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向东又向观众问道:“这种欺师灭祖没良心的遭天杀的混蛋,你们说该不该骂?”
“该骂。”这一次观众很齐心,声音震天响。
何向东一撸袖子,怒气冲冲道:“今天我不骂他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我他妈也跟他一样是狗生的。”
……
是夜,钱家。
钱国生道:“明天我就要入京了,原来单位还有事情没有交接好。”
那中年女人在给他收拾东西,她迟疑道:“那师父那里呢……要不……要不要我去看看。”
钱国生顿了顿,苦涩地笑了笑,道:“算了吧,昨天师父看到我都气晕过去了,还……还是不去打扰他老人家了,师父……师父也不想看见我们吧。”
中年女人放下了手里的活,她看着钱国生,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小心翼翼问道:“老钱,这些年……你……有没有后悔过?”
钱国生看着妻子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眼珠颤动着,脸上露出僵硬苦涩的笑容,他龇牙咧嘴像个狰狞的怪物一般,神情可怖,半晌后,他才艰难道:“后悔?呵……这么些年来……我就没有一天不后悔……”
最后一个字音刚落,悔恨的眼泪从钱国生眼眶滚落,砸在地上成了一片无法挽回的碎花。
第0099章 胡闹
“胡闹,你们这简直就是胡闹啊……咳咳咳……咳咳……”躺在病床上的方文岐情绪激动起来,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
何向东跪在病床前,低头不语。
杨三脸色讪讪,他道:“许他欺师灭祖,还不许我们骂人啊?”
方文岐瞪着他,不无责怪道:“三儿啊,三儿,你说说你,东子还是孩子不懂事就算了,你怎么也不懂事啊?”
杨三脖子一梗,脾气也上来了,他道:“我就骂了怎么着吧,他钱国生有本事把我弄死啊,老子大不了还回去蹬我的三轮去,有本事就到我家把我弄死啊。”
方文岐用手指指他,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拍拍屁股走了,剧场那么多兄弟怎么办?你们是骂过瘾了,他们接下去的日子怎么过?”
杨三一愣,道:“不至于吧。”又转过头问林正军:“老林,怎么?剧场出事了?”
林正军也面色不自然地笑了笑,尴尬一笑道:“也没什么,就一停业整顿,当然了,我是支持你们的,那种欺师灭祖的玩意儿就该骂,弄死都不嫌多的。”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面色都有些讪讪的,杨三一拍大腿,怒道:“这王八蛋不也是说相声出身的嘛,怎么这么不守规矩。”
相声门有行规的,就是相声演员在拿同行来取乐观众的时候,同行是不能生气的。当然如果有人故意在台上骂你的话,你完全是可以骂回去的,大家凭本事明刀明枪来干。但要是闹到法院打官司或者扯了其他公家机关强势干预的话,那就是坏了规矩了,这种人会被同行瞧不起的,会被认为是本事不够的。
何向东跪在方文岐床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一时意气居然给剧场惹来这么大麻烦,他低头认错道:“对不起,师父,是我错了。”
“唉……”方文岐深深叹出一口气,本就沧桑的面孔似是又苍老了几分,自己徒弟对他的心思他又怎么不懂,毕竟还是个孩子啊,他叹道:“起来吧。”
何向东还是倔强的跪着。
方文岐也没有再劝,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边上,看着自己的小徒弟,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缓缓说道:“东子,我们爷俩也是时候离开天津了。”
他又抬头看着林正军,略带歉意道:“只是给剧场带来这么多麻烦,是我们师徒的错,抱歉了。”
林正军当时就急了,急忙摆手道:“这不怪您啊,也不怪东子,这……这是……我们剧场所有演员都没怪过你们啊,真的,别走啊,事情是可以解决的,我会想办法的……”
方文岐挥挥手打断了林正军的话,他怅然地笑了笑道:“从钱国生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天津是呆不下去了,我不想和这个人再见面,也不想再听到他的消息,也不想和他呆在同一个城市里面。这些年我四处漂泊就是不想再卷入到当年的是是非非里面,也不想再见到那些人,唉,可没想到这才没多久就这样了,呵呵……”
所有人都沉默了,现场霎时一静。
半晌后,林正军才抬头看着方文岐,艰难问道:“方先生,您真的决定要走了吗?”
