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子。”
冯玉姜一回头,东子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望着她。
“东子,吃了没?马上熟了,吃包子。”
东子一声不吭地蹲下来,抓起棒子芯帮她烧起火来。这炉子是可以烧炭的,但是碳不好买不说,还死贵,不划算,冯玉姜就兑和着烧点棒子芯,也挺好烧的。
冯玉姜看东子埋头烧火,她也不撵他,自己便专心看着火候煎包子。一会子功夫,一锅包子又出来了,冯玉姜首先抓起一个盘子,铲了一盘包子端上桌,招呼东子:“先来尝尝,我把这锅卖完咱再烧火煎下一锅。”
刚子也不推拒,坐下来抓起筷子就吃,很快一盘包子下了肚,冯玉姜一锅包子已经卖了大半了。
“盘子递过来,再铲几个。”
“饱了,婶子。”
东子这个年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从他奶过世那晚上,冯玉姜这是头一回看到他。人没什么变化,脸上的神情更冷淡了,看见冯玉姜也是淡淡的,见了别人过来,干脆就埋头不吱声。
他热孝在身,大年节的不好朝人家里走动,一个年关都没出门,见了谁也不好多言多语。
晌午时候,三个孩子赶完了庙会,刚子买了一把子“呲花”,一个“老和尚打镲”的玩具,二丫买了钢笔还有粘牙糖,山子只买了钢笔,嘻嘻哈哈来找冯玉姜献宝兼填饱肚子。
“东子哥,你咋来帮忙了?”二丫问。
“你当你东子哥跟你一样?就知道玩,也不来帮妈烧把火。”冯玉姜说完二丫,又对东子说:
“东子,山子跟二丫都来了,能帮把手,你回去吧!”
“婶子,我今天没事。”东子就这么一句话,依旧专心烧火。冯玉姜见他这样,便干脆让三个孩子自己玩去了。山子大了,他自会把弟弟妹妹带回家的。
冯玉姜一边忙忙碌碌,一边在心里琢磨,东子这孩子,他肯定是有事儿!
☆、第16章 扎花灯
三九严寒,逢集总是开集晚,罢集也晚。冯玉姜收摊子时,天都傍晚了。东子跟着她帮了一天的手,冯玉姜知道他回了家也是清锅冷灶,便索性在罢集的时候特意多煎了半锅包子。今天估摸着都是小孩来买,她没有做丸子汤,便倒了两碗开水,招呼东子吃饭。
东子犹豫了下,说:“婶子,天不早了,你累了一整天,咱还是收好摊子回去吧。”
“急什么,咱俩忙了这一天了,一人啃了几个包子,我都还饿着呢。吃饱了有劲走路。”冯玉姜开起来玩笑,“反正天还没黑,路也不算远,有你这小青年跟着,我还怕有人敢短路?”
短路,在过去是指强盗拦路抢劫,劫道儿。
东子没再说话。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冯玉姜这是故意想让他吃饱晚饭,大恩不言谢,他不是个轻飘的人,什么事不会挂在嘴上,都装在心里。
集市上稀稀落落几个收摊子的人,沐着黄昏的落日,冯玉姜和东子坐下来,各自端着盘子吃包子。说实话,被这油味菜味熏了一天了,冯玉姜本来胃口就不同寻常,油腻腻的根本吃不下。她夹着包子啃了半天,好容易吃掉一个包子。
看着东子吃饱了,冯玉姜把剩下的包子拿油纸包了。
两个人合力倒净了炉灰,收拾了桌子凳子,把家伙什都装上手推车,东子一声不响地推了车,冯玉姜跟着往家走。
借着昏黄的余光,两人一路走下去,看着东子一直沉默着,冯玉姜忍不住先起了个话头。
“东子,你奶走了,你也该安排自己的事儿了。有什么打算?”
“婶子,我不知道。心里乱。”
冯玉姜试探着说:“你也该成个家了。今年二十了吧?”
