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很慢，等到了距离比较近的一座县城，已经是后半夜了，幸好剧组已经派了一辆越野车来接，在等着他们。

　　而当一行人颠簸着赶到金汉他们驻扎的地方的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越野车颠簸的让人恨不得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一路驶去，带起身后的漫天尘沙——东方朝阳未起，却已经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何颖玉和伊丽莎白都困得扛不住了，在后排抱成一团睡着了，身上还披着车里给提前预备下的厚厚的大衣。

　　李谦本来也困得不行，却又忽然精神起来。

　　远远的地方，大漠深处，忽然出现了一栋酒店。

　　纯土木结构，两层的楼房，旁边还圈了好大一片的马厩。

　　晨风起时，那酒店前的幌子随风招摇，上面写着歪七扭八的四个大字——龙门客栈。

　　看着看着，车子越走越近，李谦满足地叹了口气。

　　不得不承认，金汉这个人虽然文青，但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还的确就是不文青的人做不来。

　　比如这样考究地去还原一座沙漠深处的杀人客栈！

　　金汉从七月份就开始在陕北一带跑到到处考察，最终选定了这里，跟当地谈好了之后回到顺天府，又是各种忙活，找人画建筑设计图，拉着李谦一起讨论，力争复原李谦在剧本和设定中所描述的那样一座奇妙的建筑。

　　然后，他亲自带队再次进入这大漠深处，一扎根就是一个月，盯着工作人员和建筑方施工，稍有不满意就立刻要求返工。

　　从建筑方，到公司的布景人员，再到运输大量的木料进沙漠，从头到尾，尽管有明湖文化派出的专业会计师和管理人员从旁协助，但一直忙活在第一线的那个人，肯定还是金汉自己！

　　这就是文青的力量，这就是较真儿的力量！

　　美轮美奂，尽善尽美！

　　越野车在一片帐篷前停下，李谦叮嘱司机不要叫醒后面睡着的两个丫头，同时开着空调的热风不要关，然后自己轻轻地开门下车，又轻轻地关上车门。

　　能隐约听到旁边成片的帐篷里传来的呼噜声。

　　时间才刚五点多，他们好梦正酣。

　　李谦叉腰，站定。

　　看向面前这座“破破烂烂”的“新”客栈。

　　晨光初起，太阳才刚刚跃出地平线，通红通红的阳光，将这大沙漠，和大漠深处的客栈、酒旆都涂抹得一片艳艳的红色。

　　艳丽如女子新涂的丹蔻。

　　过了一会儿，他迈步往前走，见那司机跟着自己，就轻声笑道，“我自己走走看看，你忙活一夜了，去眯一会儿吧！去吧！”

　　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转身钻进了一顶帐篷，补觉去了。

　　李谦信步走进酒店的外大门。

　　脚下的沙地有着奇异的质感，沙漠深处的早晨，有着顺天府所绝对没有的冷冽——李谦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拉上了外套的拉链。

　　走进客栈里头，李谦忽然一愣。

　　里面居然有人。

　　而似乎是脚步声惊动了那人，此时他也正回头看过来。

　　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的。

　　等看清了是李谦，那人笑了笑，走出来。

　　是金汉。

　　他身上披着一件大棉袄，右手拿着烟，左手拿着一个矿泉水瓶，里面装着半瓶水，水里飘着很多烟头。

　　等走近了，他咧嘴笑道：“早上睡不着了，就起来转转，看看！”

　　说话间，他轻巧而又熟练地把烟头丢进矿泉水瓶，听着里头滋啦一声响，人已经伸手比划着，指着这酒店里面的每一个角落，道：“看看，看看，看我弄得怎么样！下了大功夫了！”

　　李谦笑笑，越过他，走进去。

　　木制的、粗糙的、连边缘都不平整的长条桌。

　　做工粗劣。

　　李谦伸手摸了一把，道：“还得人工再做旧、打磨一下，太新了。”

　　金汉咧着嘴笑，“那当然！不过今儿不行了，今天有别的事情要收拾，明天我就安排人打磨，一水儿要做出包浆来，保证一看就是用了多少年的老物件！虽然镜头就是一扫而过，但电影嘛，玩得就是这个质感，咱不能糊弄人！”