方文岐回看林正军,温和地笑笑,道:“是啊,在连城这段日子我过的很开心,和大伙儿合作也很好,唉,是真有些舍不得啊。这次是我们爷俩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会联系常三爷的,求他们常家人出面调和调和,想来剧场重新开张问题应该不大。”
林正军摇头道:“方先生,您千万别这样说,如果不是您我们连城早就关门了,兄弟们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我们全都得承您的请。”
方文岐笑笑,又看着一脸闷闷不乐的杨三,他道:“三儿,别拉着个脸了,以后剧场那些兄弟还得指着你吃饭呢,你可不能垮咯。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这脾气还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冲啊。”
听到这里杨三突然笑了出来,他和方文岐第一次认识就是因为他喝花酒跟别人打起来了,一路打到外面还殃及到了方文岐,两人这才相识,他年轻的时候脾气可比现在冲多了。
方文岐继续道:“三儿啊,我们爷俩走了,剧场就剩你一个也没个搭班子的,我给你几个人你去找找看看他们还在不在,看看能不能请来一起搭班演出,他们当年也是没进专业团体的,但都是有本事的人,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还活不活着,我多给你几个人的地址,北京河南河北都有,你们到时候都去找找,能请一两人过来,这场子也算是能撑起来了。”
杨三默默点头,林正军更是感动不已,人家这都要走了,还费着心思为他们的未来考虑,这份情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方文岐摸摸跪在地上的何向东的小脑袋,继续说道:“老林啊,晚上叫剧场里面的兄弟都到我家来吧,我给大伙儿做面吃。”
林正军哪里还不明白,聚伙吃饺子,散伙吃面,这是要吃散伙面了,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下午的时候,方文岐就出院了。
到了傍晚,剧场的几十个演员陆陆续续都到方文岐家里了,家里摆不下那么多桌椅板凳,是在楼下空地摆的桌子,还借了好多凳子出来。
方文岐在空地上支了一个小台子,就在台子上揉面擀面,面前一个煤饼炉子,上面坐着一口锅,看起来很像是街边卖面的。
何向东也没闲着,给众人拿碗拿筷,拿辣椒拿醋,帮着师父忙活。其他人也很沉默,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很是沉闷。
出了第一锅面,方文岐在捞面,何向东把弄好的一碗碗面都给大家伙端去,可是却没一个人动筷子。
弄完第一锅,方文岐擦擦手,走到众人面前,见所有人都没吃,他笑道:“怎么都不动筷子啊,不会是嫌我这个老头子弄得不好吃吧?”
众人一笑,这才挑起面来慢慢吃了起来,却根本食不知味。
白凤山放下筷子,问方文岐:“方先生,您这就要走了吗?”
方文岐笑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不管走多远,我方文岐永远会想着诸位的,感谢这段时间你们的支持。”
在场有心理脆弱的,眼泪就已经下来了,方先生多好的人啊,虽然是大角儿,但是脾气永远那么好,对人也那么好,尤其是对他们这些小演员也很照顾,可是今天却要被逼着离开了,他们心里都堵得慌。
白凤山默了默,又道:“您就这样走了,还是再演最后一场?”
方文岐想了想道:“也好,这么些日子全靠着观众们捧着,无以为报,最后再来一次告别演出吧,老林,剧场的停业整顿多久?”
林正军一挥手道:“管他们去死,方先生您说个时间我来安排,他们敢来我咬不死他们。”
方文岐低头笑了笑,道:“就后天晚上吧,明天我去常家跑跑,尽快帮剧场弄好吧。”
第0100章 站脚助威
两日后的晚上,只能坐一百人的小剧场足足进来了三百多人,门口还有好多人在等着,剧场实在是挤不进来了。
这么火爆的原因也很简单,剧场门口挂出来了一张牌子,上面写着今晚是方文岐和何向东师徒的最后一场演出,从此告别天津曲艺界。
所以今晚得到消息只要不是特别走不开的人,都挤到这里来了,才造成这里人满为患。
这场景连方文岐看的都有些吃惊,仿佛一夜回到了相声最鼎盛的那个年代,万人空巷一票难求。像现如今,那些到处慰问演出送票看的专业团体能做到这样的场景吗?自己这个可是全都是花钱买的,门口还有一大堆人拿着钱买不到票的呢。
相声里面有个传统段子,卖吊票,说的就是一票难求的事儿,坐票卖完了卖站票,站票卖完了卖蹲票,蹲票卖完了卖趴票,趴票卖完了还有卖吊在电风扇上的票,这只是一个搞笑的夸张段子,可是方文岐却在今晚这场演出上面看到了段子里面描述的几分风采。
他很欣慰,至少证明了传统相声没死,它在民间还是很火的,还是很被人民群众所接受的,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证明了他这几十年的倔强完全是正确的,错的不是他。
进入后台,所有人都在忙活着,今晚没有京剧班的事情,主要是方文岐和何向东的演出,杨三也只是帮帮场子。
方文岐见何向东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角落,今天从张阔如家回来他就这样了,走到孩子身边,方文岐也不嫌脏,直接在地上坐下来了,问道:“东子,张先生怎么说?”
