东听得是一怔,惊叹道:“你们只是在曲苑杂坛里面看了点节目就敢带着孩子到北京啊?这人生地不熟的,那你们是厉害的。”
陈父急忙解释道:“不是嘞,不是嘞,我们有个同乡在北京的,他在文工团里工作,吃公家饭的,是个相声大师嘞,还上过电视嘞。”
何向东疑惑问道:“那你们怎么不找他去呢?”
陈母害怕陈父说错话,急忙把话头接过来说道:“我们是特意来找您的,您的相声更好,是个大艺术家呢,我们想孩子跟着您学艺呢。”
陈父一愣,被陈母一瞪之后,才急忙点头。
何向东也只是笑笑,没有答话,心里却是清楚的很。这对父母肯定是被同乡拒绝了,才找到这里来的,不然自己一个小小的民间艺人,又不出名,干嘛非来找自己呢。
现在相声界是还有拜师的传统,但却不像之前那样了,没有之前那种孩子在师父家里长大,吃住在一起的师徒关系,也没有学徒儿徒这种称谓了。
现在小孩子要想学艺,都是去曲艺学校,在以前还有团带班的制度,曲艺团下面有学员班,孩子们在这里学,真正传统的师父带儿子那样带出来的徒弟基本上是没有了。
现如今拜师,拜的是出身,这一行很传统,无师不传无祖不立,要想干这一行,得先拜个师父有了出身才好混,所以很多外行人想进来都是走的这条路子,这是一种拜师目的。
还有就是拜师父的名气和路子,你师父名气大路子广,我赶紧来拜你为师,您用您的路子帮衬帮衬我这个徒弟,这是另外一种。
基本上就是这两种了,都是看谁有名气拜谁,谁有路子拜谁,拜师不拜艺,求名不求艺,真正为了艺术,为了学艺去拜师的,很少很少,这其实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再说像陈军这样才十三四岁的孩子,基本上是没有人会收的,收到家里来干嘛呢,你还得供人家吃喝,还得养着人家,多麻烦的一件事啊,又不是自己儿子。所以说为什么传统师徒关系没落了呢,原因就在这里,现在还有谁愿意付出那么大心神啊。
陈军才十三四岁,你不得养他个五六年才能真正上台卖艺啊,而且现在相声不景气,师父们都快活不下去了,还能指望教出来一个徒弟给自己赚钱?相声这一行的规矩是徒弟学艺期间,师父不能收钱,完全都是付出的。等到徒弟给自己效力两年,才能见到回头钱,现在相声市场极度萎缩,说相声的都不好混,都挣不到钱,你收了这孩子铁定是赔本买卖。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同乡不肯收这孩子的原因。
第0197章 相徒弟
何向东自己本身就是最传统的师徒关系出身,他的师父方文岐把他从小养到大,说是师徒,其实跟亲生父子并无区别。
他对这种传统师徒关系半点都不抵触,反而很是喜欢,他的两位师父都对他像亲儿子一样,他也侍奉两位师父如同父亲,这有什么不好呢?
至于自己收徒,作为一个被方文岐从小带大的艺人来说,何向东身上有很多老派艺人的理念,不管自己过得如何,自己这门手艺是不能绝了后的,替祖师爷传道,传承自己这一支的衣钵,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跟传宗接代一样重要,或者说这就是传宗接代。
自己能不能挣钱,收徒是不是赔钱了,他倒是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在他眼里看来,师徒如父子,给自己儿子花点钱,你难道还真的认为是赔了啊?孩子好了就行了。
何向东也早有了收徒的心思,向文社要发展壮大不可能永远往外面招人,自己一定是要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的,收徒授艺就是一个很好的办法,而且也能真正培养出能卖钱的艺人。
其实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向文社的收入就很不错了,何向东也开始邀请了很多相声演员前来表演,来的人也有不少,但是上台那场面真是糟透了。
有表演经验的很多,他们舞台经验很丰富,但常年在体制内演出,跟着曲艺团跑演出也都是赠票弄来的观众,换句话说,他们会说相声,但他们的相声卖不了钱。
这是最大的问题。
这其实也是体制内的弊端,他们不是靠着观众吃饭的,他们是要评职称的,演员分等级的,不同等级会有不同的待遇,每个月演够多少场给多少钱。
演员的表演水平跟观众的喜爱程度并不直接挂钩,这也是相声没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能赚钱并不能说明你艺术水平高,但是却能直接说明观众对你的喜爱程度,不喜欢怎么会为你花钱?
