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总工,欢迎欢迎啊!”
“唐总,你好你好!唐夫人好!”
“肖总工快请坐吧!”
“唐总先请!”
“肖总工远来是客,你先请!”
“唐总和唐夫人安排酒席辛苦了,还是你先请!”
“……”
亚运村全聚德餐厅的包间里,唐林夫妇与肖明互相谦让着,谁也不肯首先坐下。这两边都不是擅长交际的人,在这个场合里,也都是硬着头皮与对方应酬,具体该如何做才能既显得自然又不失礼貌,双方都拿不好分寸,一时间竟然僵持住了。
唐子风和肖文珺二人都站得远远的,看着三个大人演戏。其实在陪同自家的大人来餐厅之前,二人都向大人交代过,说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家宴,用不着太客套。可两边的大人不是这样想的,他们都声称家长见面是大事,不可怠慢,还摆出一副自己很有经验,经常参加这种会面的样子。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由着他们去折腾吧,自己还是个孩子,瞎掺和什么呢?
“你是故意的吧!”
趁着大人们没注意,肖文珺白了唐子风一眼,小声地质问道。
“我怎么就故意了?是老肖自己说要见我爸妈,我有什么办法?”唐子风耸耸肩膀说道。
肖文珺对于唐子风用的称谓已经是懒得计较了,她说:“你知道我爸这个人不会这一套的,就不能弄得简单一点?”
“我爸妈才不会这一套好不好?你爸好歹是城里人,套路深,我爸妈都是农村人,哪懂这个?”
“你爸现在是唐总了,你敢说他平时没有应酬?”
“这个还真没有,我们公司有应酬的事情,都是梓杰他爸出面的。”
“真麻烦,早知道就不让他们见面了。”
“不让老肖见见我爸妈,他怎么会放心把闺女嫁给我。”
“不会吧,唐子风,我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厚的脸皮啊?”
“罗丹说过,对于我们的脸皮来说,不是缺少厚度,只是缺少发现。”
“我这算不算是交友不慎啊?”
“充其量算是错上贼船吧。”
“对了,唐子风,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娶我的?”
“我说我是在火车上对你一见钟情,你信不信?”
“信!你对谁不是一见钟情?”
“我和王梓杰在一张床上睡了四年,我也没看中他。”
“……服!”
小两口在这悠闲地打情骂俏,那头的争执也终于有了结果,唐林和肖明两个人互相拉着手,同时坐下了。许桂香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看到无所事事的唐子风,不由恼道:“子风,你在那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去给你肖叔倒酒!”
“哎,来了!”
唐子风答应一声,抄起桌上的茅台酒瓶子便向肖明那边走去。90年代末期,即便是京城,服务业的服务水平与南方沿海相比,还是差出千里,这么高档的餐厅,服务员也不会帮着倒酒,而是需要顾客自己动手。
“别别别,子风,你还是先给唐总倒酒吧。”
看到唐子风走过来,肖明赶紧用手捂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向唐子风说道。
唐子风嘿嘿一笑,语出惊人:“得了,老肖,你就别客气了,我先给你倒,一会再给我爸倒。”
唐子风这一声“老肖”出口,一屋子人都愕然了。肖明的尴尬自不必说,肖文珺的牙咬得格格作响,却又碍于唐子风的父母在场,不便暴露出自己暴力的一面,只能用犀利的眼神对着唐子风的后背一阵砍杀。唐林一开始没听清,待到回过味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训斥才好了。
许桂香是最早反应过来的,她随手抓起面前的筷子就想向唐子风扔过去,比划了一下,又觉得不合适,于是便把愤怒转化成了一句怒骂:“子风,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没大没小的!”
唐子风笑道:“妈,你别生气嘛,我跟肖叔开个玩笑呢。我说你们也真是的,大家都不是外人,你们互相叫啥官衔啊。爸,肖叔是个很随便的人,你就称他一句老肖好了。肖叔,你也称我爸一句老唐就好,这样不是更自在一点吗?”
“对对,子风说得对。”肖明回过神来了,他笑着对唐林说道:“唐总,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就称你一句老唐,怎么样?”
