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海道:“八十年代好?哪儿就好了,好的只是在电视上的相声,那时候竞争少啊。你们相声队出去演出去就混的很好么?不还是差点连饭都吃不上吗?”
何向东一愣,问道:“你们专业院团出去演出也这么惨啊?不至于吧?”
范文泉苦笑道:“那要看什么演出了,要是去各个县里面的慰问演出那是真的有点苦了。每年文化局都会给曲艺团指标,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要去县里乡下完成多少多少场演出,这是任务,必须要去,那时候都是全团出动的。”
“也卖票,但是基本上一大半都是赠票,票钱都不够吃的,咱们说相声还好,东西少,唱戏的还得雇车,雇挑夫,这又是一笔支出吧,还要住宿什么的,其实分到演员头上一天也就一两块钱,有时候还没有这些。”
“那时候是吃都不敢吃啊,在正月里的小饭馆都歇业了,也就只能去摊子上吃吃烩饼,没有钱啊,连个鸡蛋都不敢加。那老板也缺德,直接说我们这是穷烩,把我们给臊的啊,哎呀……”
何向东还真不知道有这段历史,他道:“原来你是吃国家饭的也这么惨啊,我心理平衡多了。”
“去。”范文泉没好气说了一句,继续道:“过年慰问的时候有这么惨过,当然能卖出票去大伙儿还是好过一些的,团里也有一些津贴的。那时候最好的就是工资能发下来,他是按照你是几级演员,然后一个月演够多少场,就会给你多少工资,那时候大伙儿都还可以。”
“现在不行了,我徒弟郭庆就是四级演员,一个月演够三十场就有两千块钱,但是演到25场的时候就不给他演了,结果月底拿保底工资200,还给扣了50,这些人的法子都绝了。”
何向东心里真的平衡多了,他一直认为吃国家饭的人混的应该很好,没想到也是这副样子啊,他在民间至少说一场算一场都能拿到钱啊。
范文泉也是苦笑,又狠狠抽了一口烟。
张文海干瘦的脸上多了几分凝重和微怒的神色,他道:“要说相声不景气,跟这体制是分不开的,东子,你说说你和方文岐在民间卖艺的时候是怎么对活表演的?”
何向东道:“对活很简单,就是说一下要说相声段子,说一下怎么入活,底是什么,然后有些比较复杂的包袱稍稍说一下就好了,枝干在那儿呢,其他的增增减减就由着我们来了,这个难度不大。有时候看菜吃饭,干脆不对活,直接上台垫话带带路子,看观众喜欢什么我们就说什么。”
张文海一拍大腿,道:“对嘛,这才是相声嘛,相声就得这么说啊。你问问他们曲艺团里面的相声是怎么弄的,全都得演员一句话一句话都给写下来,然后给团领导看,领导说行就行了,不行就得改,有些时候领导还主动给你改,关键是这些领导根本就不懂相声啊,你说说他能改出什么来,这就是外行指导内行。你还非得照着他这样说不可,以后在台上表演也是不准你改词的,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呀。”
“少马爷你知道吧,他有一个本子叫《纠纷》是准备拿去比赛的,多好的本子啊。他们团长一看就说这不行,他要拿去改。少马爷说话都很直的,他直接说你改了我就没法演了,弄得他们团长也很不高兴。后来他们团长又说你这是单口的本子,你考虑过你搭档的感受没有。我天爷,相声有单口对口不是很正常的啊,人家搭档都没说话,你这倒是考虑真周全。后来少马爷也是逼的没辙了,才又把这个本子改成对口的,唉……”
范文泉又抽了一口烟,说道:“我听柏强说了,你在电视台也是被导演逼着改本子是吧?”
何向东点头道:“是啊,尽是乱来,明明什么都不懂,还非要我按他那样来,最可气的是还有一个说相声的劝我照导演说的办,说是不用管现场观众的反应,效果可以后期做,这都……唉……”
范文泉道:“没办法啊,给相声演员的平台太少了,广播是没人听了,现在是只有电视了。所以有些相声演员就什么都不顾了,说的难听一看,他们见着导演就跟见着亲爹似得,节目就真的一点都不管了,唉……”
张文海这老头脾气还不小,他又怒气冲冲道:“说到这些相声演员我也有气,这队伍里面都是什么人,这几十年从其他行业转进来多少人了啊,尽是些厨子裁缝。相声都得打小学,基本功得一样一样过关,这些人几十岁了一天相声都没学过,他就敢上台说,你说观众能爱听吗?”
