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向东却道:“手艺人不沾乞来钱,想吃东西都得靠自己本事,要靠祖师爷赏饭吃,讨东西吃我们可丢不起那人。”
胖大厨问道:“你使什么手艺啊?”
“说相声的。”何向东扭头大步向前走。
第0005章 我来试试
石老三指的是天津郊县东的石家老三,原先家里也穷,改革开放后,这几年跑运输倒是发迹了,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也算是在夸富会上露过脸的人物了。
今个儿是石家老太太的七十大寿,石家人摆流水席打算好好热闹一番,前面那胖大厨就让何向东去给人家说几句吉祥话,想来石家人也肯定不会跟一个小孩计较,随便也能吃点什么了,这种情况在农村乡下很普遍。
何向东虽小,可他毕竟是个艺人,艺人就有艺人的尊严,都是要通过自己的作艺本事来挣钱,乞讨可不成。
在旧社会有相声艺人被逼的没法子了,在大年初一披麻戴孝,摔碟子哭他死爸爸,为逗别人一乐挣两个钱好过年,就算是这种情况下都没有人直接乞讨的。
而且当初相声艺人撂地露天演出的时候,表演完一段之后,向周围观众打钱,都是手背朝上,而不能手心朝上,这表明我们是靠艺术吃饭,而不是要饭。
何向东也没想到什么好主意,他馋是馋了,可也不想直接过去蹭吃的,只是打算先过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没辙的话那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石家也在县城东,离何向东家倒是不远。可是现在何向东逛到了县城里面,离的反倒是有些路了,这小孩倒也沉得住气,不着慌不着忙,漫步走了过去,等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石家人虽然现在是富裕了,但房子也是传下来的老祖屋,不算大,跟很多农家老房子一样,家里的院子很大,院子和大堂拢共摆了二十来张八仙桌,很是热闹。
门口还有不少来帮忙的人,手里都拿着传菜的木托子,在自己家里摆宴席的,单靠自家人一个灶台是肯定忙不过来的,都得靠邻居们帮衬,那时候一家人摆宴,一群人帮忙,很有人情味,后来大家都富裕了都去酒店了,慢慢就看不到这种热闹的场景了。
不过今天貌似有点小状况。
“有没有弄错,老赵真的不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紧皱着眉头,身上棕色西装有些不合身,看起来很是别扭,他也时不时扭一下领带,看来也是憋得够呛,这人是石家老大。
“没辙了啊,老赵他中午吃太多了,下午就一直拉肚子,现在都给送医院去了。”
石家老大骂骂咧咧道:“没吃过好东西的玩意儿,那现在怎么办?台上就刘美凤在唱评剧,他们也只会小借年,也不会别的,这眼看唱完就下来了。再没人上去,就单一个节目看着多丧气啊。”
对面那人也发愁:“那现在也没办法,这节骨眼上去哪里找人啊,县城南倒是有个马富贵倒是会几段,可是现在也来不及了。”
石家老大一拍大腿,骂道:“这叫什么事啊。”
这年头摆寿宴唱堂会请的都不是专业的演员,而且以石家人的能耐也请不来。人家曲艺演员都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工作人员,拿国家工资的,谁有兴趣给你一个小地方的土鳖唱戏啊。
而且唱堂会这种性质的演出在建国后一直是被批判的,说是旧社会的糟粕,是一种不尊重艺人的行为,专业演员是没人爱干这个的,给多少钱都没用。
所以石家人找的也是邻里街坊,他们是以前家里有人是干这个的,小时候跟着学了一点点,唱的水平也一般,会的也不多,纯粹是上台热闹热闹。
石家老大下了决定,跺脚道:“实在没辙,就让王美凤他们再上去唱一遍。”
“啊,再唱一遍小借年啊?这么多年,大家都快听吐了。”
石家老大道:“那怎么办,这总没一个节目看着丧气吧,现在你让我上哪找人去啊。”
“要不……让我试试?”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石家老大和那人回头看去,只看见一个小毛孩子眼巴巴看着他们。
“这谁家孩子,捣什么乱啊,一边玩去。”石家老大不耐烦道。
何向东倒是不慌,道:“你们不是没人上么,救场如救火,我们作艺的人都有艺德,要为同行补台。”
石家老大从兜里抓出一把糖塞到何向东手里,说道:“行了,别作什么艺了,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自己玩去吧。”
何向东把糖果放到自己的兜里,一本正经说道:“这权当您给的定钱了。”
“你还来劲了是吧。”石家老大瞪起了眼珠子。
何向东微微一笑,嘴里唱道:“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犹存妃子陵,题壁有诗皆抱恨,入祠无客不伤情。万里西巡君请去,何劳雨夜叹闻铃。杨贵妃梨花树下香魂散,陈元礼带领着军卒保驾行。叹君王万种凄凉千般寂寞,一心似醉两泪如倾……”
是上午田佳妮唱的剑阁闻铃,要说这何向东聪明是真聪明,田佳妮半天没学会,趴墙头偷看的这货倒是学会了。
石家老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天津是曲艺之乡,天津人的曲艺修养也是相当厉害的,虽然可能不会唱,但听是会听的,更别说人家骆玉笙骆大师也是在天津成的名的。
石家老大惊讶道:“你唱的是骆派的京韵大鼓《剑阁闻铃》,嘿,真有味啊,你是唱大鼓的?”
