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芳笑道:“呀,嫂子你们这是要走亲戚?早知道不让队长来帮忙了,他光着个膀子过来,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要走亲戚。”
黄小花急忙说:“队集体的事是咱自己的事,该干就得干,我是心疼这裤子,你说我家条件你也知道,新裤子刚穿第一天……”
队长不耐的甩了甩烟袋杆:“行了行了,过会就干了,走,赶紧去给你娘过寿。”
以往自家男人敢顶嘴自己那她早开启瞎逼叨叨模式了,不喷他到中午头那绝不停下。
现在她脾气好多了,日子好过了,自己嫁过来这些年终于看到享福的盼头了,这等于是跟着王家享福,那就不能再喷自家男人了,毕竟生产队的男人背后都是一个王家。
她娘家不是长龙公社的,是在黄土公社,不过也是个外岛,得划船摇橹的环绕县城主岛再往西南去一段距离。
摇橹一趟得两个多钟头。
她以前可不愿意回娘家了,路途远,回去一趟挺费事。
最主要的是以前回娘家都是为了借粮食借钱,真是没脸回去,每次回去就得看兄媳妇、弟媳妇们的脸色。
远嫁的穷闺女不如狗啊!
她的兄媳妇弟媳妇可不会给她们家里好脸色,而她爹娘还要兄弟们养着,自然也不敢对她多好——
老两口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得顺着儿媳妇的心意来。
但这两个月情况有所改变,她没再去借粮,反而五月里有一次带着烧肉酱肉排骨那些好东西去娘家送礼,她自己腰杆子硬了,爹娘对她的态度也好了。
兄媳妇弟媳妇还是看不上她家里,可是肉和排骨是真的香,她们不好意思给她甩脸子了。
这次回娘家给老娘过寿,是她有史以来最风光的一次,不光拿了好些东西还给老娘准备了个喜红包。
爹娘对她好她是知道,以往去借粮她娘都会偷偷给她塞上一块两块钱,这些钱多次给她家救穷。
没办法,她家是真没钱,九张嘴就两个劳力,这一年能赚多少工分?到了年底一结算粮食,她家年年是漏斗户!
她正回忆着过去的苦日子,她儿子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娘,饿了。”
招弟从包里掏出一块干脆面递给弟弟:“老五,吃这个,王老师说这个最好吃。”
“方便面!”好娃赶紧拿到手啃了一口。
顿时有脆渣滓往下掉。
黄小花赶紧去接住,责备道:“怎么这么不过日子?吃方便面不接着手?这个方便面怎么跟生了铁锈一样?”
好娃拿起方便面看了看,急忙递到她嘴上:“娘,好吃,这个真的好吃。”
来弟懒洋洋的说:“王老师还能糊弄人?他都说了这个最好吃。”
好娃小心翼翼的掰开面饼,给姐姐们一人分一点,又给队长分了一小块,叫道:“爹你尝尝这个方便面是咸味的,可好吃了。”
队长笑道:“你吃吧,是不是撒上调料包了?”
招弟咬了一口剩下的分给黄小花:“娘,这个方便面真的好吃,没用调料包,就是这样的,又脆生又好吃。”
黄小花吃了手里的渣渣,说:“嗯,有咸滋味,你吃吧,我不吃这东西。”
招弟说:“娘你吃吧,王老师卖给我们十多块呢。”
“这么多?”黄小花大吃一惊,“对了,王老师这个大包里都装了什么?怎么鼓鼓囊囊的?”
来弟得意的笑道:“都是好吃的好喝的,看我们去了怎么馋大卫、龙龙他们。”
队长嘀咕道:“到时候别干起来啊。”
来弟冷笑道:“我在学校天天拿王状元练手,就是为了对付他们,等打起来我叫他们好看!”