范文泉结过话头道:“要说这些人只是混口饭吃,老老实实的倒也罢了。老实人也有,可里面就是有些不安分的人,成天勾心斗角,本来我们这行就不怎么着,现在更是乌烟瘴气了。马季有句话说得很好,他说他很爱相声,可太讨厌这支队伍了。”
张文海愤怒之色也淡下去不少了,他总结道:“相声问题出在哪儿了,归根结底就是不接地气了,成天歌颂这个批评那个,老百姓哪儿爱听那个啊,还非要外行指导内行。相声本来就是一个街头艺术,它是贴着老百姓说的,就是说一些家长里短,吃喝拉撒的东西,这是地气。”
“像以前茶社园子里面说相声,多红火啊,老百姓都爱听的不行了。那对咱们说相声的也是一个考验,你水平不行,卖不出票去你就得饿肚子。现在都是拿工资的,当然是领导让说什么说什么,这不行。咱们要弄就要弄贴近老百姓的,老百姓爱听什么咱们就说什么,就在民间弄,弄相声园子,就在里面说相声。”
第0128章 相声园子
范文泉笑笑道:“老百姓爱听什么就说什么,你不怕被别人说咱们的相声低俗啊?”
何向东正色道:“这还真不是,我在民间说相声也十几年了,脏口荤口都往上使,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观众说我们的相声俗,从来没有,要说有的全都是同行。”
张文海也道:“就是嘛,什么俗不俗的,相声本来就是一个俗玩艺儿,不止是相声,咱们这些老玩艺儿哪一个不俗啊,从这些玩艺儿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就是俗的,就是给观众听一乐呵,挣点吃饭钱,就是这么简单。”
“只有是俗了,它才有生命力,才有渗透力,观众可不就爱听那些家长里短,吃喝拉撒,王家老爷子和刘家老太太好上了这些东西么,生活里面也就是这点东西嘛。现在咱们这些老玩艺儿没人听了,就是因为不俗了,一味追求高雅追求教育意义,这不行,咱们要弄就要弄俗的东西。”
听得张文海如此说道,何向东和范文泉也是哈哈大笑,其实他们俩的想法和张文海是一模一样的,几人对相声的看法都是一致的,难得遇知己,这怎么能不开心啊。
范文泉看看两人,兴奋道:“其实我实话跟你们说啊,在专业团这些年可把我给憋坏了,成天批评这个社会现象,指责那个社会现实,我的天,哪有那么多东西给我批评的啊。好不容易弄出个还不错的本子吧,还被我们领导改的一塌糊涂,哎呀,那说的……反正我不管,我现在都退休了,一定是要说痛快的,管他鸟事,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何向东憋着笑,对范文泉道:“师叔,你真俗啊。”
范文泉张嘴就喷:“滚蛋。”
“哈哈……”几人都是大笑。
何向东道:“那咱在哪儿说啊,我这些日子跑了不少穴了,就没说相声的地儿,他们也不让我搭班。”
张文海道:“是,现在北京民间是没说相声的,全国说相声的都在专业团里面呢,要有说的也是在一些小县城里面,大城市里面基本没有。”
何向东皱了皱眉,问道:“那咱怎么办?总得找一地儿说相声吧,看看哪个场子能让我们搭一下班?”
张文海却道:“搭什么班呀,且不说人家愿不愿意让咱们说相声的搭班吧。你就算去了,你跟人家一个唱戏的一起表演,是听戏啊,还是听你相声啊,这不成啊,咱们要弄啊,就自己租一个场子下来,弄一个相声园子,就单纯表演相声。以前在旧社会,不是在园子里面表演相声大会么,咱们现在也这么来,就弄个相声大会。”
何向东点点头,弄相声大会是个好主意,对推广相声有好处,也能让爱看相声的观众看个过瘾,只是这么些年他都是和别人搭班惯了,这第一次自己单干,他心里也没底啊,他迟疑道:“弄相声大会是好,只是吧,这自己租场子,这得不少钱吧?”
范文泉也开腔了,他一指张文海,对何向东说道:“要钱你怕什么啊,诺,你这旁边不是坐着一貔貅么。”
张文海不乐意了,没好气道:“你才只进不出呢,我一糟老头子可没多少钱啊。”
范文泉道:“你少来,你那些年可没少挣啊。”
张文海道:“挣什么呀,八十年代那会儿,你们说相声的一个月就几百块,一年也就三四千的样子,我做生意一年有个八九万,对你们来说当然是个天文数字了啊。可现在物价涨得多快啊,那时候的八九万放到现在也顶多算是还可以,现在你在北京城一个月没有四五千你就活不下去,当年有个几百块就活的很滋润咯,这日子啊,我想要不了几年,一个月没个一两万你在北京饭都吃不起。”
范文泉没好气道:“行了,别扯那么远。你这个貔貅能炸出几斤油来我很清楚,我们这儿正要干事业呢,别扣扣索索的,你还真的想把你那点钱带到棺材里面啊?”