何向东摇摇头闷闷道:“他就说他知道了。”
方文岐也默默叹了一口气,这事的确有点对不住张先生,人家收徒没几个月还没教多少东西自己就要把人带走了,多少有些不合适。
不过方文岐也没有把何向东留给张阔如照顾的意思,在他眼里何向东就跟他的亲儿子没两样,认个别人当干爹,多学点本事,多一个靠山没问题,但是连儿子带监护权都送给人家,那绝对不行,所以也只能对不起张先生了。
张阔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郁闷的无话可说。
杨三也走过来了,说道:“今晚可来了不少人啊,就靠咱仨能撑得住吗?”
方文岐笑笑,道:“怕什么,观众们这么捧我们,就算是累死在台上也是值得的,我要是真说死在台上,指不定有多少人羡慕我呢。”
“说得好啊。”门口传来爽朗的声音:“这种美事又岂能让你方文岐一人专美于前啊,哈哈……”
房间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门口看去。
只见进来的三人都是气度不凡的老者,虽然有点上了年纪,但是精气神很好,一点不显老。
“哟,文岐这怎么坐在地上啊?”
“该不会是准备唱数来宝。”
“数来宝得跪着唱,这不专业啊。”
那三人进门就拿方文岐打趣。
方文岐却一点不生气,错愕演变成了惊喜,他蹭的一下站起来,惊讶道:“三爷?宝丰、宝华?你们怎么来了?”
常三爷道:“死活都劝不住你,我能有什么辙啊,正好我两个弟弟都在天津,我就把他们也叫来了,看看你晚上的表演了。结果一瞧,呵,你们就三个人还想搞相声专场啊?”
方文岐尴尬一笑道:“您见笑了。”
常三爷笑骂道:“你跟我客气个屁啊,实话告诉你,我们三个常家人来给你站脚助威了,就说欢迎不欢迎吧。”
方文岐立马惊喜道:“那当然欢迎了,咱们上一次一起说相声还是在解放前吧?这一晃都多少年了过去了。”
常三爷也感叹道:“是啊,那时候咱们还都是不懂事的孩子,现在都成糟老头子了。”
方文岐感慨一笑,然后又问道:“您几位来这里说相声,你们团里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常三爷摆摆手,道:“还管他们?有能耐给我个处分啊,我都快退休的人了,我怕什么。反正今天得让我把瘾过足了,现在这不能说那不能说的都快把我给憋死了,咱今晚就过一把传统相声的瘾,开场一定要唱十不闲啊,以前相声大会演出都唱这个的,现在都没人唱了,今晚必须得唱。”
方文岐哭笑不得道:“三爷,我还以为你来给我助威了,敢情你是自己跑过来过干瘾了吧。”
“我三哥就这样,你不让过足瘾头,他今天可不走啊。”常家老四宝华也是如此言道。
方文岐答应地也很爽快:“成,既然我们几个老兄弟都在,咱们晚上就好好来一场传统相声,咱们再合作一把。”
众人都爽朗而笑。
常三爷朝何向东招招手,何向东赶紧小跑过去,叫了一声:“常爷爷好。”
常三爷摸摸何向东的小脑袋,对身边两位弟弟介绍道:“这孩子就是我跟你们说起过的何向东,这孩子虽然只有九岁,但是相声说的已经很好了,尤其是他的唱功,简直太厉害了,比我可强多了,我看他呀可不能咱大哥小时候差。”
宝丰、宝华也是眼前一亮,颇为惊喜地看着何向东,这孩子他们早就听三哥提起过,说的是神乎其神的,今天终于见着人了。
何向东也颇为聪慧,对着二人鞠了一躬,喊道:“两位常爷爷好。”
“好,好好。”两位常先生也是忙不迭答应,拉着何向东的小手就开始东扯西问起来了,还非让何向东给他们唱一段,弄得何向东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最后还是常三爷发话了,几人才停了下来,开始讨论等会要上场表演的东西,还有简单对对活,排排出场顺序什么的。
很快,就要出场了。
众人也全都换上了传统的中式大褂在开场门那里等着了,京戏班的乐师们也带着锣鼓三弦之类的乐器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