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负责给那些唱歌的人编词儿、想曲子,他们拿了我的词儿和曲子去唱,录成磁带卖!
那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一个月……三千来块吧,我收入比较低。
吔,那你挣得不少,额们村也有出去打工的,一个月也就一千来块,有的还不到。还是你们城里人会挣钱!
……
不得不说,挣钱这个话题,真是全民话题,一聊这个,话题就多了。顺着一扯,几个人坐在山顶下边一点一个被风的地方,不知不觉就扯了半个多小时。
结果聊着聊着,李谦让人家唱,那一开始唱歌的老汉就说了,你是唱歌挣钱的,你唱得肯定比额们好,你也唱一段。
李谦也不是那害羞的人,就真的给他们唱起来:“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
李谦的嗓音条件不错,至少不比那个后生差,而且气息更是已经练了一年多,可以算是初见成效了,但实话说,他现在唱歌,只是唱得不错而已,在他自己看来,自己唱歌似乎还缺少某种味道——所谓味道,也可以解释为辨识度之类的东西,总之,就是声音里的感情还不够饱满、不够打动人。
而事实上,这一次开着车出来转悠,先是大草原后是黄土高原的跑,所谓采风,肯定也有这个目的,但更主要的原因,主要还是他想跟民间那些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甚至连嗓音条件都不算好、但偏偏能把歌唱进人心里的唱歌高手们多打打交道、多交流交流,想要为自己的声音找到最独特、最动人的那一抹声线。
大草原上的蒙古长调和马头琴,那种淳朴而自然的原生态的高音,给了李谦很大的启发和触动,但仅仅只是那些,还不够,所以李谦还要继续走。
当然,单纯说歌唱技巧的话,李谦还是很厉害的,毕竟前后两世,他唱歌唱了二十多年了!虽说也没怎么受过很专业的训练,但耳闻目睹,还是了解和掌握了很多正统的歌唱技巧,再加上自己平日里边唱边琢磨的那些,一旦扯开了嗓子唱出来,还是很好听的。
果然,李谦一首《赶牲灵》唱完,几个人就纷纷点头,那最开始唱歌把李谦吸引过来的老汉说:“你小老汉唱得也好,这个曲儿也不错,你自己编的?”
李谦曾经经历过的那个时空的历史上,《赶牲灵》这首歌似乎是诞生于建国后不久,而很显然,在这个时空,还没有这首作品,所以,李谦当然是第一个把它唱出来的人。
现在的李谦,脸皮早就磨练得厚厚的了,就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额自己编的,你们听着咋样?”
三个人都说好听。
这时恰好有几个女孩子骑车从山坡下过,五个女孩子,三辆自行车,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听见山坡上传过来的没听过的新鲜曲子,就在李谦的越野车旁边不远纷纷停下车子,站在山坡下把这首歌听完了,山顶上那边李谦跟几个人聊天呢,底下几个女孩子就撺掇当头一个穿红色短袖的女孩子,“杨金叶,你也唱,唱给他听!”
那女孩子起初不肯,脸红扑扑的,但马上,就有个泼辣的女孩子仰着头往上顶上喊:“那汉子,你不会唱歌咧,让额们杨金叶给你唱,你听好咧!”
山顶上人往下看,山下几个女孩子就嘻嘻哈哈,都推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杨金叶,你唱么,唱给他听!”
那个叫杨金叶的小姑娘就继续手扶着自行车把,脆生生地开始唱:“正月(格里)正月正,正月(哪个)十五,挂上那红灯。红灯哪个挂在,那个大来门外,单等你的那五呀,那个哥哥哥哥哥上工来,哎哟,那个哎嗨哎……”
她唱的,果然很好。
李谦站在山顶上,惊讶地往下看。
山坡上几个包着羊肚子手巾的陕北汉子就都笑呵呵地听着。
等山下那女孩子唱完了,李谦忍不住大声喊:“唱得好!”却是一时激动,连自己蹩脚的陕北话都给忘了。
一个老汉就说:“金叶么,额们村里唱得最好滴女后生咧!”
另外一个老汉则笑眯眯地说:“这小老汉,你也唱么,人家给你唱咧,你也唱回去!”