时间流逝,太阳越来越高,海面上的浪花挂上了金艳艳的色彩。
气温开始热了。
队长满身汗水,来弟站起来说:“爹我来摇,你歇歇,我这里有蜜桃水,你喝两口。”
听着二女儿孝顺的话,他笑道:“不用,爹早上吃了挂面,有的是劲。”
好娃说:“娘我也要吃挂面。”
黄小花挽起袖子说:“你……”
“我不要了,别打我。”好娃赶紧往大姐怀里藏。
黄小花瞪了他一眼:“没出息,我是要去替你爹摇橹,我刚才要说的是等你能摇橹了也给你下挂面吃。”
夫妻两个轮流替换,终于赶在十点钟之前到了黄土公社的姚黄岛。
姚黄岛面积大,一共四个生产队,最早是姚黄两姓,后来迁徙来了杨、孙两姓。
因为千万年来海洋季风的影响,位于主岛西北地区的黄土公社和所属外岛积攒了好些泥土,不管是主岛的公社还是外岛的生产队都有良田。
所以寻常时候他们日子比单纯靠打渔为生的生产队能更好过,起码粮食能自给自足还能给国家交公粮。
可是一旦碰上旱涝灾年他们农田颗粒无收了,那日子就要比天涯岛那样主要养船打渔的生产队惨的多。
黄小花嫁去天涯岛就是因为三年特殊时期,当时外岛天气也不好,黄家熬不过去了,17岁的黄小花就嫁去了天涯岛,当时只图有口饭吃别饿死。
问题是她家成分不好,是资本家的后人,天涯岛上的好人家看不上她家里,她只能嫁给队长,另外当时她父母也是考虑到队长家世代贫农成分好。
奈何贫农队长的家里日子同样不好过,这苦命的女人真是从一个坑里跳进了另一个坑,当时他们家里养活自己四口人都不容易,于是连续好几年没敢要孩子。
等到准备要孩子了,那闺女一路火光带闪电的来了……
船靠上码头,有人在码头整理渔网,看见她后笑道:“小花回来走娘家了?男人孩子都领着,这是一大家子全来了,吃大户?”
黄小花以往回来借粮最怕碰上熟人,碰见了更怕人家说玩笑话。
因为她不知道那到底是玩笑话还是人家冷嘲热讽。
现在她不怕了,就是当玩笑话,因为她有这个底气了。
于是她笑道:“嗯,回来吃爹娘一顿,爹娘上年纪喽,再不吃以后怕是吃不上几顿了。”
队长掏出一包红塔山递给男人:“二哥在收拾网啊?”
男人拿过烟卷在鼻子下抹了一下子,面色讶异:“嗯,今天天气好,晒晒网。你们王家现在日子真进入初步发达社会主义阶段了啊,抽红塔山?”
队长笑道:“我们队里王老师一个朋友给支援生产队,我们男人一家分一盒,我没舍得抽,这不留着场面上使一使。”
他坦然的笑语让二哥一时不敢妄加猜测:他说他没舍得抽,可看他递烟时候不眨眼的样子可不像是平日里不舍得抽这烟啊。
黄小花跟他又招呼一声,领着孩子下船,一个个手里拎着大包小包。
她抬头仔细看老家,老家变化不比天涯岛多,岛上也有山,渔民的房子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然后四周平坦山地上是还算肥沃的耕田。
因为缺水,外岛即使种粮食也是种麦子、玉米,现在麦子已经收走了,玉米还没有长成,所以农田里是一片碧绿。
山上多多少少也有农田,跟天涯岛一样的小块田地,村民们种上了蔬菜,这样连同草木一起形成片片绿色。
沿山而上,蔬菜是淡绿、野草是浓绿、大片的树叶是墨绿,诸多的绿色片片相连,横看连成线、遥望连成面,在上午灿烂的夏日阳光照耀中,农田里的黄色和山上的绿色交错成一幅水彩画。
“原来我这家乡也挺美的,”她对着丈夫叹了口气,“那为啥以前没发现呢?”