张文海也笑了笑,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道:“我也不瞒你,我在八十年代那会儿确实挣了几十万了,在当时算是一笔大钱了,后来生意不好做,我也就改行了。这些年东买西办的也花出去不少了,现在我这还有个十几万的,本来打算在三环里面置办一房子的,现在我就把这钱拿出来咱们先干相声再说。还有老范你也是,别老挤兑我,你那点养老钱也拿出一部分来,别抠的跟什么似得。”
范文泉大笑:“哈哈,你这老鬼还把想法打到我头上来了啊,好,我也把棺材本都拿出来,省的你笑话我。”
“这才像样嘛。”张文海也露出了笑意。
“二位,二位。”何向东及时出声劝住了两人,他很认真道:“您二位都是我的长辈,放下退休清闲生活不享受,反而费大工夫来扶持我这个晚辈,我已经很感激了,这个租园子的钱真的不能再让您二位出了,真的。”
张文海摆摆手道:“你甭客气,我们也不是为了捧你,而是为了相声,我们年纪大了没什么用了,只能是寄希望在下一代身上了,也不是冲着你来的。就算今天冒出来一个何向西,何向南,何向北,只要他有你这份本事,有这份爱相声的心,我们一样会捧他,所以啊,你就甭客气了,干事业可不得大伙儿一起出力嘛。”
范文泉也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何向东轻叹一口气,心中感慨良多,他感动地笑着,这二位老先生为了捧自己都把养老钱拿出来了,可是他又怎么受得起呢,他道:“是啊,干事业嘛,大伙儿都要出力。这样我年轻让我先来吧,这些年我东奔西跑其实也攒下来不少钱了,能先撑一段时间,等我钱不够了,您二位再补上吧,这样成不?”
张文海和范文泉对视一眼,眼中都多了许多赞赏之意,范文泉道:“也行,你先撑个两三个月吧,然后我们俩老头再上。”
张文海也笑:“说不定都不用撑,咱们园子一办起来,来听相声的人把门槛挤破了都说不好呢,到时候咱就坐着等分钱吧。”
“哈哈……”几人大笑,何向东笑得有些沉重。
第0129章 这么随便啊
稍微商量了一下,何向东给二位先生留了房东家的电话就回去等信儿了,他到现在连只传呼机都没买,要打电话都得去小店打,一分钟五毛都黑到家了,每次打电话都得掐着表。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过去了,也没出多少日子,十来天的样子,刚过了国庆,张文海那边就来信了,说是找到了一家还不错的园子,想让何向东和范文泉都去看看。
那天正好田佳妮也在何向东这儿玩,这段日子只要是田佳妮没事总来找何向东,两人也没干嘛,就是逛逛公园,买菜做饭什么的,还有就是切磋鼓曲技艺了。
碰巧了,何向东就带着田佳妮赶紧坐公交过去了,那个园子在丰台区,离大兴还是有一些距离的,得有个小三十公里路。
到了那边,正好范文泉也到了,两个老头都在那里,一见何向东带着田佳妮过来的,张文海当时就笑了,打趣道:“哟,这小伙子还带着家属过来的啊?”
田佳妮脸当时就红了。
何向东道:“别瞎说,这是我发小,一起长起来的朋友,她是唱京韵大鼓的。来,妮儿,这位是张文海张先生,我的前辈。这位是范文泉,我师叔,你以前见过的。”
田佳妮也看着二人,笑着打招呼道:“张先生好,师叔好,我是田佳妮,师承柏强,柏先生。”
张文海这老头干瘦的脸上还露出笑意,道:“哟,这都跟着叫师叔了啊?”
何向东小心地看了田佳妮一眼,见她没有太大反应才放了心,然后对张文海没好气说道:“您这一肩膀高一肩膀低的,这坏心眼都在当间吧,怎么蔫坏蔫坏的呢?”
