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彻底傻眼了,何向东听得是乐不可支,这就是有本事的人待遇啊。
在老者眼神的威逼之下,小伙子鼻头发出一声委屈的哼声,然后一头钻进后厨忙活了。
老者这才重新把目光转向何向东,眼神中尽是温和之色,说道:“趁着做红烧肉的时间,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呗。”
何向东不置可否道:“也行啊。”
老者笑了笑,从餐桌的凳子上起身,往柜台走去,今天的柜台上其他的东西收拾干净了,只放着三样东西,一把折扇,一块醒木,一方手巾。
又瞧见熟悉的物事了,何向东笑着打趣道:“老头儿,这几样东西你从哪淘换来的啊,你要说相声啊,您要是想学相声可以拜我为师啊,我到现在都没收徒弟呢,你要是进来就是我的开山大弟子。”
老者看着他微微一笑,也没有反驳,可是等他这一坐下,何向东当时就笑不出来了。
只是这平平无奇的一座,却给人一种沉凝如岳,含珠吐玉的感觉,何向东顿时感觉眼前这老者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不像之前那饭馆老板那般寻常老头的感觉。
老者看着何向东,微微一笑,嘴里吐字念道:“历经艰辛不辞老,胸怀壮志比天高,海底明珠龙宫宝,一朝出现惊重豪。”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定场诗一出,何向东身上的鸡皮疙瘩当时就全都立起来,那种麻痒的感觉直弄得他头皮发麻,他下意识不停扭动身体让自己的肉体和粗糙的衣服摩擦,才能稍稍缓解这种麻痒感觉。
老者在说完定场诗后,没有停下,径直用右手拿起了桌上那一块醒木,在拿起醒木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气质再变,那股子淡定从容的神情在他身上完美浮现,仿佛在这个小屋子里面他就是唯一的主角,让人情不自禁就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一句话语,一个表情。
“啪。”
醒木敲下,何向东就像是被当头浇了一壶凉水一般,从头顶一直舒爽的脚底,那种奇异的舒爽感让他浑身轻微发抖了起来。
老者看着眼前这唯一的听众,他微微一笑道:“我今天要跟你说的小故事,是短打公案中的龙图公案,这龙图公案说的是包龙图包拯的故事,这包拯是哪儿人呢?江南泸州府合肥县,这县里面有一座山叫锦屏山,山上面有一个村子叫包家庄。”
“庄里头一个富户就是包拯的父亲,这位员外爷姓包叫包怀,家资巨富,人称包百万,他天性好善,所以又得了个外号叫包善人。他的夫人姓周,周氏;两个儿子长子包山,娶妻王氏,儿媳包王氏生性善良孝顺有佳……”
从老者说的第一句话,何向东就被吸引住了,他屏气凝神,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了一个字眼,完全是入了神了。
老者说的是评书,评书分为四种长枪袍带书、短打公案书、神怪书和狐鬼书。长枪袍带书是说帝王将相的,他们这类人穿着都是身穿蟒袍,腰端玉带,所以得名袍带书,当中的代表作,就是东汉、西汉演义,三国演义,杨家将,隋唐传等等。
短打公案说的是江湖义士的杀富济贫行侠仗义这一类书,《大宋八义》,《三侠剑》、《三侠五义》还有《包公案》《施公案》等等。
神怪书顾名思义就是说神怪的了,书目不多,西游记、济公传、封神榜等。狐鬼书当中最出名的就是聊斋了。
老者说的入神,何向东听得更是入神,连老者为什么能说的这样一手好评书都没空去思考,完全沉浸到了故事当中。
后来连小伙子端出来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都没有察觉,小伙子把肉往何向东桌上一放,看了自己老爹一眼,只是听了几句,他也走不动道了,就那样呆呆站着看着自己老爹,神态像是痴了一般。