相声是一门很接地气的艺术,接地气就是接人气,曲高和寡不是相声,只有观众真正喜欢的才是相声。
所以现在何向东只能是自己培养出来真正被观众喜欢的,观众愿意花钱捧的相声演员,这才是真正的相声市场。
何向东把陈军从陈母怀里拉过来,放在自己跟前仔细看着,陈军抬头看了何向东一眼,便迅速低下头,不敢看了,这孩子有点害羞和内向。
陈父和陈母都很紧张地看着何向东,他们是农村来的,其实农村里面拜师的有很多,学门手艺都要拜师,学个砖瓦匠啊,木匠啊,裁缝啊,竹篾匠啊,都是要跟着师父学。跟学相声差不多,先是给师父打杂几年,还得帮师父下地干活,打扫家务,学徒的时候是没有工钱的。
有些是师父教徒弟要收钱,有些不用,这个倒是没有具体规定,但是出师之后的最初几年挣到的钱是要交大半给师父的,甚至是全部。
陈父陈母对这里面的门道懂一点,现在看何向东拉着自己孩子说话,就知道这是师父在相徒弟,要是相中了那就可以留下来,相不中,恐怕他们就得回老家了。
其实他们被同乡拒绝之后就有了回老家的打算了,在北京城举目无亲的,能上哪去呢。也是运气好,昨天一家三口就那么巧路过向文社门口,见到很多人在买票,发现竟然是听相声的。
陈父当时就动了心思,想为自己的孩子再试一次。这个憨厚的男人让老婆孩子先回小旅店去,他自己在这里蹲守着,从白天看到晚上,数人数,真是又憨又笨啊,都不知道直接问一下。
蹲一天,他一数才发现竟然有小二百人,每张票十块钱,这一算,可让这个庄稼汉吓一跳了,这一个月下来那还得了。
昨晚上,他还咬着牙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张票进去现场听了一场,要知道他们住的小旅店一晚上也才十五块啊。也就是这一晚,让这个河北农村来的庄稼汉差点笑得没趴下,他这才打定主意让儿子跟着何向东学相声。
不然单凭何向东一个二十出头又不出名又不在体制内的民间艺人,能让人家主动上门拜师啊。
何向东倒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拉着陈军的小手,问道:“你喜欢相声吗?”
陈军看了他妈一眼,陈母赶紧给他使眼色,这孩子才看何向东,他正在发育,嗓子在倒仓,声音有点怪有点哑,他道:“喜欢。”
何向东摸摸陈军的脑门子,问道:“都看过相声吗?”
陈军这回倒是没看他妈了,点头说道:“看过。”
何向东又问:“在哪儿看的?”
“电视上。”
何向东再问:“好笑吗?”
陈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想扭头看他老妈,何向东按住了他的肩膀,问道:“别看你爸妈了,我想问你自己的看法,告诉我,那些相声好笑吗?”
陈军没办法扭头,只能低头想,陈父陈母都很紧张地看着,半晌后,陈军才老老实实说道:“有些好笑,有些不好笑。”
何向东笑。
陈母还以为何向东生气了,赶紧道:“何师傅,您别生气,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这孩子不会说话,我觉得相声就很好笑,都很好笑啊,您的相声更好。”
何向东笑着摇摇头,也没回陈母的话,继续问陈军:“你为什么要学相声,要说实话,不能骗我。”
陈军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看着何向东,这是他真正第一次敢和何向东对视:“我也不知道,我爸妈想让我学,我就学了。我妈说学相声是靠嘴皮子吃饭,不累人,还能上电视,还能挣大钱。”
“你这孩子……”陈母有些急了。
何向东笑着抬头压了压快要暴动的陈母,对陈军说道:“孩子,有一句话你妈说的对,相声是一门靠嘴皮子吃饭的手艺,但是有一点她没有说对,就是学相声很辛苦,很难,比你想象的要辛苦很多,想要学好了不容易,你真的愿意学吗?”
听了这话,陈军低着头沉默了许久,当陈父陈母都有些着急起来的时候,他才抬头问道:“能挣很多钱吗?”
第0198章 我娃会吹口哨
“你这孩子,你说的叫啥话嘛。”陈母这回是真的急了,站起来就想揪儿子回来。
何向东赶紧伸手拦了拦陈母,说道:“你先别急,这是我在相徒弟,你先别说话可以吗?”
