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站!你凭啥打我!”
“你个龟孙儿!我是你师哥,我说打你就打你!”
周宝山愣了一下,居然慢慢地站住了。
钟元福两步就追了上去,一脚就把他踹飞了五六米,然后另一只脚上的皮鞋脱下来,快步过去,劈头盖脸的抽。
周宝山不跑了,只是拿胳膊护着脑袋闪躲,说出话来很是委屈,“你是师哥,你打我,我认了,但是我既没办坏事,又没不听话,你为啥打我!”
按说被师哥打,那不是稀罕事儿,尤其是当年幼年学艺进了师门,钟元福是师哥,带着几个小师弟,那是要传艺的大师兄,再加上男孩子,小时候都皮,当师哥的平常说疼的时候是真疼,但说生气了要打,那也是真打。
但即便是那个时候,要打,也都是有理由的。
比如说让你站桩一个小时,你就站了59分钟就停了,被师哥发现了,怎么办?打!往死里打!你说你再补足那一分钟?你说你自愿再站一个小时?不存在的,打完了再罚!至少加倍的罚!
而且师哥打你,师傅打你,许躲,不许跑,敢离开这个门,以后就不许再回去了!所以小时候学艺,被师傅师哥打得满院子吱哇乱叫,那是常事儿。
但自打师傅没了,师门散了,钟元福已经有至少十年没打过周宝山了。
而且,现如今也已经今非昔比了。
所以钟元福要打,周宝山下意识地还是不敢跑,但特别的委屈!
钟元福也不解释,就拿皮鞋狠抽,抽得周宝山眉头紧皱,左右躲闪。
周宝山:“师哥你别打了,很疼!”
钟元福:“很疼!很疼!”
接着打。
周宝山:“师哥,我到底犯啥错了,你告诉给我再打我!”
钟元福:“告诉!告诉!”
接着打。
周宝山:“师哥你要再打我可还手了!”
钟元福:“还手!还手!”
接着打。
周宝山一边挨打一边闪躲,尽量不至于让师哥打不着,又不让自己挨得太疼。
但他还是渐渐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我真还手了啊!”
“还手!还手!”
钟元福当年号称天纵奇才,年轻时候功夫当然是极好的,丝毫不夸张的说,周宝山身上的那点本事,一招一式都是他教出来、喂出来的,但现如今呢,钟元福毕竟胖成了这样,不但影响了身体的灵活性,而且事实上,他的功夫已经散了大半了。师兄弟俩要是真打起来,可能三招两式的,钟元福落不了下风,但几招已过,周宝山吊打自己师兄的问题不大。
像现在,这一路又追又敢又打的,周宝山这边恼羞成怒地喊着“要还手了”,那边就已经听到自己师哥呼哧呼哧的大喘气了。
在鞋底掠过的浮光掠影里,他能看到自己的师哥脸色已经涨得通红!
忽然他想起来当年托庇于师哥身边,跟着他讨生活的那时候,想起了那些年的一幕幕光景,然后就又想起了当年自己在外面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师哥先是过去给人赔礼,不敢让师傅知道,想方设法的借钱给人家看伤、买营养品、赔钱,回去之后却追着自己满院子打,上好的腊枪杆儿都打折了三根!
那个时候,钟元福十七八岁,一身的功夫,周宝山才十岁出头,师哥打起师弟来,绝对就是大人打孩子,周宝山灵活地像猴子一样,也没处躲,那一棍子一棍子的,是真的往身上招呼,打断一根再换一根!
那一顿打下来,周宝山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霍霍的,钻心,但自那之后,到现在大十几年了,他再也没敢跟人打过架!
