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迎松笑而不语,人家就愿意这样写,你李太宇管得着吗?中国民间向来都喜欢传各种内部信息,越是写着“绝密”二字的东西,大家越喜欢传看。君不见街头那些油腻大爷们,光着膀子,手里拿把大蒲扇,可一说起国家大事,个个都显得神秘兮兮的,好像年轻时候都在“海里”给领导拎过包的样子。
王迎松不说话,李太宇也不便再深究。他翻开册子,里面果然是对市场上各品牌型号机床的点评。每种机床的名字下面还画着一排五角星,五角星有的是实心的,有的是空心的,还有半实半空的。李太宇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这五角星分明就是编撰者对各种机床的打分。满分是五分,也就是五个实心的五角星。至于零分,那自然就是五个空心的五角星了。
看明白了体例,李太宇便开始查找东垣公司的名字。倒也没费他多少工夫,他便找到了自己生产的那几款机床,细细一看底下的内容,只觉得一口老血涌到嗓子眼,差一点就要吐出来了。
“这都是谁给评的,跟我们公司有多大的仇啊!”李太宇大声地骂道。
何继安原本是坐在会议桌对面的,这会也赶紧绕过来,凑到李太宇身边,阅读那份册子。只见在东垣公司一款磨床的名称下面,写着一堆测试数据,看上去还颇为专业的样子。在列完测试数据之后,内容就变成了大白话:
“毫无疑问,这是一款垃圾级的机床。其品质只相当于小型乡镇机床企业制造的低档机床,而价格却达到了国内有一定实力的中型机床企业生产的中档机床的水平,性价比在所有评比的机床中排名倒数第五。”
再至于用来评分的那五个五角星,其中有四个是全空心的,余下一个勉强有一半是实心的,也就是说,评价者给这款机床打出了0.5的低分。
“这是红果果的诽谤!这是恶意败坏我们的声誉!李总,我们一定要控告他们!”
何继安愤怒地拍着桌子,嚷得比李太宇的声音还大。
第250章 资料从哪来的
“这个机二零秘书处,是个什么机构?”李太宇看着何继安问道。
“这是机床行业里一个新成立的协会,我们常机也是会员之一。”何继安答道。他说的常机就是指他原来的单位常宁机床厂,尽管他已经跳槽出来,提起常机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带上“我们”二字。
李太宇当然不会介意何继安的措辞,他皱了皱眉头,问道:“这个协会,很有实力吗?”
“是的,参加这个协会的,都是中国国内最有实力的机床企业。”何继安说。
“那我们能不能申请加入?”李太宇脑洞大开。在他想来,机二零给东垣机床打低分,自然是出于行业保护的需要。如果自己也是机二零的成员,大不了多交一点会员费,对方是不是就会给自己评个高分了呢?对了,这好像是某个MBA案例里讲过的。
何继安苦笑道:“李总,这个可能不太现实。机二零的会员只有20家,全部是国内排名在前30位的大型机床企业,咱们东垣公司嘛,……还有一点差距。”
“原来是这样。”李太宇嘟哝了一声,随即便换上了一副气愤的嘴脸,说道:“它们是大型企业就了不起吗?这样明目张胆地败坏我们的名誉,我们必须给它们发律师函,要求它们收回这些资料,公开道歉!对了,还要赔偿我们的损失!何总监,你现在就给我爸爸的同学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
李太宇说的他爸爸的同学,是常宁市一家名叫西贾的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名叫劳思通。他其实是在一个在韩国举办的短期法律研讨班上与李太宇的父亲李东元见过。闲聊的时候,劳思通听说李东元的儿子李太宇在常宁开公司,便死乞白赖地表示愿意给李太宇的公司当法律顾问,而且声称一切免费。
李东元自己就是当律师的,但在中国并没有什么人脉关系,劳思通主动提出要帮忙,李东元当然不会拒绝。就这样,劳思通就成了东垣公司的法律顾问,偶尔帮东垣公司审审合同啥的,干得倒也算是专业。
劳思通愿意免费给东垣公司当法律顾问,当然不是什么国际主义精神附体,而是看中了东垣公司的外资背景。如今西贾律师事务所的宣传资料上,第一行就是“为数十家中外企业提供法律服务”,其中的“外”字对应的只有一家企业,那就是东垣公司。
这就有点像后世卖假药的网店,首页上一张斗大的照片,必定是满脸大胡子的洋老头,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退役老西医那种。有闲人专门考证过,至少有30家网店用的是同一张照片,身份介绍里从英国皇家医学院首席医生到某世界五百强医药企业创始人不等,最终追溯到照片的出处,发现原来是德州的一个农民,连自己生病都只懂得放血疗法。
劳思通接到何继安的电话就匆匆赶来了,李太宇黑着脸把事情的经过向劳思通说了一遍,接着便提出了自己的诉求,对方必须道歉,撤回不实宣传,赔偿不少于100万元人民币。
“李总,这个恐怕有些困难啊。”劳思通苦恼地说。他倒也不是一个草包,多少还是懂点法律的,一上手就知道这事挺麻烦的。
“劳律师,这不是很明显的诽谤行为吗?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韩国,是肯定要赔偿的,赔偿10亿韩元都不算多。”李太宇言之凿凿地说。
劳思通问道:“李总,我不懂机床,我想请教一下,这份册子里的这些数据,是不是假的?”