“二十一了。”
“该成家了。你这孩子孝顺,要不是一直将就着你奶,早早成了家的话,孩子都该会走了。”
“……”沉默。
冯玉姜想,大丫已经嫁到吴家了,婆婆小姑子不打紧,眼前看着小夫妻虽然不热乎,倒也没吵没闹。大丫毕竟已经嫁了过去,她这当妈的,总不能鼓动闺女离婚吧。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她毕竟还是个普通的农妇,思想是再传统不过的思想。尤其在那年头的农村,一个女人离了婚,那就是莫大的耻辱,一辈子基本上就算完了。她想,既然她能重活半辈子,既然日子有了转变,说不定她也能拉拔着小夫妻过好呢!
再说,大丫嫁了一回子,不同于黄花大姑娘。在农村人眼里,就算她离了婚,也是尴尬的二婚头,名声不好听。就算两个人曾经有心,谁知道东子现在怎么想?
那年月,毕竟不同。冯玉姜重活半辈子,却也无力脱离社会现实。
见东子沉默不语,冯玉姜便开始找话说。
“东子,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婶子帮你扒拉扒拉。”
“……婶子,传秀她过得不好。”东子没有避讳冯玉姜,他心知他跟钟传秀的事,冯玉姜肯定知道的。
冯玉姜听了一怔,立刻就明白了,东子这是放不下自家闺女!可是——
“东子,她已经嫁给吴双贵了。”冯玉姜这句话一语双关,她说完,静静地等着东子。
“婶子,她不说我也知道,传秀她过得不好。从她嫁到吴家,你哪回看她开心笑过?”
冯玉姜心里一震,细想想,还真是这样。这孩子本来性子就蔫吧,从出了门子,整天就木着一张脸,哪回好好笑过?她这当妈的也不称职,从重生回来就整天忙这忙那,还没有东子这孩子关心。
“那又能怎么样?”冯玉姜故意反问。
东子欲言又止,索性不再说什么。天已经黑下来了,两人眼看着来到了村头,冯玉姜心知有些话今天没法子再谈下去了。她叫住东子,让他放下手推车。
“搁下吧,到了,婶子自己推进家,你也该回去了。”冯玉姜从手推车上抓起一个油纸包,往东子怀里一塞,推起手推车进了村。
东子摸摸手中带着温热的油纸包,知道这是他刚才没吃了的包子。他在原地站了站,默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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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子的事在冯玉姜心里拧了个疙瘩。
“小孩会”之后钟传秀又来走娘家,住了几天。元宵节,按规矩她该回婆家过。这次是吴双贵来接她的。
吴双贵来的时候,钟传秀正坐在院子里在给二丫、刚子扎花灯。那时候街上虽然也有卖花灯的,纸花灯,折叠灯,八角灯,可要花钱的不是?小孩子元宵节的花灯,家家户户还是自己动手扎。自家扎的花灯,丝毫也不逊色。
过年时贴在门上的过门吊子,一旦过了正月初五,各家的小孩就会非常积极地揭下来了。那精美鲜艳的花纸上,有各种镂空的花样子,漂亮的很,小孩子小小心心地剪下来,留着扎花灯。
扎花灯的材料十分简单,工艺也不复杂。当然,手艺好的老人会扎那种走马灯,一般人是扎不来的。普通的花灯其实挺简单,比如钟家姐弟正在做的这种。
几根高粱杆上稍的梃子,一张三分钱的大白纸,加上过门吊子上剪下的花样儿,折折糊糊,就能做成一盏四角八棱、漂亮精巧的花灯。也有用红纸的,但红纸不显装饰花样子不说,远没有白纸做底子亮堂。
那时候,庄户人家几乎都有专门的花灯架子,木板的底座,穿着铁丝。这样扎的花灯其实就是一个灯罩,罩在花灯架子上,木板底座粘上蜡烛,明亮好看又实用,晚上挑着这花灯走黑路一点问题都没有。
钟传秀的花灯又跟别人不同,她随了冯玉姜一双巧手,不光是过门吊子上的花样儿,她还加上了精致的剪纸。花灯八条棱上贴着红纸剪成的蝴蝶,只把蝴蝶肚子粘在了棱上,翅膀颤颤的,触须翘翘的,要多灵活有多灵活。花灯四角上还缀着废旧毛线做的流苏,更有几分宫灯的韵致了。
吴双贵看看他们姐弟三个,打了个招呼,就去找冯玉姜。
冯玉姜正在锅屋里忙着发面,准备第二天做油煎包子用。吴双贵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挡在锅屋门口说话。
“婶子你忙呐!”