　　李谦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对，就是这个道理！”

　　讲真，明湖文化的这帮签约导演里，要论拍东西的认真执拗劲儿，头一个就能数着金汉——韩顺章也认真，但他的认真是在一丝不苟上。而且迄今为止，李谦用他，都是让他负责殿后，为整个影视部兜底，反而从没有让他冲锋在前过。

　　像金汉这样一身拧巴劲儿的人，一旦自己转过圈儿来了，才是冲锋陷阵的最好人选——搁在拍电影上来说，这种凡事儿都较真的人，能出真东西、好东西，基本就相当于三国乱世里的无敌猛将黑张飞！

　　李谦在这座已经完成的七七八八的龙门客栈里走走瞧瞧，时不时摸一把木料，看见那边摆了一摞的粗瓷大碗，还拿起一个来，仔细地看了看，回头跟金汉说：“再让人到附近的村子转转，拿好碗换，不行直接买，弄一些他们那种用了多少年的，已经有了豁口的碗来！”

　　金汉嘿嘿地笑，走两步，越过柜台，往地上一指，“你瞧瞧这个？”

　　李谦走过去，借着此时已经照进来的阳光一看，不由得笑了。

　　地上也堆了一摞，可不就是已经豁出了口子的破碗。

　　这个才对嘛！

　　一座开在塞外大漠深处的客栈，还开了多年，这些碗这批客人用完下批客人用，哪有个不磕磕碰碰的，大多数带上点儿伤，才是合理。

　　两人在下面转了一圈，正要上楼看看，门口却忽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就猜你得在这里！”

　　两人回头看时，何颖玉面露讶然，“金导也在呀！”

　　金汉初见是何颖玉的时候，脸上闪过一抹细微的惊讶，还下意识地扭头瞥了李谦一眼，不过很快他就笑着道：“早上睡不着了，寻思你们也快来了，就过来转转，等着你们！来，来看看！这就是你的客栈！”

　　何颖玉走进来，满眼新奇。

　　其实察觉到李谦关车门的时候，她就已经迷迷糊糊醒了。过了一会儿，起身下车，看见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座客栈，那种感觉，简直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好像是一下子就来到了剧本里所描述的那座塞外的杀人客栈。

　　如果旁边没有这些碍眼的、出戏的帐篷，就更好了！

　　一路走进客栈去找李谦，她惊讶于这座客栈的粗糙的真实。

　　等走进了客栈里面，看见那客栈的木板墙壁接缝处照进来的刺眼的阳光，那种放佛真的置身于龙门客栈的感觉，顿时就越发的强烈了。

　　左看看，右看看，何颖玉摇头叹息，“怪不得谦儿哥老说，金汉这家伙做事情有股子拧劲儿，这部《龙门客栈》，非他不可！”

　　金汉闻言不由得意地笑起来。

　　就算明知道何颖玉是在拍马屁，但这个马屁拍的他内心自生欢喜。

　　于是他招手，“来楼上看看！”

　　说话间，他第一个迈步登上木制的楼梯，吱吱呀呀。

　　李谦和何颖玉先后随他上楼。

　　一边走，金汉还一边道：“谦儿也没说你也跟着来，不过你来了更好，提前感受一下！等到你们这部戏拍完，你就得过来给我当老板娘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回头，等李谦和何颖玉都上来了，他问：“《黑客帝国》拍了多少了？还有多久才能拍完？我这边可再有半个月二十天的就能齐活儿了，别让我等太久，人工啊什么的，这花费可都不低！糟蹋钱！”

　　李谦笑着回应，“不怕，慢工出细活儿，全弄完了也要再仔细找补找补，等真的弄好了，跟周智豫你们就先开拍，先拍别的镜头。《黑客帝国》这边，一个月左右差不多能杀青。杀了青……给小玉三五天的功夫歇一歇吧，喘口气儿，然后就让她过来！”

　　金汉满意地点头，“成！”

　　但紧接着，他又看向何颖玉，“你呢？能行吗？三五天的功夫，可别光顾着歇着！我知道你在《黑客帝国》里演得是没表情的角色，从头到尾没点笑模样那种，进了我这《龙门客栈》的剧组，金镶玉可是个风骚的老板娘！”