“最起码,不那么准确……”李太宇的声调明显地低了。
劳思通便明白了,合着人家没说错啊,想告人家诽谤,无从下手啊。
“劳律师,这份册子上说我们的机床是垃圾级,这个总可以算是诽谤吧?”
一旁的何继安看出了劳思通的想法,出言提示道。
劳思通说:“这个就看你们如何理解垃圾级这个定义了。国际评级机构,也有使用垃圾级这种提法的,只是一个分级标准罢了,不能算是侮辱性语言。”
“可是,垃圾这个词,在老百姓看来,就是骂人啊。”
“人家可以说,这也不是给老百姓看的文件啊。”
“但它误导了我们的用户,造成了我们的实际损失,难道我们也不能索赔吗?”
劳思通思索了一下,问道:“李总,何总监,我想问一句,这份材料,你们是从什么渠道获得的?”
“是他拿来的。”李太宇用手指了指坐在墙角练功的王迎松,说道。
“嗯嗯,说我呢?”王迎松抬起头来,看着众人,目光里带着疑问:“李总,啥事?”
李太宇把五千毫升二氧化碳强压回自己的丹田,恶狠狠地瞪了王迎松一眼,说道:“王总监,劳律师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渠道弄到这本小册子的。”
“哦,这事啊。”王迎松很轻松,“我是从合岭的一家机械厂弄到的,他们厂长拿着这本小册子,问我东垣的磨床是不是这样,我就从他手上把这本册子要过来了。”
“他又是从哪弄到这本册子的?”劳思通追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没问他。”王迎松一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现在就去问!问清楚!”李太宇暴跳如雷。
“哦。”王迎松还是那副慵懒的样子,站起身就往外。
“你去哪?”李太宇诧异地问道。
王迎松说:“收拾行李去啊,还要去车站买火车票。”
“谁让你去合岭了,你不能打电话问吗?”
“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啊。”
“问!找人打听!”
“哦,知道了……”
王迎松应了一声,便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了。他先把电话打到了合岭的龙湖机械厂,与厂长赵兴根寒暄了足有五分钟之后,才扭扭捏捏地请赵兴根帮他了解合岭柏峪机械厂厂长的联系电话。赵兴根声称自己并不认识这位厂长,但向王迎松推荐了自己的一位朋友,说这个朋友有可能认识。
王迎松记下了赵兴根那位朋友的电话号码,却并不急于挂断电话,而是又向赵兴根表示了感谢,约定过一段时间一起去吃海鲜啥的,并就由谁请客的问题进行了几轮磋商。
“王总监,你打一个电话,非得花这么长的时间吗?”
看到王迎松终于结束了与赵兴根的闲扯,何继安终于忍不住了,满是恶意地质问道。
“我打电话时间很长吗?”王迎松诧异道。
“你说的废话太多了!”何继安斥道。
“你说我哪句是废话?”
“你跟对方说吃海鲜干什么?”
“是他先说的,我总不能不接口吧?万一以后我还要给他打电话呢?”
“那他说他请客,你总没必要争吧?”
“我争了吗?”
“你争了!”
“我那不是争,我那是人之常情……”
“你分明就是拖延时间!”
“够了!”李太宇用力一拍桌子,把五千毫升二氧化碳全部释放出来了,音量直奔100分贝,他抬起手指着二人,手指头不断地哆嗦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为这样的事情争执不休!”
“我没争!”王迎松很委屈。
“你争了!”