李谦就笑笑,想了想,觉得自己唱陕北民歌真不是人家小姑娘对手,就直着脖子往下喊:“我给你们唱首外地的民歌……”
山下几个女孩子就嘻嘻哈哈的闹起来,纷纷仰着脖子往山顶上看,有人推推搡搡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反正那个叫杨金叶的女孩子始终都是脸蛋儿红红的样子。
然后,李谦净了净嗓子,开始唱:“啊朗赫呢哪,啊朗赫赫呢哪,赫雷赫赫呢哪,啊朗赫呢哪,赫雷,给根。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开千张网,船儿满江鱼满舱……”
开头几句长调,就已经让山上山下的人都迅速安静下来,接下来那一听就极具“异域风情”的歌词和唱法,很快就听得山下的小姑娘们入了神。
要说唱陕北民歌,李谦再练几年也未必就能比人家本地的小姑娘唱得入滋入味,但只要把地域一挪出陕北,哪怕只是放眼全国,李谦的水平立马就显得牛逼了不少。
一首《乌苏里船歌》唱完,山下的几个小姑娘静了片刻,然后就有人推了一下杨金叶,说:“去,让他去你家,你给她做馍馍吃!”
小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那个叫杨金叶的小姑娘脸蛋越发的红起来。
但很快,她居然把自行车一叉,停稳了,就真往山坡上走来,其她小姑娘见状,闹哄哄地纷纷停好车子跟着爬上山坡来。
离得越近看得越清楚,这群小姑娘看起来都是十六七岁模样,看样子应该是还在读高中?当头走过来的那个刚才唱歌的女孩子,个头不高,鹅蛋脸,说不上漂亮,但还挺耐看。
山上的几个汉子就笑眯眯地看着一帮小姑娘爬上山来,其中一个老汉呵呵地笑着,小声对李谦说:“这小老汉,你有馍馍吃喽!”
李谦不知道所谓馍馍,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寓意,就没敢随意搭腔。
那群小姑娘爬起山坡来快得很,不一会儿就上到坡顶,四个人簇拥着杨金叶走到李谦面前——远远地看见李谦的模样的时候,几个小姑娘就已经忍不住两眼放光了。这会子到了跟前,也挡不住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杨金叶好福气,这人长得好俊!”
叫杨金叶的小姑娘一副脸红心跳的模样,倒是不吃羞,径直走到李谦面前,盯着他,说:“你歌唱得好,额请你去额家里吃饭!额会烙馍馍,额还会做羊汤!”
第5章 吉他
实话说,面对这样的邀请,李谦是既感激又有点犹豫。
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个吃饭、吃馍馍,在本地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看电视剧啊看书啊之类的这样的桥段看多了,总之,他对这样的邀请下意识里就担心。
不过又有点盛情难却。
这时,旁边一老汉似乎瞧出点什么来,就笑呵呵地说:“这后生,人家金叶请你吃饭,你咋不则声?又不是让你给额们村当上门女婿!”
旁边两个汉子闻言笑起来,杨金叶的脸上更红了。
李谦就笑笑说:“要是这样,那我就到你家里去吃饭,谢谢你!”
几个女孩子闻言嘻嘻哈哈的跟杨金叶起哄,但杨金叶不搭理她们,看着李谦,伸手往东边一指,“额家就在前面村子里,他们都知道路,你叫他们指给你也行,你在这里等额也行,额们去县城买点东西,不到晌午就回来!”
李谦笑着多嘴问了一句,“你们去买什么?”
杨金叶就脆生生地回答,“买磁带!额们从收音机里听见廖辽出新专辑哩,有一首黄土高坡,特别好听,额们去买她的磁带!”
李谦闻言眼前一亮,就看看五个女孩子,问:“你们这是要一人买一盘,还是……”
其中一个女孩子不等他说话就回答:“额们买不起,额们就是凑钱,去买一盘。”
李谦就笑笑,说:“那你们不用去买了,我送给你们一盘就行了,我车里正好有她这盘新专辑的磁带!”
五个女孩子闻言顿时都眼前一亮,杨金叶更是眼波流转地看了他一眼,爽快地说:“那行,你把磁带送给额,额们就不去县城哩,额去给你做羊汤、烙馍馍!正好昨天额哥去称了三斤羊肉,还么舍得吃!”