队长抽了口烟说:“以前穷的饭都吃不上,哪有闲心思去管美不美?”
黄小花祖上阔过,从沪都往边疆做买卖,内蒙西北都去过。
解放前岛上半数农田和所有的砖瓦房都是她家的,后来只剩下几间房子,不过好歹是砖瓦房,住起来比较亮堂。
两口子领着孩子进门,正在正堂择菜的老太太看见闺女回来便笑了:“你们三个姐妹就你家里隔着远,就你来的早。”
黄小花的弟媳妇苏翠华本来要接话,可看到了五个孩子的穿着打扮后一愣,于是黄小花抢过话去说:“穷讲究、穷讲究,越穷的越讲究嘛。”
这话到头了。
苏翠华无话可说,只能说:“早点过来咱正好早点吃寿宴,早上都没吃饭吧?中午咱早点开饭。”
好娃震惊正要问小舅妈你怎么知道,他一张开口,二姐已经将一块奶糖塞进他嘴里。
招弟剥开奶糖给姥姥送过去:“姥姥,吃糖,可甜可香了。”
苏翠华抬头,黄小花说:“你舅妈的呢?”
招弟从兜里又掏出两块大白兔奶糖来,苏翠华笑道:“舅妈不馋,不要。”
“好。”来弟若无其事的上去把姐姐手里的糖给摁回兜里去,“我姥爷呢?我娘给姥爷捎了一袋子小米,她说姥爷胃疼,早上晚上吃一碗小米粥养胃。”
黄小花往外拿出一大包的小米。
十斤。
苏翠华下意识的挠了挠额头。
老太太高兴的笑道:“这么些小米?你、你这从哪里买的?哪有粮票呀?”
黄小花说道:“队集体给买的,我们学校的王老师想办法跟他大学同学要粮票支援了我们队集体。娘,我爹呢?”
粮食问题支书叮嘱过不能多说,所以她岔开了话题。
老太太说道:“领着孩子、跟你大哥二哥去回抬粮食了,前几天不是都传海上要地震吗?说是要掀起大海啸,然后社员把粮食都给抬到山顶上去了。”
“昨天书记去县里开会,回来说这都是谣言,连造谣的小偷还有敌特都给抓了,政府准备公审呢。”
黄小花说:“就是谣言。”
“你怎么懂了?”苏翠华头也不抬的问道。
黄小花说:“我们学校的王老师说的,他是首都回来的大学生,当然懂这个。”
“他懂的东西那可真多了,台风那天我们公社大鹏岛上的灯塔出事了,民兵队全体出动,暴风雨天气里用绳子从三面拉扯灯塔防止被吹倒,遭大罪了。”
“当时省城来的建筑教授、研究生的老师都不知道怎么办,王老师出了个主意,给灯塔安装了一个叫阻尼器的东西,一下子就把灯塔稳住了,然后所有民兵都不用受苦受累了,他们待在屋子里听我们王老师讲评书,舒舒服服的过了一天回家了。”
老太太点头说:“我也听着这个事来,上次是支书说的是吧?”
苏翠华不说话了,低头择菜。
黄小花继续往外收拾东西,这时候大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个妇女走进来。
这是她的大嫂潘银梅和二嫂潘桃花,她们两个是一个生产队的人,所以平日里比较要好。
两个妇女进门看到五个孩子的穿着打扮大吃一惊,潘桃花下意识问道:“这是哪里、招弟来弟啊?你们、咦,你们哪里来的衣服?”
好娃积极的说:“学校里发的,还有凉鞋,还有这个腰带,都是学校给发的。”
潘桃花难以置信问黄小花:“老五,真的假的?你们学校到底干啥的?前头给学生发的那身衣裳呢?怎么又给发了这衣裳?”
黄小花说道:“都是校服,前面那身是春秋校服,这一身是夏天的校服,以后到了冬天有棉校服。”
潘银梅忍不住问道:“都是发的?不要钱?不要你们家长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