“我那不是争,我那是人之常情……”
“……”
好不容易,算是把这一地鸡毛给清理干净了。王迎松接着打电话,依然是五分钟的“人之常情”加上五秒钟的正事。在辗转问了好几个人之后,他终于把电话打到了柏峪机械厂厂长吴廉的手机上。顺便说一下,吴廉此时正坐在合岭的一家海鲜店里吃饭,坐在他身边的,赫然就是赵兴根。
“你说那份机二零的机床评估资料?那是我们厂的推销员在汽车站买的啊。”
在听完王迎松询问的问题之后,吴廉打着酒嗝,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问他是在哪个汽车站。”劳思通在王迎松身边提示道。
“嗯嗯,吴总,请问是哪个汽车站?”
“哪个汽车站?那我哪知道,渔源的汽车站?要不就是程北的汽车站,反正很多地方都有卖的。王总,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那啥,我们老板觉得这份资料挺好的,想多买几份,发给公司里的员工看。”王迎松机智地编了个瞎话。李太宇微微点了一下头,觉得这家伙虽然惫懒了一些,但好歹脑子还是够用的,知道不能打草惊蛇的道理。
吴廉在电话那边笑道:“你们自己就是机床公司,还用得着看这个?我跟你说,机二零的这个评估,每个月都要出一期的。这样吧,我跟推销员说一下,让他们看到新版的,给你买20份,你上次拿走的那个,已经过期了。”
挂断电话,吴廉笑着向赵兴根说道:“赵总,你们也太缺德了,弄出一个评测报告黑人家,还借王迎松的手,送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去,你们这不是存心要把人气死吗?”
“气死才过瘾呢!”赵兴根抚掌大笑道,“那个韩国鬼子,上次我去常宁见他的时候,他拽得一笔,当时我就想扇他。也多亏了韩总,弄出这么一个东西,我现在都想去看看这个家伙气成啥样了。”
第251章 你出去别说认识我
如果赵兴根知道李太宇现在的模样,他一定会收回自己的话,并且祈祷上天还给他一双从来没有看过这个画面的眼睛。
现场的几个人都已经把目光从李太宇的脸上挪开了,尼玛呀,人的脸怎么可以扭曲成这个样子,眼睛辣了,晚上非做噩梦不可。
“劳律师,去写诉状怠,我要起诉这个什么机二零!”李太宇像是溺水的鱼一样艰难地呼吸着,咬牙切齿地说道。
“李总,不是我不愿意,你们真的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去起诉对方啊。”劳思通苦口婆心地说道。
“他们编写这样的材料,放到各个汽车站去销售,这还不算诋毁竞争对手吗?”
“可是,你有证据显示这是机二零卖的吗?”
“这不明明写着机二零秘书处吗?”
“这还明明着写绝密资料呢,人家早就想到规避自己的法律责任了。”
“你是说,这些资料不是他们印好拿出来散布的?”
“当然是!”
“这不就对了?”
“可是,这需要证据啊……”劳思通欲哭无泪。
李太宇是个天真的宝宝,不知道江湖险恶。但劳思通是当律师的,见惯了各种阴谋诡计,把前后这些事情联系起来稍微一琢磨,就啥都明白了。
这份资料,绝对是机二零故意散布出来的,目的也的确是诋毁东垣。或者都说不上是诋毁,只是把竞争对手的实情披露出来,给对手以沉重打击。他刚才已经问过何继安了,机二零的这些企业本身都是搞机床的,而且是国有大型企业,谁需要买东垣公司的劣质机床呢?
但人家做得天衣无缝,资料上写明了内部的绝密资料,也就是在协会范围内使用的,这是人家协会内部的事情,法律管不着。就比如李太宇给何继安发个邮件,说劳思通是个混蛋,只要这个邮件不传播出去,劳思通就无法追究李太宇的法律责任。
在各地汽车站销售的这些资料,机二零是绝对不会承认出自于自己之手的。随便找个闲人,上印刷厂印份资料,批发给路边摊,你上哪查去?东垣公司如果真的向机二零发一个律师函,人家说不定还会报警,说自己的绝密资料泄露了,请求警方追查。到时候警方肯定是先查东垣公司是如何得到这份绝密资料的,而不会找机二零的麻烦。
就在这个时候,又出了新的变故。销售部的一名文员匆匆来到会议室门口,探进一个头,小声地喊着何继安:“何总,何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