……
杨金叶的家,就在顺着土路往里走不过三四里远的一个村子里。
三个女孩子,包括杨金叶,都骑着自行车在前头带路,李谦就开着车、载着另外两个非要坐车的女孩子跟在后头,一路尘土飞扬、进了村子。
杨家应该是新盘的窑洞,院子轩敞平整,家里也有条土狗,离得老远就冲这边的越野车汪汪的叫,等李谦停下车要下来,那狗就堵着门,杨金叶跺跺脚把它赶跑,对李谦说:“你莫怕,这狗,胆子小的很,你一跺脚,它就吓跑咧!”
李谦就呵呵笑着,锁了车,跟着几个女孩子进院子。
包括杨金叶的爸妈和大哥大嫂在内,杨家一共五口人,这时候天气热,地里暂时也没啥活计,都正在家呢,听见外面动静,已经走出来,看见几个女孩子带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进门,就都有点发呆。
杨金叶看上去真的是个很爽利的女孩子,在家里应该也是那种有些话语权的,面对家人,突然带了陌生人回来的她也是一点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介绍说:“这个人,是额们在路上遇见的,特别会唱歌,跟额对歌咧,额没他唱得好,就请他回来吃羊汤泡馍!爹,哥,他是在城里上班的,专门给那些大明星写专辑呢!”
坦白说,杨金叶的家人对待李谦这个陌生的客人,虽然也算热情,但一开始却很有些矜持,一直到李谦操着他那口蹩脚的陕北话解释说自己是下来采风的,就是想听本地人唱本地的那些民歌,杨金叶的父亲和哥哥的态度才宽松了些。
李谦见状,又回车里拿了一条烟、一瓶西凤酒出来,见杨金叶已经跑去厨房收拾羊肉了,几个女孩子也正围在杨金叶家的录音机旁边捣鼓着听歌,根本没注意这边,李谦还又特意掏了五十块钱递给家里老汉,说是饭钱,另外请老汉给他唱几首歌。
杨爸爸一开始坚决不要东西不要钱,但后来架不住李谦的确是真心实意要给,这才乐滋滋地收下来,然后就说:“那酸曲儿么,有啥好唱的,额们早就不唱咧,金叶这娃打小野气,整天喜欢唱曲儿,额都管不住……”不过说来说去,杨爸爸还是有点心动,年轻时候毕竟也是喜欢这个的,这时候让李谦一鼓动,又是艺术啊什么什么的一说,就有点嗓子痒,吧嗒完烟袋里最后那点火星子,也就清了清嗓子,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羊啦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咱们见啦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咱们拉不上那个话话,哎呀招一招哟手……”
不得不说,遗传这个东西,真的是很强大。
杨金叶唱民歌唱的相当好,杨爸爸唱得就是更加滋味十足!
李谦听完一首,眼睛亮晶晶的,让杨爸爸再来一首,这时候外头已经有人进门来,大嗓子直接喊:“杨蛋蛋,你都多少年么唱曲儿咧,今天咋突然发了疯……”
杨爸爸就笑笑,李谦见人进来,就赶紧递烟,一嗓子唱出来,杨爸爸似乎给勾起了瘾头,也不搭理来人,拉起嗓门继续唱——
“沙梁梁上站个俏妹妹,惹得那个喜鹊满呀么满树飞,白格生生脸脸柳呀么柳梢眉,双了辫辫一了那个甩,扭呀么扭嘴嘴哟号号噢,毛眼眼望断黄呀么黄河水,爱你恨你几回回,几呀么几回回……”
杨爸爸的第二首歌还没唱完,院子里已经来了好几个人,李谦是见人就散烟,大家就都笑眯眯地听着杨爸爸唱,等杨爸爸唱完了,大家伙儿哈哈地笑着,又有人嗓子痒痒,也跟着唱了一首——不得不说,至少就李谦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陕北这个地方的确是民风淳朴的很,虽说大家都不是多么富裕,但人却都直爽得很、一旦熟悉起来,待客人也都是极热情。
而且,套前世他听过的某位音乐人的话来说,真的是距离现代都市越远的地方,人民就越是能歌善舞……
李谦这边一盒烟散完了,已经是十几首歌进了耳朵,自觉收获极丰。
唱歌这个东西,真的是极个人化的一件事。
每个人天生嗓子不一样,有好,有差,有高,有低,但除非是你五音不全,否则,老天爷在你降生的那一天就已经赋予了你歌唱的天赋。哪怕你只有一副破锣嗓子,只要情之一字萦绕其中、缠进骨子里,那破锣嗓子一样能唱出动听的歌来!