陈母尴尬一笑,也不敢在多话了,坐在凳子上担忧地看着自己儿子,陈父也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的,要是没办法留在北京学艺,那就只能回家种地了,要不就是跟着乡里的匠工学手艺,可是那太苦了,还没什么前途。
看见陈母安静下来了,何向东这才把目光重新看向陈军,温和地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挣那么多钱。”
或许是看到了何向东温和的目光,陈军没有之前那么胆怯了,想了想,说道:“我想多赚一点钱给我爸妈,他们种地很苦,而且没有钱,人家造房子我爸去给别人做粗工,很累,每天晚上回来腰都疼,我想多赚钱让他们歇歇。”
陈父这个憨厚粗壮的汉子听了儿子这番话,眼眶当时就红了,眼泪都快下来了。陈母更是紧紧绷着脸,不停用手揉揉发酸的鼻子。
农村孩子都羞涩,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农村的父母也是一样,不懂得如何用告诉自己对孩子的爱,所以他们之间的情感都是深沉而又内敛的。
陈军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从陈父陈母的反应来看,就知道这孩子应该也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瞧把他爹妈都感动地不行了。
何向东用手揉了揉陈军的小脑袋,眼神中都是赞赏的目光,柔声道:“孩子,说相声能不能挣大钱完全要看你的本事,你说的好,观众爱看,愿意花钱捧你,你自然就挣得多。”
稍稍一顿,何向东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你要是没本事,你进这行你就得饿死。”
陈军抬头怔怔地看了何向东一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内向又胆怯的孩子这一刻仿佛是福至心灵了一般,直接说道:“我会认真学的。”
何向东笑了:“学艺很苦,比你在农村学砖瓦匠还要苦,而且你要是不好好学,我会揍你。”
通过这一番对话,陈军对何向东也熟悉起来了,没有之前那副不敢说话的样子了,直接回答道:“我不怕苦,不怕揍,我爸就常揍我,我一点都不怕。”
陈父眼珠子都瞪起来,可是想起前面何向东说的话,自己又不敢乱插嘴了,陈母也急了,这孩子是真不会说话啊,不怕揍哪里行,那以后不得翻天啊。
何向东反倒是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的,笑着说道:“是条汉子啊。”
陈军嘿嘿一笑。
何向东微微眯着眼打量陈军,从头一点点看到脚,边看边问:“以前有没有学过什么曲艺啊,快板啊,戏曲啊,坠子啊,或者乐器啊,笛子啊,口琴啊,都可以,有没有啊?”
陈军摇头道:“没有。”
陈母忍不住说话了:“我娃会吹口哨。”
陈父却道:“哎呀,吹口哨算个啥嘛,乡里的孩子都会吹啊。”
陈母怒瞪陈父一眼,反驳道:“我娃不一样,我娃会用口哨学鸟叫嘞。”
“学鸟叫?”何向东来了兴趣了,看着陈军,道:“来,你学一个给我看看。”
陈母也赶紧催促:“军军,你快点给何师傅学一个。”
陈军用手捏住嘴巴,嘴里用力吸气,唧唧啾,竟然真的发出了鸟鸣声,虽然只有一声,但是很响很亮,还很像。
何向东双眸微亮,拉下陈军的手:“来,张嘴,啊……舌头伸出来,往左边,右边,头低一点。”
何向东细细看陈军每一颗牙齿,口腔,舌头,又用手从他的腮帮子上面一点点摸到了喉咙,顺势一点点往下,胸腔,腹部,一直到丹田才停了下来。
何向东手有点重,陈军吃痛,整张小脸都皱起来了,但却一直忍着没出声,身子动都没动,硬是强忍着让何向东摸完。
何向东收了手,露出一丝笑意,对陈父陈母说道:“这孩子我收了,让他在这儿学吧。”
陈父陈母顿时大为欣喜,陈父都激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黝黑的一张脸憋得通红,陈母也是满脸兴奋的笑容。
陈军很高兴,看看一脸微笑的何向东,又回头看了看激动不已的父母,挠挠头笑了。
陈父赶紧站起来对何向东激动说道:“何师傅,谢谢,谢谢,谢谢你给我们孩子机会啊,谢谢谢谢。”
何向东倒是也没有客气,传道授艺,教这个孩子本事,让他以后有安身立命的能耐,他当得起孩子父母的感谢。
陈母也站了起来,倒是没有说感谢的话,反而是很紧张地问道:“何师傅,这孩子在这里学徒,这个……这个一年学杂费要多少啊。”
闻言,陈父也紧张起来了,用手攥着空空的口袋,紧张道:“何师傅,我们都是农民,没有好多钱的,但是只要孩子能有出息,我们肯定会把钱凑齐的。”
何向东看看陈父陈母,微微叹了一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一个农村父母哪里有钱供孩子到北京学艺啊,真是难为他们了,何向东又是感慨又是羡慕,他从小无父无母,从来没有真正感受到亲生父母的关爱。
他挺羡慕陈军的,真的,他摇头一笑,说道:“不用钱的,我们说相声的有规矩的,徒弟学艺不用花钱的,吃师父的住师父的,都是我负责。”
“啊,有这好事啊。”陈父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