何向东道:“不是,我是说相声的,京韵大鼓我只会两句。”
听到何向东说他说相声的,石家老大更是动心了,天津可是相声窝子,老少爷们都爱听相声,大部分相声名家都是在天津成名的。不是有那么句话么,相声出处在北京,聚处在天津。
而且相声艺人小时候就说的很好的也有不少,像非常著名的相声前辈常宝堃先生就是年幼成名,艺名小蘑菇,非常有影响力,人家也是在天津学艺成名的。
当然在石家老大看来,说相声远比唱大鼓靠谱,你一小孩随便上台说两句,他在台下带头鼓掌叫好,一下两下,也算一节目了,这事不就糊弄过去了么。
石家老大咬咬牙,下了决定,说道:“行,你要是能把场子撑起来就算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我得谢你。”
这些年和师父走南闯北四处卖艺也让这个孩子有了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他道:“您客气,不过您得给我准备几样表演用的东西,都是老天津人了,说相声用的几样东西,您不陌生吧。”
石家老大道:“还要找行头啊,电视上那些相声演员穿着西装,中山装就说了啊。”
何向东却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学传统相声的,说的也是传统相声,所以还是麻烦您给找找。”
“成吧,我去给你找,你先去院子里等着。”石家老大指着身边那人说道:“二娃,快带人进去。”
何向东掸掸袖子,双手负在身后,跟着那人进屋,抬脚跨过门槛,抬头挺胸,很有派头。
第0006章 垫话儿
石家老大动作很快,不多时就给何向东找来一件大褂,这还是去年石家老太太给大孙子做的一件,何向东穿着显大,空里空啷的,不过现在也没办法计较太多。
评剧唱罢,石家老大把长桌子搬了上去,盖了张红布,桌子用的是一张老式的课桌,上面盖了一块红布,也不是相声表演专用的东西,但是能在这么短时间凑齐这些物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桌子上依次摆放了扇子、手绢、一块醒木。扇子是折扇,相声表演用的扇子只能是折扇,不能是其他的。这也是演出用的道具,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刃都可以用它表现出来。
也可以当做是笔,当做是一本书啊,一个菜单之类的;还有就是就是在说一些相声段子的时候,用来打捧哏演员,传统相声《口吐莲花》就是代表作。
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有相声前辈认为在舞台上面打捧哏演员的行为是一种极其不尊重演员的行为,这种所谓用打哏来逗乐观众是非常低俗的,后来这类节目就被废止了。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较真,相声表演首先他是一种表演,既然是表演就需要代入到情节人物里面去的。就像《口吐莲花》里面捧哏演员扮演的是一个视财如命又容易上当的人,被逗哏演员扮演的会法术的骗子戏弄。
这都是剧情需要,都是他们扮演出来的人,又不是真的。就跟拍电影一样,挨打找揍的人多了,你怎么不说人家不尊重演员呢,怎么到相声表演这儿就各种不行了?这显然矫枉过正了。
使用扇子也是有讲究的,拿起扇子三句话内就必须要用的,绝对不允许拿起扇子半天不动弹的,更不允许用扇子扇风降温的,这都是有规矩的。传统的相声艺人对扇子的喜爱是毋庸置疑的,在传统相声段子《规矩论》里面把各个行业的人用扇子总结一句话,叫做“文胸武肚僧道领,书口役袖媒搧肩”。手绢是在表演某些相声段子时候用的,比如《卖布头》、《汾阳河》。手绢往相声演员头上一包,就扮演了个女人;或者是当做一封信,打开一看。这手绢是绝对不能用来擦汗的,就算是热哭了也不行,表演的时候擦汗是专门有擦汗的毛巾的。
醒木是在说单口相声的时候用的,说段评书什么的,用来拍一下桌子,提醒观众安静一下,接下来要说相声了。醒木有十三种之多,叫“十三木归源”,大家最熟悉的就是第五块叫惊堂,就是古代衙门里面的官员升堂所用;郎中用的是第十一块,叫慎沉;塾师用的是第四块,叫醒悟;评书、相声所用的是第七块,叫醒木;梨园行用的是第十二块,叫如意。
评书门还有专门的醒木词:
一块醒木七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
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管黎民。
圣人一块警儒教,天师一块警鬼神。
僧家一块劝佛法,道家一块劝玄门。
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
湖海朋友不供我,如要有艺论家门。
……
上台弄完了之后,石家老大小跑下来,在何向东跟前对他说:“你看还缺点什么?”
