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竟是一辆26寸的自行车。
女式的也就罢了,还是红色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个子那么矮,如果骑二八杠,估计要坐在杠上骑,不然够不着脚蹬子。
李卫国暗叹口气,推着自行车问:“小韩,你家住哪儿。”
“我家在船上。”韩渝跑过去打开车锁,推着车跟了上来,一脸尴尬。
“差点忘了你家是船民,你家的船停在哪儿?”
“我爸前几天给我姐打电话说在武汉装货,现在到哪儿我也不知道。”
“那你平时住哪儿。”
“以前住外婆家,现在住我姐家。”
“你姐姐家住哪儿?”
“南通港务局宿舍。”姐姐和姐夫是家里最有本事的人,韩渝打心眼里想为姐姐姐夫骄傲。
南通港务局那可是隶属于交通部的大单位,连白龙港都归南通港务局管。
这孩子有亲戚在南通港务局,李卫国很意外,不过他现在更关心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因为南通港距启东县城近五十公里。
“你早上是从南通港骑自行车过来的?”
“嗯。”
“骑了几个小时。”
“三个半小时。”
“天没亮就出发了?”
“四点二十动身的,那会儿天已经亮了。”
“骑这么远,累不累。”
“不累。”
南通港离南通长途汽车站不算远,他完全可以坐汽车过来。
不过坐汽车也不是很方便,要先从港务局宿舍走到南通汽车站,等到了启东汽车站又要走到公安局。
李卫国跨上自行车,一边往前蹬一边好奇地问:“你几岁上的一年级。”
“五岁。”韩渝急忙蹬了两下,追了上来。
“没上幼儿园?”
“我家在岸上没房子也没田,我是在我外婆家那边上的学,那会儿只有小学没幼儿园。老师让我直接上一年级,说学习能跟上就接着上,跟不上就留级。”
五岁上一年级,十岁小学毕业上初中,十三岁初中毕业考上中专,十六岁参加工作……
想到这里,李卫国不禁笑道:“看来你打破了我们启东公安局的记录,以前没有像你这么年轻的民警,以后估计也不会有。”
以前在学校,经常为年纪小沾沾自喜。
现在参加工作,才知道年纪小不是什么好事。
韩渝有些尴尬,忍不住问:“指导员,局里以前最年轻的民警多大?”
“十九岁,跟你一样也是中专生,不过他是公安专科学校毕业的。”李卫国笑了笑,换个话题:“你家的船多大?”
“不大,四十吨。”
“四十吨不小了,花了不少钱吧,看样子你家条件不错。”
“什么不错,以前航运公司搞承包,我家承包了一条小木船,后来因为木船太小拉不到货,就借钱买了条十五吨的水泥船。辛辛苦苦跑了几年,挣了三千多,换了条二十五吨的船。”
韩渝看着前面排队买东西的人们,接着道:“二十五吨也小,去年我爸把之前挣的钱全砸进去了,换了条四十吨的,这些年挣的钱全花在买船上了。”
借钱买船,赚到钱买大船,如此反复,船民好像都是这样的。
其实岸上的群众也差不多,只是把钱用在盖房子上,赚点钱把旧房子推倒盖新房子,再赚钱盖楼房。
李卫国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兄弟姐妹几个?”
韩渝擦了把汗,说道:“三个。”
“你排行老几?”
“我最小,上面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现在搞计划生育,以前可没计划生育这回事,韩渝不觉得兄弟姐妹多丢人。
不出来看看不知道,物价上涨的太怕人,只要是个商店门口全是抢购的群众。
李卫国举起手,跟在路边维持秩序的民警打了个招呼,又问道:“你哥哥姐姐做什么工作。”
韩渝连忙道:“我姐在南通的海员俱乐部上班,我哥和我嫂子刚结婚,我爸贷款帮他们买了条船,也在江上跑水运。”
一家人大多在船上,李卫国并不奇怪。
作为沿江派出所指导员,像韩渝说的“家庭船”、“夫妻船”他见多了,除此之外还有“父子船”、“父女船”、“兄弟船”。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现象,一是雇人要花钱,二来船上的人当然希望在日夜漂泊的水上和家人抱团取暖。
李卫国想了想,继续问:“你姐怎么进的港务局?”