　　何颖玉笑，“金导，您这是质疑我水平啊！告诉您说，您这部戏，打从接到了本子，我就开始揣摩了，还跟老周我俩排练过好多次呢！放心吧，只要进了这间客栈，我一准儿马上就是金镶玉！”

　　金汉闻言满意地笑了笑，道：“那敢情好！”

第8章 早上起来要抱抱

　　《龙门客栈》的剧组所在地，条件相当艰苦。

　　当初做的预算里，是有一栋两层简易楼房的款子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演员和剧组的工作人员居住、生活用，毕竟要在这里拍戏，估计要一扎就是三两个月，老是住帐篷，显然不太合适。

　　就算金汉受得了，其他人也不一定能接受这样的工作条件。

　　更何况，这个剧组将来要进入的演员，尤其是三个主演，那可是清一色的大牌，何颖玉、程素瓶、周智豫，这样的三个演员，不管是在明湖文化内部，还是在国内影视圈而言，都是正当红的。

　　但是李谦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顶顶的简易帐篷。

　　问金汉怎么回事，金汉就嘿嘿笑，说：“没事儿，两三个月的事儿，费那个钱造什么房子！我跟周智豫、程素瓶还有何颖玉，都打过招呼了，他们都同意，到时候等他们来了，晚上不拍戏的时候，就住到客栈里去，我们这些人，住一楼，打地铺，他们是大明星，待遇高，住二楼，单间！”

　　李谦讶然，扭头看何颖玉。

　　何颖玉扭头看向别处，不敢跟李谦对视。

　　李谦马上就明白过来了——谁都知道金汉是明湖文化的影视总监，虽然这些年来一直都是甩手掌柜，但他在李谦那里的地位，一直都是很高的，换句话说，李谦很纵容他。那现在，砸了大投资给他拍戏，从制片人到导演一肩挑，他说我要把钱花到别的地方，没办法给你们建小楼住了，你们到客栈里凑合凑合行不行？谁敢说不行？谁好意思说不行？

　　于是，李谦气得叉腰。

　　“那么，钱花哪儿去了？把这笔钱剩下来，总得是干别的用处了吧？”

　　金汉又是嘿嘿笑。

　　看李谦一脸不满的样子，他也知道，怎么说也是一百大几十万的款子呢，这笔账想瞒是瞒不下来的，就算是现在不说，将来也要对账。

　　而且看他的架势，顶天了只是暂时打个马虎眼，压根儿也没打算瞒。

　　于是，他很痛快地解释道：“其实……我也不能算挪用，因为那笔钱，都花到客栈上了！”说话间，他指着楼顶，道：“你看看这些材料，这都是从东北的深山老林里拉出来的，都是大料，贵着呢！”

　　说到这里，他颇有感慨地道：“当初做设计图的时候，我就想，花那么多钱在这里搭一个客栈出来，不能就用一次吧？以后我还得想办法来拍一部戏。那既然以后还要用，建筑设计只能撑三年安全期，就短了点儿！”

　　“所以呢，我就跟镇子那边谈妥了，等咱们这头拍完了，让他们进驻，整个把这一片圈起来，做成个旅游区，收入全归他们，咱们不要！但是十年之内，必须保证咱们免费用！这样呢，能让他们帮咱们看住这一片，不至于被当地人给偷偷拆了！过几年，有再需要的时候，直接就来了！”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所以，我寻思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就没跟你商量，直接把木材的等级，往上调了一个级别，再加上运输成本，建筑成本什么的，反正乱七八糟吧！这不，钱就砸进去了！”

　　李谦简直无语。

　　这要是换了其他人，是绝对没那么大胆子的。

　　整个明湖文化，七八个签约导演，大约也就他金汉敢这么弄。

　　野心大，有想法，而且有了想法，也不管合不合规矩，不管上面发觉了会怎么处理，直接就按自己的想法走。

　　偏偏这一次，开拍之前金汉就说要自主权，于是，李谦也是大度，只派了个小会计帮他管钱，连个制片经理都没派。

　　那你想当然啊，一个小会计，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于是李谦气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