范文泉也道:“嗨,他这人你还不知道嘛,当年就是耍流氓才被开除的。”
张文海一推范文泉,怒道:“什么耍流氓,我这是爱情,你个老东西,又我耍流氓,信不信我……”
见两人又有要吵的迹象,何向东赶紧劝道:“二位爷,别吵别吵,我们这看园子呢,咱赶紧进去看看行不行。”
俩老头这才歇下来,张文海道:“这家园子以前是放电影的,后来经营不善就倒了,现在稍微改了一下当小剧场了,正在招租,我看了一下还不错的。”
这家剧场经理叫刘青阳,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他带着几个人到园子里面看,这里是以前是一家小电影院,座位也都是红色的小折叠沙发座,还算舒服。
如果坐满的话能有个三百多人,而且它的座位都是层层向上叠加的,这样的好处就是就算是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看见台上的表演。
其实也没有什么戏台,就是以前电影大幕前面的那一块空地,这就当做是戏台了。其他的音响灯光设施都还算完善,也有后台,在大幕那侧门出去有一个小房间,可以当后台使。
剧场经理刘青阳道:“我们这儿还算不错的,位置也还算好,这旁边客流量很大,你们要说相声这肯定是个好地儿,多好的一个场子啊。这外面也都是饭店,吃东西也方便,咱这也算是市中心了啊,这人来人往的,都是有钱人,也肯定能掏钱,随便来听场相声还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嘛,肯定到时候客似云来,生意兴隆啊。”
张文海笑笑道:“你这经理口才倒是不错啊,几位,这地儿怎么样?”
何向东没有说话,反而看向了范文泉,范文泉环顾了一眼,说道:“是还行,这里位置不错,客流量也多,而且这场子本身也可以,观众坐满了也都能瞧见台上的表演,还差不多能坐三百人,是个好穴。”
何向东对这里也挺满意的,他问刘青阳:“刘经理,这里得多少钱一个月啊?”
刘青阳想了想道:“我们老板本来是说这里得七千一个月,这样吧,都是诚心诚意来的,我给你们六千一个月,还饶旁边一个小房间给你们当后台用,水电费另算怎么样?”
何向东暗自咋舌,一个月六千啊,这价儿也太高了吧,当然他在面色上也没有流露出异象来,反而对范文泉和张文海说道:“您二位觉得怎么样?”
张文海道:“这些日子我也找了不少地,这里还算是性价比比较高的,值得起这个价儿,老范你觉着怎么样。”
范文泉皱着眉头道:“地是好地儿,这价是有些高啊,三环里了这也是,这价也算是合适了啊。”
刘青阳也道:“这样,我在给你们一个优惠,一个月一付好不好,你们说相声挣着大钱了,这付一下场地费不是简单的事儿嘛。”
既然如此,何向东也咬咬牙道:“成,就这样了,这地儿我们租了,赶明儿我给您把钱送来。”
刘青阳顿时都笑开花了,连道:“好,好,诶,对了,你们说相声有没有给起个名字啊,不能单说叫相声吧?”
张文海一拍脑瓜子,道:“哎呀,这段时间尽兴冲冲找地方了,居然把这茬给忘了,搞半天连个名字都没有啊。”
范文泉稍稍琢磨了一下,说道:“咱们不是要弄相声大会么,就叫相声大会算了呗。”
张文海道:“什么就叫相声大会啊,我们做生意都讲究一个招牌响亮,你看人家全聚德,干嘛不直接叫一个烤鸭店啊?”
范文泉拉着个脸:“那你说叫什么?”
张文海道:“我没想好。”
“那你说个屁。”范文泉怒喷。
何向东想了想道:“要不还是叫相声大会吧,以前在茶社园子里面演出的不也叫相声大会嘛,我们准备说真正的相声,那就回归传统,叫相声大会也不错啊,咱在北京就叫北京相声大会或者叫丰台相声大会?”
张文海道:“还北京相声大会,还丰台相声大会,人家北京政府能同意你乱用北京名字啊?”
范文泉也有些憋不住气了,他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出个主意啊,别老否决我们行不行啊?”
张文海皱着眉头在想,抬眼看了一下站在一起的何向东和田佳妮,突然露出了一丝坏笑,道:“我看这小两口好像挺登对的,用人名我看能火,你看王麻子,张小泉这不都是老店么,我看就用这俩小年轻的名字就挺好。”
范文泉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我看也行,世界是年轻人的嘛,用他们的名字好,一人弄一字出来,叫东佳?”
张文海道:“什么东佳啊,弄得像东芝煤气灶的弟弟似得,叫东妮。”
范文泉也道:“你这还像是从河南农村来的呢,要不叫向佳也行,向着更佳前进嘛。”
张文海眼睛一亮,道:“这好。”
何向东这才插上嘴,惊愕道:“您二位起名字这么随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