师傅当年是被枪毙了的,这不大光彩,但即便是他,当年也教过徒弟们,他说咱们练拳的,气壮,说话声高,受不得气,所以容易招惹江湖是非,动辄打起来,手又重,于是往往成害,所以你本事越大,越要记住戒骄戒躁,出拳要慎重。无理要退让,要认错,有理也莫要耍威风。
结果他老人家自己就死在耍威风上了。
师门散了,到现在师兄弟们四下零落,早已散入红尘。
过年的时候回家,师兄弟们聚会,听说有三个师兄弟现在在牢里吃饭呢,而且已经毙了俩了。还有几个外出打工了,过年都没回来。有几个算是混得不错的,也就是给人家当保镖、开车。
还有两个,在当地欺男霸女的。
聚会的几个师兄弟是既不齿又羡慕。
看看他们,想想自己,当时在老家过年,周宝山很是有些黯然神伤。
而师哥已经有十几年没打过自己了。
……
忽然,周宝山不躲了。
他就蹲在那儿,架起双臂护住脑袋和脖子,任由钟元福手里的皮鞋啪啪地落下来,打得他后背上全是鞋印子。
钟元福累得气喘吁吁,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
忽然,周宝山说:“师哥?累了吧?歇歇再打行不?”
钟元福闻言愣了一下,牙一咬,皮鞋更狠地呼下来,打得周宝山“嘶”、“嘶”地倒吸凉气!然后,他忽然就“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疼死我啦,师哥,别打啦!”,“师哥我错了,别打了!”
这喊得,太熟悉了。
当年周宝山脾气也硬,又认死理儿,但钟元福比他还硬,只要你不服软,就往死里打。但只要周宝山开始喊疼,师哥就往往停手了。
这一次也是。
听见周宝山瞎叫唤,钟元福的动作忽然停下,“呸”了一口,“喊什么!”
然后拿着皮鞋,抽一下说一句——
“疼?你还知道疼!”
“知道疼你个龟孙儿还胡来!”
“我这是替师傅打你!”
“你再躲呀!我打死你!”
忽然他停下了,皮鞋扔到地上,大口喘气,然后一屁股蹲到草地上,“累死我了!”
周宝山站起来,跑过去给他把那只扔飞了的鞋捡回来,递过去。
钟元福看他一眼,接过鞋来。
周宝山说:“师哥累了吧,咱到屋里喝口水行吗?”
钟元福瞪他一眼,“累个屁,师哥打你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周宝山说:“是,我知道。我扶你起来吧?”
钟元福伸出胳膊,周宝山把他拉了起来。
师兄弟俩回头,看到了犹自痴痴呆呆站在台阶下的两个女孩子。
周宝山觉得很尴尬。
他终于忍不住问:“师哥,现在能说说,你为啥打我了吗?”
钟元福扭头看他,仍自气喘吁吁,却正色地说道:“你要自立门户,我不怪你,你要接自己认为对的片子,我也不怪你,你要喝酒要泡妞要玩女人,也都很正常,可是,你不该作践自己!”
周宝山低下头,片刻后,他试图辩解,“我没有,我就是……”
“没有?”钟元福厉声道:“找七八个女孩,关上门玩无遮大会,而且你最近半个月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一天都难得清醒几个小时,看……桌子上的酒瓶子,你自己那双狗眼能看见吗?我要晚来一会儿,估计又要喝醉了,这叫没有?”
周宝山低下头,不说话了。
片刻后,钟元福大声道:“说话!”
周宝山低头好一阵子,才终于道:“可是,我又没有戏可拍,我拍一部扑一部,我不喝酒玩女人,我该干嘛?”
啪的一耳光,直接把周宝山抽飞了。
钟元福虽说胖了,功夫丢了大半,可忽然出手,手劲儿还是够大的。
周宝山让他抽得原地打了个转儿,趔趄了两下才又站稳,嘴角已经带了血。
“没戏可拍?放屁!怎么会没戏可拍!”
顿了顿,他道:“就算没戏可拍,就要喝酒胡闹吗?你才多大,身子不要了?没戏可拍,就不能练练功夫?就不能去上上补习班?你的英语呢?不学了?都丢开了,就非得要天天酗酒,喝到醉醺醺不可?”