就比如说这些陕北最淳朴的农民,他们几乎都是从小就听着乡间俚俗的酸曲儿长大的,长大后也几乎是人人能唱,嗓子好的上高腔,嗓子差的那几声悲音与痴恋,也足以唱得你魂游天外——少则十几年、多则几十年的唱,而且是那么自由的、没有规则约束的唱下来,他们完全不知道学院里教科书总结出来的那些运气发声的技巧,但偏偏每个人都能有自己那一抹独特的声线,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唱得很好,但哪怕是整首歌唱下来都一般的,偶尔有那么一句两句的,也是让李谦听得心动不已。
艺术在哪里?
艺术就在这里!
李谦眼下想要寻找的,正是这种充满了个人韵味的独特的声线。
截止到目前,他还并没有要出道发专辑的想法,但是,他喜欢唱歌,喜欢这个,就总是努力的想要做到更好。
而在他看来,跑到这种土得掉渣的窑洞来听一帮陕北汉子唱几首酸曲儿,远比跑到学院里听教授们讲几天课要来的更加有用、对自己的帮助也更大。
……
一帮陕北汉子聚在杨家又说又笑又唱,一眨眼儿,天就已经晌午了。
汉子们各自告别,回自家吃饭去,倒是几个小姑娘始终守在屋里抱着录音机,就守着那一盘磁带,简直听个没够。不过眼看晌午了,她们再不舍得,也要回家吃饭,临走前就特意到杨家的厨房,跟杨金叶约定好下午还过来听歌,然后才结伴推了车子回家去。
杨家的午饭是一人一大碗羊汤,给李谦的碗是杨金叶亲自端过来的,小姑娘眼睛眨呀眨的,小声说:“额给你捞了很多肉,那馍馍是额烙的,你多吃!”说完了小步跑开。
但片刻之后,李谦才刚夹了一块羊肉扔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听见外头杨金叶的声音,似乎是正在跟杨爸爸吵什么?李谦赶紧放下碗,但这时候,杨金叶已经冲进窑洞里来,把那五十块钱塞给李谦,一脸的委屈,“额说咧请你吃饭,你做啥给钱?额又不是卖饭滴!”一扭头,这丫头瞥见桌子上的烟和酒,就更委屈,想说什么,却又一跺脚,转身出了屋子。
然后,一直到吃完这顿饭,李谦再没看见她。
那五十块钱,杨老汉是说什么都不要了,连烟和酒都要李谦待会儿一起拿走,说是他闺女说了,不能要东西,更不能要钱,你个城里人回去一说,丢额们村里的人哩!显得额们这里人眼里就只剩下钱!
李谦没有坚持非要再给,就把钱收回去,只是东西却坚决不拿。
吃完了饭,李谦问明了杨金叶的房间,想了想,转身回去打开后备箱,把自己这次出门前特意买的那把新吉他连吉他箱一起拿出来,把吉他箱里自己记稿子的本子、笔之类的掏出来之后又盖上,想了想,又跑到前面驾驶座找了一根大号的中性笔出来,拿着又走回杨家,到杨金叶的门前敲了敲门。
“杨金叶,我吃完饭了,要走了,你开开门……”
片刻之后,气呼呼的杨金叶拉开门,就站在门口瞪着李谦,似乎余气未消。
李谦就笑笑,说:“的确是我的错,我不该给钱的,但是那些烟和酒,就当是我送给你爸爸、和周围那么多邻居的,待会儿你帮个忙,帮我把那条烟给大家分分,就说是我谢谢他们给我唱了那么多好听的曲儿。”
杨金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你别说,这丫头其实长得不算多么出奇的漂亮,但当她安静地看着你的时候,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的美——野生生的,活泼泼的,鲜亮亮的。
李谦就笑笑,抬手举起吉他箱,递到她面前,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喜欢唱歌,我也喜欢唱歌,你请我吃了一顿饭,很好吃,你还给我唱了一首歌,还让我听到了那么多人唱的那么多好听的歌,所以,我只是想送你一件小礼物。”
说话间,他蹲下,把吉他箱打开,拿出那把吉他来,说:“这是一把吉他,我自己用过的,现在,送给你,不要拒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