“好好,那我也称你一句老肖。”唐林接得极快,说真的,刚才他一口一个“肖总工”地称呼对方,也的确是觉得别扭,凭空多了几成生分。让自己的儿子一闹腾,他也意识到换个称呼更好,毕竟以后双方是要做亲家的。
“这就对了嘛。”唐子风满意地说,“这样显得多亲近啊。”
“亲近也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个臭小子,对你肖叔这样没大没小,看我回去不揍你!”唐林立起眼睛,对唐子风训道。
“我冤啊!”唐子风喊道,他对肖明说道:“肖叔,你可得给我作证,我每次去五朗,对你和阿姨都是恭恭敬敬的,是不是?”
“这个嘛……”肖明一时语塞,他还真是拿唐子风没辙了。
这几年,他与唐子风见面的次数也不少,对唐子风的性格和人品都颇为了解。他知道唐子风这个人表面上大大咧咧,但实际上却是很懂礼貌,也很懂得分寸的。唐子风偶尔的确会称他一句“老肖”,但每次都是在特定的场景下,是出于调节气氛的需要才会这样放肆的。
就如这一回,唐子风肯定是看到他与唐林夫妇太过客气,想逗个乐子,让双方都轻松下来,才来了这么一出。不得不说,唐子风的这一手效果还是挺不错的。
虽然知道唐子风的用意,但毕竟是当着自己女儿和亲家的面,自己如果就认下了这声“老肖”,岂不是很没面子?
可如果要他板起脸来,训唐子风一顿,似乎也不合适。人家的亲爸妈就在旁边,自己只是准岳父,训人家的孩子,好像也是越位了。如果唐林夫妇不在旁边,唐子风对肖明不恭敬的时候,肖明其实也是可以骂一声臭小子的,他又不是没这样骂过。
万般无奈,肖明只能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是不是恭敬,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肯定是很恭敬的。这不,我连我爸的酒都没倒,这不就先给肖叔你倒了吗?”唐子风嘻皮笑脸,伸出一只手去扒拉肖明捂着酒杯的手。肖明于是也就半推半就地放开了手,让唐子风先给他倒上了酒。
倒完肖明的酒,唐子风接着给唐林倒酒,然后是母亲、女友以及自己。待到大家的酒杯里都有了酒,唐林端起酒杯,对肖明说道:“老肖,初次见面,我先敬你一杯。子风这孩子不懂事,肯定惹你生过不少气,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了。”
“老唐,可别这样说。”肖明赶紧举杯,说道:“子风非常能干,年纪轻轻就主持临一机的工作,这可不是随便哪个年轻人都能够做到的。其实子风每次到我们五朗去,对我和文珺她妈妈都是很尊敬的,偶尔开个玩笑,耍个宝啥的,这是年轻人的活泼,我们当长辈的,都能理解的。”
“哈哈,老肖你不生气就好。来来来,咱们干一个。”
“来,干一个!”
两边的户主都举杯了,其他人自然也是纷纷举杯,大家哈哈笑着一齐干了第一杯酒。看到众人放下酒杯,唐子风照旧屁颠屁颠地起身倒酒,肖明也不再客气,甚至在唐子风给他倒完酒后,连点头致意的礼节都省了,这就是要把刚才丢的面子再圆回来的意思了。
酒桌上的敬酒词都是千篇一律,也不必细说了。几轮酒喝过,双方开始没话找话地交谈。肖明是个搞技术的,唐林夫妇则是刚进城没多久的农民,两边要想找到共同感兴趣而且还能聊得起来的话题,实在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眼看着饭桌上就要陷入冷场的境地,唐子风轻轻咳了一声,挑起了话头:
“肖叔,据说今年国家要搞机构改革,你听说过没有?”
肖明正在搜肠刮肚地想着和唐林再聊点什么,听到唐子风的问话,他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对唐子风回答道:“我听说了。机械部、电子部、化工部等职能部委都要撤销,改革力度挺大的。对了,子风,一旦机械部撤销,你们临一机何去何从,部里有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见?”
唐子风说:“我昨天去部里问过了,部里对我们这些部属企业,目前还没有明确的安置意见,大致是一部分仍由中央直属,一部分划归地方,还有一部分改制成股份制或者转为私有。具体到临一机,我们二局的领导表示,尊重我们自己的选择。”
“那你是怎么考虑的呢?”肖明问。
唐子风笑着反问道:“肖叔有什么建议呢?”
