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大声报名字吗?”
“哎,你别坑我啊。”
外面走廊的声音越来越大,刘处长又再次露出了笑容,隔着曹宝明的腋窝,对杨锐笑道:“杨委员,你听听外面,这都是民意。”
“如果是民意决定一款药品上不上市,那要我们委员做什么。”杨锐像是没受什么影响似的。
从第一天决定阻止律博定上市,杨锐就知道会有各种各样的压力,如今爆发了出来,并不令人意外。
事实上,杨锐如果继续阻止下去,京西制药总厂肯定还会发动更强烈的攻势的,杨锐一直以来,都在做心理建设。
刘处长眼睛瞪圆道:“你别扯其他委员,我今天就说你。你除了阻止人家企业的正常生产经营,你还做什么了?”
“阻止不安全的药品入市。”杨锐依旧平静回答,同样是隔着曹宝明的腋窝。
刘处长越说越气,道:“不安全?你倒是说出不安全在哪里?国外都用了两三年的药了,你就不能让咱们国内的病人,用点好药,用点咱们咱们自己生产的便宜好药?”
杨锐瞥了一眼刘处长,道:“你要我和你谈这款药的毒理学和动力学?”
走廊里,突然有人笑出了声。
刘处长亦是滞住了,面对杨锐年轻帅气的脸孔,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他的身份。
刘处长皱了一下眉,道:“你别以为我听不懂就可以胡说八道了,我不要你谈有的没的,你就说,国外用了好几年的药,为什么到了你嘴里,就变成毒药了?”
“欧美国家的药品监督有他们的规则,大部分时间,管理也很严格,但欧美国家的官方部门也有可能出错,否则,咱们要中国的相同机构做什么,都照抄人家的算了。”
“谁说要照抄了,咱们中国现在落后,就应该学习外国的先进经验……”刘处长最擅长这个,立即长篇大论起来。
杨锐听了两句就打断了他,道:“学习不是抄袭,刘处长最好也学习一下欧美国家的职权分野。”
“你别扯这么多,讲政治,我比你能讲。”刘处长大声道:“我再问你一遍,国外用了好几年的药,那么多人吃了,怎么没事,你凭什么就拦着不让我们中国企业生产。”
他还算聪明,只说生产不说吃。
杨锐知道今天不压住刘处长,是没办法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稳当的,于是摇摇头,道:“国外的药,上市多年再退市的也有,上市时间和服用人数,不决定药品本身的安全性。不过,你既然问了,我就说一个名字,乙吗噻嗪。”
刘处长当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就扭头看秦厂长。
秦厂长要代理抗心律的律博定,自然了解过其他相关的药物,点点头道:“乙吗噻嗪是苏联的药,用了很多年,怎么了?”
“乙吗噻嗪是60年代研究的药物,用了起码十年,有几十上百万苏联人用过,对吗?”
秦厂长不明所以的再点头。
杨锐道:“前两年,乙吗噻嗪的代理权被杜邦拿到了,而且,杜邦说服了美国FDA,允许自己跳过动物实验阶段,但被要求在猴子身上做一个长期的毒性研究,你们知道结果怎么样吗?”
秦厂长和刘处长互相看看,走廊里的人更是听的聚精会神。80年代没有互联网,信息的传播是很成问题的,不是专门做某方面研究的人,是很难广泛的了解相关信息的。
杨锐道:“杜邦的长期毒性研究,一共采用了12只猴子,其中六只,死掉了。”
……
924.第924章 能关门了吗
走廊里的围观群众,像是伴奏器一样,发出“哦”、“哇”、“呀”、“雅蠛蝶”、“啊”、“一库”之类的声音,以表达自己的惊讶之情。
中国文化所谓“除死无大事”,最起码,死还是一件很大的事。
而不需要学术训练,普通人也知道,死6只猴子的药,也是有可能死6个人的药,或者更多人死。
秦翰池的脸有些发绿,沉默片刻,道:“你说的杜邦公司的事,我不知道,但苏联用了许多年,怎么偏偏到了美国就药死了猴子?”
杨锐笑了,道:“这不就是我们之前讨论的问题,律博定在美国用了好几年了,有没有药死人,而律博定到了中国,又会不会发生其他问题?”