周宝山忽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抬手抹掉自己嘴角的血,说:“师哥,你知道现在他们找我,给我开多少片酬吗?”
不等钟元福回答,他自己就又继续说:“五百万!就给我五百万!”
说话间,他脸上说不清是苦涩还是自嘲,说:“我拍杜维运的片子,周阳华都给我一千五百万加分红,结果那部戏拍完,我又想继续接戏的时候,他们就只给我开五百万了。因为我前面的戏,一部不如一部,全都扑了!”
“你说?五百万?我能接吗?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钟元福愣怔了片刻,声音忽然缓和下来,说:“那你也不该就这么自甘堕落!再说了,只是现在他们担心你的片酬太高换不来票房罢了,等到《锦衣卫》上映了,票房只要不是太差,你的片酬应该就会有上浮的,大概到八百万左右是没问题的,你毕竟还是有号召力的。”
周宝山摇头,苦笑,“师哥你不懂,你在明湖呆惯了,所以你看事情太简单了。谦爷拍戏,明湖拍戏,跟外面的其它公司拍戏,完全不是一码事!明湖会把演员的片酬压得很低,尤其是自己人,更低。但电影上映之后,只要票房好,他们就会给很大的红包!一下子就给你补回来了!”
“而且关键是明湖的戏养人,能让你越来越红!但外面的这些公司,他们拍戏,就是指望给你一份片酬,你就必须给我拿回来十份的票房,不然,就是你这个人号召力不行,演技不行,各方面都不行!”
“像我,连续扑了几部戏,就大家都来踩我了!”
“我现在不能出去接戏,一旦我接了一部五百万的,下部戏就顶天了五百万!甚至到时候,他们会只给我开三百万!我要是想接着拍戏,要么再来几部戏大红大紫的,要么,就只能看着片酬一路往下掉!”
“但是……师哥,你不懂,外面这些戏,你根本就不知道谁的戏靠谱,更没办法保证一部戏一定会赚钱!”
钟元福忽然说:“我听说你想挖穆导过去?”
周宝山点头,又苦笑,“是!你们那部《吹牛使人进步》不是红了嘛!周阳华和宗成泽他们说,明湖文化这些年,除了李谦和韩顺章之外,其实穆小帅这个原本的编剧组组长,很重要,他负责做剧本,而且经纪部那边收到的剧本,都要交给他审核,他觉得合适,经纪部才会帮演员跟制片方谈合约和片酬,所以,我以前虽然看不起他,但周阳华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我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帮我选片子。周阳华说希望挖他过来,我也就帮忙联系联系。”
“但是,失败了。穆小帅根本不愿意跳槽。”
钟元福忽然又说:“考虑过回明湖吗?”
周宝山讶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师哥,笑起来,“师哥,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回得去!我是背叛了谦爷的!”
顿了顿,他脸上写满了自嘲,说:“当年我是明湖文化那么多演员里最红的,谦爷把他捧那么高,我掉头就跑了。现在到外面才一年,就摔那么惨,还想回去?”
钟元福面色凝重,问:“在你眼里,谦爷就那么记仇?”
周宝山摇头,不说话。
钟元福道:“还记得冯必成吗?”
周宝山当即摇头,没等钟元福说什么,他就道:“不一样的!师哥,不一样的!冯必成当年也就是背地里说了几句瞧不起李谦的话,充其量有点小瑕疵,不是什么揭不过去的仇,也没损害到明湖的利益,更何况他还有个好爹帮他担着。我呢?我这一跳,明湖损失有多大?不一样的!”
钟元福摇头,说:“你也有你师哥!”
周宝山讶然地扭头看他。
钟元福继续道:“而且,谦爷也没你想的那么记仇。这么多年了,我算是基本上摸清楚他的脾气了。只要你愿意好好拍电影,愿意听话,我敢保证,他随时欢迎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