何向东满意道:“不缺了,这些东西就足够了。”
石家老大道:“那行,那你就赶紧上去呗。”
何向东拢了拢肥大的袖子,左手伸出两根手指提起大褂下袍离地一寸,大步向前走去,步伐又阔又坚定。待走到桌子前头,放下提起的大褂,双手拢在袖子里放在腹部,淡笑着看底下观众,也不说话。
台下的观众倒是毛躁起来了。
“这谁家孩子啊,怎么跑台上去了,谁家大人也不管管?”
“这小孩怎么还穿大褂啊,他还要表演个节目啊?”
“这谁啊?”
还有在底下搭茬的,问何向东:“嘿,小孩,你上台上干嘛呢,快下来。”
看到有人问自己了,何向东终于说话:“接下来是由我给您诸位说段相声。”
说着,何向东拿出藏在袖子里面的手,抱拳行礼,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君子居则贵左,左手压右手代表的是友好和平,右手压左手是打仗出殡的时候用的,不能混了。
“学徒何向东向观众致敬。”何向东抱着拳,迈着四方步出来,向四方观众作揖行礼,他年纪虽小,台风却是正的很。
“不是吧,这孩子真要说相声啊。”
“这不玩呢嘛,谁请的他啊?”
台下已经是乱糟糟的一片了。
石家老太太也问自己的儿子:“三儿啊,你们谁请了这孩子上场啊。”
石老三也就是跑运输发家的那位人物,现在正坐在老太太身边,他皱着眉道:“不知道啊,我去问问大哥。”
待问清情况之后,石老三也黑了脸了,他也没法怪罪自己大哥莽撞的行为了,现在人家孩子都上台了,他总不能往下赶人吧。在他看来一个屁大的孩子上台能表演什么,唱首儿歌估计都哆里哆嗦的。
石老三很头疼,看着乱糟糟的现场,他是真怕何向东把寿宴给搅和了。
何向东倒是淡定的很,看着台下乱糟糟的声音,心中倒是一点不慌,被这么多人注视讨论,他却完全没有小孩子的紧张和羞涩,反倒是很享受这种感觉,内心也隐隐有些激动起来。
何向东道:“诸位可能都很疑惑为什么我这个小孩会来台上表演相声,听我给您解释解释。”
听到这句话,台底下瞬间安静下来了。
“今个儿我出门玩儿,路过石家大门这儿,石家大爷叫住我了。”何向东摆出一副眼歪嘴斜,手抽疯的一副羊癫疯病人发作的样子,道:“嘿,小孩,你站住。”
台底下笑了出来,石家老大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摸着鼻子尴尬道:“好嘛,我变成了这样子了。”
石老三阴沉的脸色也缓解很多了,石家老太太也笑,露出没了门牙漏风的嘴说:“这孩子可真有意思。”
何向东在台上一转头,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用天津腔说道:“嘛事?”
然后一扭头,又做出一副抽疯的样子:“我听说你艺术水平比较高,想请您给说段相声啊。”
何向东道:“我是个那么随随便便就说相声的人嘛,我当然拒绝了,我直接说不行不行。”
“人家石家大爷又说了。”何向东继续摆出抽疯的表情:“小孩,给你一块糖做费用。”
“我的天。”何向东一脸嫌弃:“一块糖,一块糖就想让我这么有本事的人说相声啊,您诸位说我能答应嘛。”
底下观众也起哄,齐声喊:“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