秦翰池道:“你不能说乙吗噻嗪有问题,律博定就有问题。”
“但乙吗噻嗪的问题很有代表性,对不对?”杨锐的笑容,隔着曹宝明的隔周窝都能看到。
刘处长抓住杨锐之前的话,道:“乙吗噻嗪在苏联没出过问题?怎么到美国就出问题了,你说的不清不楚的,算怎么回事。”
杨锐最不怕的就是这种科学问题了,撇撇嘴道:“因为杜邦公司发现,苏联人核定的乙吗噻嗪的剂量太低,要想让乙吗噻嗪发挥抗心律的效果,必须增加到原定10倍的剂量才行。这个结论是摩根罗斯做出的,这也是让他声名鹊起的研究。秦厂长如果关注过抗心律方面的研究者的话,也许会注意到,摩根罗斯现在正在为三木公司工作。”
秦翰池和刘处长完全说不出话了。
“现在能关门了吗?”杨锐在里面说。
外面两人显的无比尴尬。
冯曼蓉更是悄悄向后退了两步,免得被殃及池鱼。
“啪”的一声,杨锐的办公室门再次关上了。
“我去了解一下乙吗噻嗪吧。”秦翰池心里也有点发虚,好在这些消息要打问总是能打问到的。
刘处长是秦翰池请来的,既然正主儿说可以走了,他就无所谓了。
两人离开,走廊里的议论“轰”的一下爆炸了。
“12只猴子死了6只,有点危险啊。”
“我看还是危言耸听吧。”
“这种事不能胡说吧。”
“怪不得杨锐不敢批律博定。”
“不是不敢吧,我看还是卡着人家。”
“就是,没理由嘛,馒头怀孕了,就是包子干的?”说到关键问题的时候,这些厂商代表的屁股还是坐在自己这边的。
没有人希望自己被监管,哪怕这种监管是对自己有利的,也是不愿意的。
不过,厂商代表们的讨论,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杨锐的办公室门,再次轻轻的打开了。
只见杨锐走出来,站到走廊上,就定定的看着两边。
正午的阳光落进来,照在杨锐的脸上,似乎泛着光。
在场所有人的年纪都比杨锐大,但看着杨锐,都是底气不足。
有的人就顺着边儿下楼梯了。
当然,做厂商代表的,多有皮厚肉松的,有的人也就看着杨锐,想看能怎么办。
杨锐对此不屑一顾,比起后世医药厂商的代表们的伎俩,现在的药厂代表最多只是无赖罢了。他将办公室里的王国华叫了出来,就道:“你问一下这几位代表所在的单位,做个记录。”
“好。”王国华一下子听明白了他意思,微微笑着就去拿纸笔。
站着看热闹的人再不敢呆了,有的笑着,有的板着脸,匆匆离开了走廊。
80年代的国企员工的确惫懒,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越是吃大锅饭的地方,人越爱面子。因为社会生物天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原始社会的人会纹身,挂鼻环抢猎物来区别不同的阶级,穿相同校服的中学里,学生们也要穿不一样的鞋,戴不一样的小饰品,或者干脆用语言、暴力又或者女朋友解决学校社会的阶级问题。
国企的员工不怕开除不怕扣钱,没有下岗政策以前,开除员工复杂的也许比领导的任期都要长,扣钱又可以和领导拍桌子,唯独面子,掉了就捡不回来了。
杨锐如果记下这些员工的名字和单位,再在后面整对方一波,不用到京西制药总厂的程度,该员工在职工全体大会上被骂一年都是轻的。
当然,正常情况下,杨锐不至于如此卡人,但没有人敢尝试一番。甚至都不用杨锐卡人,他只要通知对方单位的领导,挨骂丢脸或者调职都是可能的。
这么多的厂商代表,云集于GMP委员会,就是为了各自单位通过GMP委员会的各种审核,既不是来看热闹的,也不是没来由的得罪委员的。
等王国华从办公室里再走出来的时候,走廊内已是为之一空了。
杨锐回到办公室里,这才集中精力,看起了京西制药总厂新送来的文件。
看着看着,杨锐就不禁狐疑起来。
不像是其他学者那样,只能根据既有的资料,以及数据本身的合理性来分析数据,杨锐是有正确的数据做对照的,这等于说,他是不用做重复实验,就有可能拿出实验结果做比较的。
如此比较一番,自然看得出,京西制药总厂的数据漏洞百出。