这翁婿俩一聊起来,唐林夫妇便不吭声了,他们知道儿子和亲家之间才是更有共同语言的,这种大型企业经营方面的事情,他们俩是真的弄不清楚。看到儿子能够和肖明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平等交流,老两口内心颇为欣慰。
肖明摇摇头说:“这件事,我也拿不准。不瞒你说,我们17所也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问题呢,今天你不提起来,我还打算专门找机会问问你呢。”
第278章 国家是肯定不会放手的
“不会吧?”唐子风也是一愣,“肖叔,你们是军工企业啊,怎么可能还会有何去何从的问题?”
肖明苦笑道:“谁说军工企业就不会有何去何从的问题?我这次是跟着我们所长一起到京城来的,就是来听取科工委领导传达有关军工系统政企分开的政策精神。这事现在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不过,你们也先别往外传……”
后面一句话,他是对满桌子人说的,其实主要是叮嘱唐林夫妇。肖文珺作为肖明的女儿,肯定是懂得分寸的。再至于唐子风,作为一位国有大型企业的领导,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他丝毫也不比肖明懂得少。
我国的军工管理体制,经历过许多次变革。目前是由科工委管理五大公司,五大公司再管理下属的研究所和工厂。此前的核工业部、航空航天部等部委虽然都已经改制为公司,但在管理体制上,仍沿袭着行政管理的传统,并没有真正地实现政企分开。或许正因为这样一种政企不分的体制,导致军工企业普遍缺乏活力,军工也成为全国亏损最为严重的系统。
在这一轮的机构改革中,国家已经明确提出,要对原有的科工委进行改组。改组后的科工委只负责行业政策管理,不再具体管理企业。而五大公司也将进行改造,每家公司会被拆分成两家,从而变成十大集团公司。
将一家公司拆分成两家的目的,在于引入竞争机制,让昔日在同一个锅里搅勺的企业变成竞争对手,从而激发起各自的活力。在改组后仍不思进取的企业,在这样的竞争中将被淘汰。
这个改革方案,目前尚未正式公布,但正如机械部的机构改革方案一样,在本系统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了。肖明在这个场合里对唐林等人说起,也谈不上是泄密。当然,如果唐林两口子嘴欠,发条微博说某研究所总工对自己透露了这个消息,肖明肯定是要挨批评的。
“你们17所,不至于下放给地方吧?”唐子风回忆着自己前世了解的情况,迟疑着说道:“至于说改制……,倒是有点可能性,军工企业也可以上市的。”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记得在后世是有所谓军工股的,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就不清楚了。
唐林听到他这样说,忍不住训斥道:“子风,你又瞎说什么呢,军工企业怎么能改制呢?这造飞机大炮的厂子,还能让私人去管?”
唐林虽然是个农民出身,但好歹也是有点文化的农民,尤其是这两年来到京城,还当了飞亥公司的董事长,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了。他不懂得啥叫现代企业制度,也不懂得啥叫政企分开,但他知道军工企业是怎么回事。在他看来,军工企业就是造飞机大炮的,这都是国之重器,哪有上市的道理?
他怕儿子胡说八道,被肖明笑话,所以才会抢着来反驳唐子风的话。
肖明却是摆摆手,说:“老唐,子风说的没错。现在的确有人建议把一部分军工企业改制成股份公司,甚至还有人建议允许外资企业和民营企业兼并一部分效益不好的军工企业。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向子风请教一下的。”
“他懂个啥,他就是个毛孩子!”唐林假装不屑地贬低着唐子风,心里却是有几分得意的。他能感觉得到,亲家说的请教并不是客套,自己的儿子居然能够指点肖明这样级别的领导,这让唐林很是自豪。
唐子风不知道唐林心里给自己加了那么多戏,他凭着自己的想法,对肖明说道:“肖叔,依我的看法,国家对于军工企业是肯定不会放手的。像我们这种地方企业,国家说放也就放了,但军工不一样,这个体系是不可能交给完全市场去调节的,否则国家安全就没保障了。
“别看咱们国家承平日久,上上下下都有点马放南山的想法,一旦国际上有点什么变化,国家肯定会重新认识到军工的重要性,那时候就是你们军工企业吃香喝辣的机会了。”