《龙图公案》也就是《包公案》第一个回目说的是包拯降生的故事,包老夫人五十多岁的时候和大儿媳一起怀了孕,这让包老爷子感到很羞耻,一直不喜夫人肚中的孩子。
等到孩子降生的那一天他又做了一个噩梦,被一黑熊袭击,他便认为这孩子是个不祥之兆。这时,二儿媳也害怕三弟分他们家产,就在一旁怂恿公爹,包老爷子一时冲动,就让二儿媳把那刚降生的孩子扔到山脚下自生自灭。
幸好,包家长子包山怀疑之下,问过接生婆才明白其中原由,赶紧跑到山脚下把还是婴儿的包拯救了回来,这才保全了后世一代名臣的性命。
《包公案》的开头便是悬念骤生,情节曲折连环,十分引人入胜,这在评书里面叫扣子,也就是悬念意思,开头的悬念叫迎头扣子。
书目是好书目,老者说的也好,不紧不慢,活口极好,仅仅用一张嘴就把众多人物描绘的逼真又传神,俨然一副大师气度。
“这大奶奶就收养了小三,可是不敢让这二奶奶看见啊,因为这孩子刚降生就被二奶奶瞧见过,这事情要是闹出去,这小三儿还是活不了啊。”老者最后留了一个扣子,他道:“好,这回书就说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老者看着何向东,笑眯眯道:“小家伙,瞧我这本事如何。”
话音出来,这才把何向东从故事里面拉倒现实,他呆呆看着眼前这老者,像是重新认识他一样,问道:“你到底是谁啊?”
连小伙子也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老爹。
老者低头看了一眼,右手拿起桌子上的醒木,左手一指道:“一块醒木七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
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管黎民。
圣人一块警儒教,天师一块警鬼神。
僧家一块劝佛法,道家一块劝玄门。
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
湖海朋友不供我,如要有艺论家门。”
老者一顿,看着何向东的眼睛,温和地笑了笑,说道:“我乃评书门第九代传人,张阔如是也。”
何向东当场惊呆,同样惊呆的还有老者的儿子张清丰。
第0081章 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评书也叫说书,传自明末清初的江南说书艺人柳敬亭,评书的南北两大支派都是由他传下来的,北方叫评书,南方叫评词、评话。
评书在最初是以唱为主的,评书这门艺术最初的那些创始人都是鼓曲艺人,也就是所谓的唱大鼓的,其中就包括北派评书的创始人王鸿兴,后来他也是在江南拜了柳敬亭为师,才学的评书。
王鸿兴在最初的时候说书的时候也是唱大鼓书,有唱有说,后来因为要进宫给太后献艺,带着唱大鼓书所用的弦子多有不便,就只拿一块醒木,去其鼓弦,用评话演说,只说不唱,评书据此而兴。
说书有很多个门派,王鸿兴传下来这一门叫评书门,就是最传统的那种,一把折扇,一块醒木,一方手巾,一桌一凳就能说的。这一门传了十代,有一首歌诀来表明他们的传承:三辰五亮十八奎,九凤十连七代诚,华豫鹤雄遍天下。存久塞满天津城。延年益寿德五代,代代子孙更兴隆。
70年代末后,评书界出现了评书四大家,其中一人叫袁阔成的,他就是评书门的第九代传人,和饭店老板张阔如同为一代。
还有一种叫大鼓书,他们可以拉着弦子,敲着大鼓,唱着说书,也可以去掉鼓弦直接说评书。这种在评书里面叫做使长家伙的(指的是拉的那长长的弦子),用以前的行话叫“柳海轰的”。