虽然实验数据符合理论数值,但怎么看,其与杨锐脑海中所知的数据,都有明显差距,而且是远远大于误差的明显差距用学术的话说,就是差距具有显著性。
再用正常的人话来说:
“这个数据有问题啊。”杨锐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的敲了起来。
925.第925章 反应迅速
在中国,实验数据有问题,再正常不过了。
别说是1985年了,就是2015年的中国学术界,也一样是数据真假参半。参半的意思不是说一半真数据,一半假数据,而是每一份数据都有可能真,有可能假。
杨锐做学生的时候,更是经常性的学习如何修饰数据。一项实验,被修饰过的数据就像是打过补丁的衣服一样,越是高端的场合越是不好穿出去。而且,它不像是故意打补丁的衣服,为了将数据修饰的像是真的一样,补丁的位置可是不由审美来决定的,而只能根据需要来决定。
杨锐很能理解研究者们修饰数据,就像他当年那样,如果愣是做了一年两年的实验,结果都不尽如人意,怎么办。首当其冲的,就是硕士毕业不能。
有的人说,本着原则的精神,无论如何也不能数据造假啊。但现实是,如果你不造假,不仅你不能毕业,导师也不会支持你,因为重做实验是要钱的,而钱是导师出的,难道给你一个人出两份钱?
再者说,导师都在做数据造假,你凭什么不造假?
更进一步的说,你硕士毕业了以后想做什么?中国有什么行业,是没有数据造假的净土吗?研究所不行,学校不行,公司不行,工厂也不行,政府……政府要数据做什么,反正都是假的,要来也没用。
药物科研也是免不了有数据造假的,像是律博定,就有意无意的少做了一些动物实验,已经做过的实验,是否会有数据修饰也很难判定。事实上,欧美研究机构和院校,每年都能逮出来几个数据造假的大牛,许多人都已经造假数十年之久,而每年都逮到人,并不是说数据造假就因此而杜绝了,欧美研究机构里的数据造假者,就像是中国政府中的贪污犯一样,没抓出来以前,好像人人都是衣冠楚楚的人,抓出来以后,又好像人人都是睁眼瞎似的,没有发现他之前就是喷着污浊气的猪。实际上,只是所有地方都布满了污浊气,而掩盖了猪群的迁徙罢了。
80年代的中国科研体系的造假行为,更可谓是公开的秘密。
一些研究机构,为了给员工发工资发福利报销医药费,甚至敢捏造虚假的项目,虚假的研究,自然派生出虚假的数据。
放卫星的时代才刚刚过去没多久,国内的研究所里,究竟存了多少虚假的数字,谁也说不清楚。
杨锐也不奇怪在药企的申请书上,看到虚假数字。
不过,京西制药总厂放过来的申请书上的数字,却是虚假的有些高端了,像是用绣花代替了补丁一样,明显不是京西制药总厂的水平。
现在的国企工厂,技术实力弱的不行,有的工厂里连个本科生都没有,偶尔进几个大专生或者中专生都当宝一样供起来,如果说一些专业的本科生还会进行较浅的科学训练的话,大专生和中专生的培养初衷就是使用而不是研究,三年学习,除非有天纵奇才,否则能将课本上的知识领悟就算不错了,而若是天纵奇才的话,又何必放着本科不去。
就杨锐所了解的,京西制药总厂是从来没有做过药品的,新药肯定是没做过的,仿制药也没做过,他们就是江北最大的药品生产企业,技术科勉强具有的实力,也是为了生产而做的。
杨锐仔细看了一遍京西制药总厂的安全性测试,又慎重的做了几个计算,确定是作假以后,摇摇头,再次写上了“不予通过”的鉴定。
紧接着,杨锐写上了自己的说明:安全性测试不够充分,数据存疑。
本来想就此结束,但杨锐考虑片刻,还是决定写一篇详细点的说明。
按道理说,他以委员的身份,拒绝一篇申请,写几个字就足够了,否则,4000家药厂对32个委员,累死大家也做不完工作,不过,京西制药总厂的情况毕竟敏感,加上委员会刚刚成立,杨锐随手就写了一篇说明文……的大纲。
这么麻烦的事,要是全让杨锐做了,他辛辛苦苦弄一个实验室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