“话是这样说,可看现在的形势,国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重新重视我们呢。”肖明有些灰心地说。
“我觉得,快了吧……”唐子风微微一笑,说道。
时下已经是1998年了,一年之后,便会发生后世所称“三大恨”之一的炸馆事件,而这个事件也将成为国家重新重视军工的一个转折点。当然,并不是说没有炸馆事件,国家就会永远不重视军工。事实上,随着国民经济调整的完成,国家经济实力不断上升,到90年代末期,国家已经拥有了大力发展军工的能力,炸馆事件仅仅是一个契机而已。
肖明不知道唐子风拥有两世记忆,他只是认为唐子风是从宏观形势等方面做出了这样的推断。对于唐子风分析经济形势的能力,肖明嘴上不说,心里是挺服气的。他的老同学秦仲年不止一次地向他介绍过唐子风在经营上的远见,肖明自己是搞技术的,对经营并不了解,因此对于那些擅长经营的人,一向是颇为崇拜的,这也是他刚才说要向唐子风请教的原因。
“照你这个说法,国家应当保持原有的管理体制才对,为什么要对军工系统进行这样大刀阔斧的调整呢?”肖明问。
唐子风说:“国家肯定是会高度重视军工的,但各家军工企业的内部经营是个什么样子,肖叔应当比我更清楚吧?我说句难听的,如果不改变军工企业的管理体制,给你们再多的钱,也会被你们糟蹋了。这可都是我们这些纳税人的血汗钱呢。”
“呃……”
肖明再次尴尬了,不带这样损人的好不好?
早年的军工系统是一个全封闭、完全独立的系统。军工企业的生产和销售都是由国家指令管理的,旱涝保收。那时候,军工企业内部管理严格,职工思想也比较单纯,“军工报国”既是写在车间、实验室墙上的标语,也是大多数干部工人内心的理想。在肖明的记忆中,那是军工系统非常辉煌的时期。
改革开放后,国家提出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工作上去,军工订货日益减少,许多军工企业不得不开拓民品市场以弥补经费的不足。军工企业搞民品,有一些成功的案例,但大多数效益都很不好,导致企业亏损严重,职工待遇不断下降。加之社会上的各种思潮开始渗透进来,许多军工企业如地方企业一样,出现了各种企业病,有些问题甚至比地方企业有过之而无不及。
唐子风说军工企业糟蹋纳税人的血汗钱,这话虽有一竿子打了一船人的嫌疑,但肖明知道,有些军工企业的确有这样的情况,这让像他这样的老军工都倍感耻辱。
国家也正是因为看到这种情况,才提出军工系统也要搞政企分开,要把军工企业推向市场,利用市场竞争的力量来帮助军工企业完成管理制度的变迁。
“转变机制,尤其是把一部分军工企业改变为股份制公司,有几个好处。第一,可以筹集一部分资金,弥补军工企业资金不足的缺陷,帮助军工企业升级技术,增强实力。第二,通过上市,引入外部监督机制,促进军工企业内部管理机制的改革,提高效率。第三,上市也是一种增加透明度的方法,能够使军工企业的经营更加符合市场原则,有利于军工企业走向国际市场。从这些角度来说,军工企业上市是大势所趋,也是利国利民利厂的大好事。”
唐子风开始侃侃而谈,以他的学识,对一件事总结出个“一二三”来实在是太容易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怎么保证国家的国防需要呢?”肖明问。
唐子风说:“这就涉及到另一个方面了。像17所这样的企业,可以选择上市,也可以选择不上市,但不管是哪种情况,肯定都是国有股占绝对优势,国家是不会容忍市场力量影响你们企业经营的。像我们临一机这样的企业,可以搞全面改制,甚至改成全部私有也无妨,但军工企业,国家是肯定不会放手的。”
肖明点点头:“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老实说,我真担心国家真的不管我们了,把我们全推到市场上去,任其自生自灭。个人的待遇啥的,我倒是无所谓。我是觉得,像我们17所这样的企业,我们拥有的技术是国家花了几十年时间,投入了数以亿计的资金搞出来的。如果就这样全部扔掉,实在是太可惜了。”
“肖叔放心吧,国家没那么糊涂。”唐子风轻松地说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肖明赞同地说,随后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子风,我们17所现在的处境也是非常困难,有点类似于过去432厂的那种情况。尤其是最近传出关于军工系统政企分开的消息之后,职工情绪波动非常大,我手下的很多年轻技术员都在琢磨跳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