这种大鼓书最出名的就是西河大鼓、东北大鼓、京韵大鼓等等,其实说评书最好的要数西河大鼓一门,也称西河门,这一门倒是的确出了不少人物,评书四大家里面田连元和单田芳这二位先生就是出自西河门下,最后一位大家叫刘兰芳,出自东北大鼓门下。他们的作品都摆脱了鼓弦的影响,是以说为主的,基本不唱。
还有一种就是竹板书,就是打着竹板说的,也叫快板书,这里面的代表作有武松住店,哪吒闹海等等,这种说书都是要打着竹板说,节奏非常明快,他们一般不会脱离乐器,所以也没有演变成传统评书那样单靠嘴说。
说书里面有使用长家伙和短家伙之分,长家伙指的就是长长的弦子,短家伙就是竹板书里面的竹板,评书门用的醒木。
张阔如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被震惊的小孩,他笑了笑,又说道:“何向东,你可愿意跟着我学习评书。”
作为评书门的传人,张阔如对这些老艺术非常喜爱,又怎么会没去只有一墙之隔的连城俱乐部听过相声呢,何向东说的相声他听了很多,越听他就越喜欢这孩子,真正是个好苗子啊,也就动了心思了。
他们评书一门教导弟子都是要从小开始教的,这一门出功夫慢,需要慢慢打根基,评书门在旧年间说书的时候都是被人尊为说书先生的,在艺人中地位算是顶尖高了。
也因为如此,他们这一门小孩是没法说评书的,因为这是个先生啊,就跟老师是一样,你一个小孩往台上一坐,说起了评书,这是镇不住场子的,观众是不会满意的。
这跟说相声不一样,说相声小孩吃香,你小孩子往台上一站,说几个小段子,观众哈哈一乐,这不难。说书里面,唱大鼓书小孩子也能来,观众也会捧,也会说小孩子唱的好,唯独评书一门小孩子来不了。
听到这话,何向东才从震惊中晃过神来,张嘴就问道:“你竟然还会说评书?”
老者的儿子,那小伙子张清丰也是震惊无比,他知道自己老爹评书很喜欢曲艺,可谁知道他还是那个什么门,什么代的传人,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81年的时候武侠小说就已经引进内地了,现在84年武侠小说就已经很火了,张清丰就很爱看,他现在看他老爹的眼神就有一种在看扫地神僧的感觉。
张阔如看着何向东,微微一笑:“我会不会评书,想必你刚才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何向东忙不迭点头,刚才那简直是神乎其技啊。
张阔如又道:“现在电台里面有个很火的说评书的叫袁阔成的,你知道吧。”
何向东又赶紧点头,他和师父就常听人家的评书了。
张阔如又笑了,说道:“我们出自同门,他就是我师兄。”
“啊?”何向东长大了嘴,这一个小小饭馆的老板居然有这么显赫的出身,他们这一脉在评书门里面可是根正苗红,辈分极高啊。
张清丰也很震惊,扫地神僧竟然还有师兄?
张阔如也不说话,就是温和地看着何向东,等这孩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才又问道:“那你愿意跟着我学评书吗?”
“愿意愿意愿意。”何向东赶紧答应,这种明摆着的好事,他怎么能错过。
张阔如也松了一口气,再问道:“那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何向东却是愣住了,拜师?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他很愿意和那些有本事的老艺人学习,他师父也经常让他要向不同的艺人学习,早一点他跟着范文泉学过几段相声近一点他在跟着白凤山学习上台唱戏的技巧,但是拜师……
张阔如也很期待很紧张地看着这孩子,说实话他这次是真的动了心了,否则也不必和这个孩子闹这么久,兜这么大圈子。
张清丰看看自己老爹,又看看这个来捣好几天乱的孩子,他脑子只浮现了一句话,扫地神僧要收徒了。
良久之后,何向东才苦笑摇头道:“对不起了,张先生,我恐怕不能拜您为师了。”
张阔如紧张问道:“为什么?你已经拜评书门的人为师了?”