“我姐夫以前也是船民,后来参军,在部队转了志愿兵。八五年大裁军,复员安置到港务局,我姐也跟着被安排去了海员俱乐部。”
“你姐姐姐夫的工资应该很高吧。”
“我姐夫的工资还行,我姐的工资不算高,现在一个月拿一百三十六块五。”
港务局是真正的大单位,有自己的公安局,工资很高。
海员俱乐部既是港务局的下属单位也是涉外单位,跟上海的友谊商店一样主要接待外宾。
据说里面有商店、餐厅和高档客房,商店里不但销售各种国产的优质商品也销售三五香烟、巧克力、瑞士手表和日本彩电等进口商品,不过去那儿买东西要用外汇券。
他姐姐一个月拿一百三十六块五已经很高了,比自己这个快退休的正股级指导员工资多十几块呢。
人真不能比人,人比人会气死人的。
李卫国感叹道:“小韩,看来光学习成绩好没用,得有个好单位,在我们公安局你可拿不到那么高工资。”
韩渝低声问:“公安局工资很低?”
“像你这样的见习民警,一个月只能拿五十三块。见习期一年,见习满之后一样没你姐多。”
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韩渝正想着上班挣钱帮老爸还贷款呢,忍不住问:“指导员,一年之后我能拿多少。”
全家老小全指着那点工资活,必须精打细算。
李卫国对工资政策堪称倒背如流,不假思索地说:“跟我们一样按规定套,我们江苏省属于五类工资区,基础工资三十九。
你刚参加工作只能定办事员,办事员的职务工资是五十八块五。工龄暂时跟你没什么关系,至于津贴,我们局里从来没有过。”
韩渝算了算,低声问:“见习期满之后我一个月能拿九十七块五?”
李卫国惋惜地说:“男怕入错行,像你这样学水运管理的,如果去南通港务局、去南通航政处,或者去市里的大企业,工资待遇肯定比在县里高。就是在县里,我们公安局的福利待遇也比人家差一大截。”
谁不想去好单位上班,但这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况且因为年纪太小,在县公安局都被嫌弃,能想象到就算分到市里一样会被人家嫌弃。
韩渝觉得想太多没意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3章 三个人的派出所
白龙港,位于启东县城东南二十里长江边的白龙河口。
白龙河是清朝时由涨沙形成的自然河道,两侧长满了芦苇,芦花蜿蜒数十里一片白色,好似一条白龙而得名。
早在一百年多年前,启东人就有去上海滩闯荡的传统。
虽然启东现在是属于南通市的一个县,但启东人对南通没什么感觉,只想着去上海,几乎家家户户在上海都有亲戚。
有人开玩笑说,启东人不是在上海,就是在去上海的路上。
而这里就是启东乃至南通的一个重要水陆枢纽,连接起了启东乃至南通东北部几个县通往大上海的淘金之路和梦想之路。
白龙港的客运码头,每天都有往返于上海十六铺码头、上海吴淞码头、上海崇明岛以及江对岸浏河港的客轮,每天客运流量在八千人以上。
花一块多钱买一张五等舱的船票,早上从这儿上轮船,下午四点多就能进入两岸高楼林立、闪烁着霓虹的黄浦江。
三年前,还有很多条通往各乡镇的内河航线。
现在的公路比以前好走,公共汽车比以前多,内河的小客轮不开了。同样始建于解放前的白龙港汽车站,随之变的更繁忙。
江水滔滔,时光荏苒。
白龙港宛如一位沧桑老者,承载了启东人的无数回忆。
韩渝在上海没亲戚,没坐过大轮船,也没坐过白龙港汽车站的公共汽车,但从白龙港船闸经过过很多少次,对白龙港一样有回忆。
打记事起就坐在船上,看船闸的工作人员跟钓鱼似的,把系在细绳上的铁夹子放下来,让爸妈把过闸费夹在夹子上钓上去。
清楚地记得小时候进入船闸之后就盼着早点开闸门,好进入长江看几层楼高的大轮船。
尤其看到白申、白崇等客轮时,别提多羡慕那些能坐大轮船的小朋友。
后来报考南通航运学校,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很大关系,一直憧憬着能开大轮船,甚至想开大军舰。
结果航运学校考上了,也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却被分配到了公安局。
再次回到白龙河边,看着远处热闹的白龙港区、系泊在河边的船只以及远处的船闸,韩渝恍恍惚惚,感觉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
这儿距长江还有两公里,李卫国以为沿江派出所不在江边让他很失望,停好自行车,微笑着解释:
“江边除了芦苇什么都没有,客运码头和汽车站那边寸土寸金找不到地方,我们只能在这儿办公。”
“哦。”
韩渝缓过神,连忙把自行车推进大门口挂着“启东县公安局水上警察队”牌子的小院子。
院子里是一栋南北走向的二层小楼,坐西朝东,前面是通往白龙港的省道,后面就是白龙河。
能清楚地看到南边的河滩上有几个小码头,有一片浇注涵洞管、水泥船和楼板的水泥预制场,北边河滩上有几个生产修理内河铁船的小船厂。
办公楼后面也有个小码头,码头边停着一条刷成白色的、有公安字样的拖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