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之后,他瞧见自己师父手机上发来短信了,是他师娘发来的,问的也是园子被拆迁的事情,她也得到消息了。
陈军看了一眼手机,想了想,咬咬牙走到了何向东旁边小心翼翼道:“师父,师娘发消息来了,师父……师父……”
可何向东却是像是丢了魂一般,根本不理会陈军的呼唤。
陈军叹了一口气,也没敢强行叫醒何向东,这个样子的何向东让他感觉很害怕。
“铃铃铃……”手机响起来了,田佳妮终究还是不放心,打了电话过来。
陈军看了师父一眼,瞧见自己师父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便自己笨手笨拙地接起了手机,这手机是张阔如买的,何向东和田佳妮两人都有,陈军平时也瞧见他们用了,一来二去,这孩子倒是学会了。
陈军接了电话,和田佳妮说了一下何向东的情况,田佳妮知道后就匆匆赶来了。
……
半晌后,田佳妮赶到,许是因为赶得太匆忙了,田佳妮竟有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脸上泛着红晕,呼吸也有些紊乱。
冲进房门来,田佳妮见到何向东这幅模样,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眸子里面尽是心疼的神色。
田佳妮心疼地看着何向东,眼睛里面泛着泪光,他从来没见过何向东这幅模样,哪怕当年向文社运营困难,他自己连饭都没得吃,他都没有如此,可是今天却……
田佳妮深深呼吸几口,勉强把心中的起伏压下,稳着声音对陈军说道:“小军,你先回去吧,打车走。”
说着,田佳妮从口袋里面给陈军拿了二十块钱,陈军接过钱看了一眼自己已经丢了魂的师父,他轻轻叹气,也不再说什么了,就让师娘在这里陪着师父好了。
房间里面就剩下何向东和田佳妮两个人了,田佳妮慢步走到了何向东身边,蹲了下来,就蹲在了何向东身旁,用手抓住了何向东的双手,螓首慢慢垂下,白皙的脸庞紧紧贴着何向东的胸膛,听着他雄壮的心脏疲惫地跳动着。
许久之后,失了魂的何向东才终于恢复过来,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叹息中充满了掩饰不住疲惫:“唉……”
田佳妮紧紧抓住何向东的手。
何向东面容苦涩,神情中全是绝望,在外人面前他还能稳得住,可是在自己爱人田佳妮旁边他却再难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了,他颤抖着声音绝望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全完了。”
田佳妮用力抓着何向东的手,她一句话没有话,但却一直陪在何向东身边,给予他力量。
何向东之前退出文工团,别人都以为他疯了,可是他自己却并没有太在意,甚至可以说非常淡定,因为他的归处在民间,相声的归处在小园子。
小园子才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他向相声界证明自己的凭借,更是他拯救相声最重要的手段,这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啊。
可是今天,这根支柱塌了、毁了、亡了、没了……
何向东支持不住了,这个打击太大了。
“毁了,没了,一切都没了。”何向东眼中带着悲戚,脖子上青筋暴起,他蹭一下坐直了,悲愤怒吼道:“没了,什么都没了。”
田佳妮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紧紧抱着何向东,心疼地哭着喊着:“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任何人都不是铁人,所谓的坚强都是强撑出来给外人看的,撕开故作坚强的外表之后,任何人的内心都是敏感又脆弱的。
只是这种敏感和脆弱是不会在那些故作坚强的人身上轻易表现出来罢了,只是会在某个特殊的时间,在某个特定的人面前才会骤然爆发,而那时人们才会发现他们眼中的铁人其实也是一个会累、会痛、会伤的凡人罢了。
良久过后,何向东的心绪渐渐平复,脆弱敏感的一面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故作的坚强。
田佳妮也止住了哭泣,她紧紧抱着何向东,贴着他耳朵说道:“我们……结婚吧。”
何向东豁然回头,惊讶压过了愁思:“什么?”
田佳妮坚定看着他的眼睛,再一次重复道:“我们结婚吧。”
何向东吃惊地嘴巴都长大了:“结婚,我……我……”
田佳妮又问:“你不愿意吗?”
何向东急忙摇头道:“不是,只是我……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田佳妮看着何向东的眼睛反问道:“我选择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有什么?你连饭吃不饱。”
何向东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给不了你未来,我连我自己的未来都看不到,我怎么敢娶你,我拿什么娶你?”