何向东道:“没有,我现在的师父就只有相声门的第六代传人方文岐。”
张阔如悄悄松了一口气,不解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拜我呢,你们相声一门同时拜评书门为师的有很多啊,就像你们的第四代门长张寿臣先生,他也拜在我们评书门下,是我们的第八代传人啊。”
何向东默了一会儿,低声解释道:“我不一样,我是孤儿,从小就被人贩子拐走在街上要饭,是我师父救的我,还教我本事。在我眼里他不只是我师父,也是我的父亲,所以我不想也不愿意再拜别人为师了。”
张阔如神色一滞,还仍不愿放弃,说道:“拜师的事情,你可以和你师父商量一下,或者是我亲自去说,相信你师父会答应的。”
何向东赶紧摇头道:“算了……我……抱歉了,张先生……”
说完,他也没看脸色很难看的张阔如,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第0082章 可惜啊
“你等等。”在何向东已经一只脚迈出店门的时候,张阔如最终还是出声喊住了他。
何向东停住了身子回头看他。
张阔如也看着眼前这小孩,嘴唇微微抖动,眉头也皱的很紧,显然他的内心也是挣扎的厉害的。
这番情形看的张清丰心都提起来了。
良久之后,张阔如像是卸了气一般,整个人虚了很多,他苦涩地笑着说道:“我这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都是从小跟着我学艺,一起吃住,一直教到他们长大成人,等他们上台说书,成名立腕,这就跟我亲儿子是一样的,他们也一直当我是他们的亲爸爸,对我很尊重很孝顺。”
何向东点头,他很能明白这种感情。
“唉……”张阔如长叹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好几分:“可惜他们却在被斗到下放的时候染病去世了,呵,我就跟死了儿子没两样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也心灰意冷了,决定再不说评书了,那年头也乱,我和我的夫人就浪迹天涯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来了天津,或许是上天怜悯吧,让我老来还得了一个儿子。”
张阔如看着自己的儿子张清丰,张清丰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在他眼里他的父亲一直是一个很普通不过的厨子,谁能想到他还有这么坎坷的经历,句句如刀,椎心泣血,让他心里难受的很。
张阔如继续道:“有了孩子也算是安定下来了,我也一直在服装厂的食堂给人帮厨,养家糊口,挣得虽然没有以前多,但尚算安定,只可惜我老伴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没了,也是个没福分的人,唉。后来改革开放了也允许私人做生意了,我就开了这家小饭店。”
“我算不上是一个大好人,可我这一生从没做过坏事,从没害过人,让我穷困潦倒我认,让我孤苦伶仃我认,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也认了,可是……”张阔如盯着何向东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可是让我这一脉绝了后,我不认,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呐……”
何向东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过来,看着眼前这位老人,他的心里全是苦涩的味道。
张清丰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他哽咽着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爸……爸……我跟你学……我跟你学评书……我学……我学……”
张阔如仰着头,长长叹出一口气,眼神中尽是落寞:“清丰,我知道你是这好孩子,可是你真的不适合干这一行啊,而且你对曲艺一点不感兴趣。在你还小的时候我就动过这个心思,可是你真的不行啊,你但凡要是有一点天分,我就算是舍掉我这张老脸我也去求我那些师兄弟收下你,好让你承我的衣钵,只是可惜啊……”
张阔如摇摇头,又看着何向东:“我本来以为我这一身本事要带到泥土里面去了,我要对不起师父的栽培了。可是,我遇到了你,我去听过你的相声,不止一次,你的天分真的很好,真的很好。”
“你如果没有来这里,再过上些日子我恐怕也会主动找你师父说你拜师的事情了。可是那天你却主动来我店里了,小家伙,你可知道我当时是有多么的开心,我当时真的认为这是上天赐予我的福分,让我这一脉命不该绝。”张阔如眼神中洋溢着激动的神彩,他道:“你以为真的我是想多收你钱吗,不是啊,我只是想你下次再来,我不只是想看你的本事,更想着的这是我们两拜师前的一个小游戏,我的第一个徒弟就是这样收下的,他比你更调皮捣蛋……可惜啊……”
张阔如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眼何向东,又说了一声:“可惜啊……”
“我……”何向东欲言又止,他踟蹰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是心里憋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