田佳妮重新投入何向东的怀抱,把脑袋窝在他宽阔的胸膛里面,柔声道:“我就是要趁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和你结婚,你是真龙,你终究是要翱翔九天的,等你登上九天之后,你就该看不上我了,我只能现在就把你抓紧了,你就当满足我这个小小的私心吧。”
何向东眼眶泛红,眸子里面全是感动之色,他的心都要化了。
田佳妮继续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我师哥吗?除了我喜欢你之外,也是因为你的潜力比他大,他家里是有钱,可他一辈子的上线也就那样了,而你却不同,你相信你会攀上一个所有人都望不到的顶峰的。园子没了,我们再盖;观众没了,我们再聚;生意没了,我们再做。”
“只要我们人还在,一切就都还在,我们失去的,我们终究都能拿回来。不管是小园子里的,还是文工团的,亦或者是相声界的,该是我们的,谁也拦不住。”
第0493章 是走是留
第二天,又一个艳阳天,路上的行人也都换上了短袖服装,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天气很热,天一热,人心也就烦躁起来了。
向文社真可谓是命途多舛,从建立的一穷二白,到现在略有盈余,演员们的收入甚至比一般单位上班的人还要高。
说起来简简单单两三句话,可是这里面的辛酸故事却是几十万字都说不清楚的。
建社之初,园子里面老老少少就三个人,偶尔忙不过来的时候,郭庆也被拉过来帮帮忙,台上演员经常比台下观众的数量还要多,都快变成是人家包场了。
一个月的票钱还交不起水电费,房租水电差点没把何向东逼死,后来张文海的退休金都给搭上去了。
何向东在北京郊县各种地方疯狂跑穴演出,就是为了赚钱补贴剧场开支。
在那些专业院团的演员高高兴兴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面的时候,他们这些民间的小演员却是拿着快板在门口腆着脸招揽客人,跟撂地已经没有两样了。
各种主题专场演出,费尽心思的各种宣传活动,好不容易才把向文社建设成今天这个样子,可是一纸拆迁令下来就全没了。
这怨不得任何人,拆迁改造这是国家大局谋划,向文社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民间相声团体罢了,难不成国家还能为了区区一个向文社而破坏大局计划?
何向东心里非常清楚,他不怨恨任何人,也没有资格去怨恨,他只能长叹一声命也该着罢了。
向文社附近这一片都要拆迁,剧场不是小商店,也不是小饭馆,不是说随便哪个地方都会有的。
北京城里面的剧场并不算很多,尤其是符合何向东要求的三四百人的小剧场,就更少了。
以他目前的能力,以向文社目前的底蕴也只能撑得起这样的小剧场,再大一点的,他们根本掌握不了。
再小的话,那也就没有了,要不就是被人雇佣着去走穴,在人家小茶馆,夜场,舞厅里面说几场相声。
可是他们却必须得有一家园子能演出,全靠打散工可不行,所以接下来就需要给向文社找一家新的住址了。
这天上午,向文社内,一夜脆弱过后,何向东已经恢复正常了,他还是那个处变不惊风采迷人的何向东。
向文社后台里面,全体演员都到齐了,向文社的人真的不多,两位老先生,张文海和范文泉,一对中年演员,顾柏墨和李泉江,还有就是何向东这位班主了,顶多再算上学徒陈军。
郭庆都不算是向文社的人,他只是偶尔来走穴演出,顶一下他师父的班,范文泉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太吃得消了。
就这么六个大男人在后台坐着,何向东是班主,坐在上座,何为上座?正对着大门的座位就是上座了,上座之人能看见门内门外事,以示尊贵。
何向东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茶水,这是陈军刚刚给他泡的,不过现在的何向东显然没有喝茶的心思。
他微笑着看着众人,面容和煦,温暖如春:“今儿上午把大家叫来,主要还是跟大伙儿说一下昨晚的时候,这一块拆迁的命令下来了,已成定局,无法更改。”
尽管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但是这话从何向东嘴里说出来,众人心中还是一沉,果然还是保不住了。
何向东抬起头,故作轻松地笑笑:“所以呢,这里我们是呆不住了,得另外找地方,你们也都知道,咱们观众基础都在这边,贸然换一个新地方,一切肯定都要重头来了。”
“咱们园子其实现在也还可以,大伙儿也都能分到钱,但是其实在园子刚刚建起来的时候,那时候日子是过的很惨的,台上演员比台下观众都多,演出一个月收的票钱连水电费都交不起,就更别说自己能挣钱了。”
“万事开头难,一旦我们换了剧场,我们之前经历过的窘境肯定会重演的,这一点是肯定的。说实话我现在也没什么钱,我们当时开园子的时候,我把家底都搭进去了,张先生的退休金也在往里面搭。”
“所以换了新园子之后,我们可能很长时间没有办法给诸位酬劳了,时间我不敢确定,运气好可能半来年就能收支平衡,运气不好,可能好几年我们都是入不敷出。”
“唉。”何向东又是一叹,“园子我是会继续办下去的,但是我不能用我的追求和理想来绑架你们,这是不道德的,所以如果现在有想退出的,我也不反对,大家好聚好散,以后见面了还是朋友。有想留下来的,我举双手欢迎,倘若向文社以后发达了,我一定不会忘了众位的厚恩。”
话说完了,何向东用真诚的眼神一个个看过去,没有什么特殊的神情,就像他说的那样,接下来肯定是要吃苦的,他只能要求自己,但却不能要求别人,所以也有了今天这一出。
张文海直接摆手道:“你别瞧我,我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见着啊,反正我一直是在给你这个万恶的资本家打白工,现在无非是另外换一地儿打白工去呗。”
范文泉也道:“我也没见着钱啊,得,咱们是尽给人家打白工了,现在人家都换地儿了,咱还得屁颠颠地赶过去,我怎么觉得自己这么贱得慌呢。”
“哈哈……”何向东仰头大笑,这二位先生的情意是真的没话说了,这两位是真的不计回报一直在默默支持自己,何德何能啊,无以为报啊。
顾柏墨低头笑笑,抬头诚恳道:“我倒是挺喜欢钱的,没钱不行啊,日子过不下去,我过过苦日子,那日子太吓人了,媳妇大着肚子都不敢生,没钱生啊,唉……”
众人默然。
顾柏墨摇摇头,回忆了一下过去的心酸,继续道:“但是说相声也是我喜欢的事情,能说相声,我很开心很满足,可是这份开心和满足不能当饭吃啊,我也有家人需要养活啊。”
第0494章 一个不走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房间里面众人一阵默然,顾柏墨说的也是实情,一心追求理想追求艺术,完全不管老婆孩子在饿的在家里床上打滚,这是一种极不负责的行为。
何向东面色如常,笑了笑,诚挚道:“老顾,我都能理解,真的,你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负责任的父亲,不管怎么样,咱们都是朋友。等园子以后好过了,你再回来也是一样,我何向东绝对举双手欢迎。”
李泉江脸色也黯淡了几分,他和顾柏墨是一场买卖,顾柏墨要是走了,他们俩也得裂了,他跟顾柏墨搭档挺开心的,可惜啊。
顾柏墨摇摇头,压压手道:“你着什么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钱是很重要,我是有家人要照顾,但我现在白天开出租的钱是够养家的。以前晚上来说相声,还能补贴点家用,现在来说相声就当是娱乐休闲吧,总不能光干活,没有娱乐吧。”
何向东顿时大松一口气。
李泉江也露出了笑颜。
张文海笑骂道:“哎哟,你这大喘气的吓唬谁呢,我年纪可大了,要是被你吓出个好歹来,你可赔不起啊。”
顾柏墨仰头笑着:“哈哈……您老碰瓷儿可不行啊,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以在园子里面说相声不要钱,这是因为我家里现在情况还可以,可是万一哪一天出什么事了,我开出租也挣不来钱了,那时候恐怕我就……”
何向东道:“您放心,您的家人永远都是排在首位的,向文社也永远会有您一个位子存在,不管您是走是留,我都欢迎,向文社里的文哏巨匠永远是你。”
“好。”顾柏墨重重点头:“只要我还说相声,我就一定会在向文社说,只要你们不赶我走,我就永远留在这里,这里是我见过最好最舒服的一个真正说相声的地方。”
何向东站起身,抓住了顾柏墨的手臂,感动道:“有您这句话就够了,一切都够了。”
顾柏墨也是重重点头,两个大男人在此刻都动情了,男人之间的感情,男人之间的友情,男人之间的承诺,都在这紧紧一握之中。
现在最后还剩下没表态的就只有李泉江了,恰恰这个人才是这里最大的变数,原因很简单,他是全职在向文社说相声的,就光拿向文社工资的,没有别的收入。
张文海和范文泉都是有退休工资的人,顾柏墨白天开出租的,他们都能养活自己,一时半会儿不拿钱也无所谓,李泉江不拿钱就得饿肚子了。
一时间,房间里面气氛尴尬起来了,刚才的豪言壮语同舟共济让大家都忽略掉李泉江的特殊情况了,或者说大家长期以来都是一直在下意识忽略李泉江,这人太低调了,低调到都快让人无法发现到他的存在了。
李泉江是中年人模样,也是民间艺人出身,民间说相声的日子都过的很惨,也挣不到什么钱,一直颠沛流离,他到现在媳妇都没有娶上一个,都还是单着的呢。
李泉江看众人都注视着他,他反倒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在台上他被再多观众看着,他都挥洒自如的,在后台反倒是放不开了。
何向东心思通透,从小就在江湖混的他一眼就瞧出来李泉江的不自在了,他道:“老李,你不用有什么负担,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现在就园子里面一份收入,所以如果你要走,我们都能理解的,也欢迎你随时回来。”
李泉江沉默着,低着头,也不说话。
众人都等着,他是个好量活的,也是向文社的成员,他们都尊重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