冯玉姜抬头对吴双贵笑笑,答应了一声。
“他姐夫来啦?家里你爸你妈都好?”
“都好。婶子,我爸说,是不是哪天叫我跟传秀把结婚证领了?我爸说他有法子。”
八零年以前,法定结婚年龄是男二十,女十八。八零年修改婚姻法,改成了男二十二,女二十,正好让吴双贵和钟传秀赶上了。
早些年,农村人结婚普遍早,很多都到不了法定年龄的。年龄不够怎么办?倒也没什么,农村人并不看重那一张证书,新媳妇只要敲锣打鼓正式过了门,就被大家认可了,在老百姓眼里比结婚证管用。等过两年年龄够了,孩子也该报户口了,再去把结婚证领来也不迟。再说那时候户口管理也松,小孩户口好报,因此有的农村夫妻一辈子,根本就没领过结婚证,也照样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两家办喜事时,吴双贵刚满二十,钟传秀才十七周岁。按农村办事的习惯,两个人就没急着领结婚证。
冯玉姜现在听到吴双贵提这个事,心里有些迟疑。
“你两个,现在年龄不是还不够吗?”
吴双贵说:“我爸说他跟乡民政的刘干事认识,找他说一说能行,可以把我们两个年龄写大几岁。”
“那何必呢,反正你们现在没小孩,又不急着拿结婚证报户口,叫你爸找人,少不得欠个人情,要花钱蒙人情的。”冯玉姜说。
吴双贵就呐呐了,嗯唧了半天,说:“我爸说不费什么事,他能办。叫我哪天来拿传秀户口本去办。”
冯玉姜听了,不好再阻拦,想了想说:“也行啊,这事儿,你们小夫妻俩商量好了就行。咱也讲究一下,领证也挑个好日子。再说咱家户口本也不知道叫我塞到哪儿去了,明天婶子给你找找。”
吴双贵答应了一声,去看钟传秀。
吴双贵站在一旁看着她扎花灯,半天呐呐地说:“传秀,我妈叫你回家了。”
见钟传秀没有反应,便又说:“咱回家吧,明天元宵节了呢。”
钟传秀扎好了花灯,顺便把半截蜡烛点上了,滴了几滴蜡油,把蜡烛粘在花灯底座上。她试试蜡烛稳固了,才吹熄蜡烛,把扎好的灯罩子罩上,递给刚子。
“晚上挑花灯小心些,姐好容易扎的,小心别给烧了。”
纸扎的花灯,万一蜡烛倒了,花灯也就会烧了。刚子去年扎的那个灯,头一天晚上挑出去,就跟别的小孩撞着玩,一下子烧了俩,回来心疼得又哭又闹。
钟传秀拍拍手站起来,收拾了剪刀、浆糊,回头冲锅屋里喊道:
“妈,那我回去了。”
冯玉姜连忙从锅屋出来,说:“这就走?他姐夫,吃了饭再走也不晚。”
“不了,那个,婶子我们先回去了。”
冯玉姜看着小夫妻俩骑着一辆自行车走远,心里忍不住发闷。眼前传秀的事儿像一团子乱麻秧在她心里堵着,究竟也不知道能怎么样。
走一步,看一步吧!冯玉姜心里思量着。
谁知道,当天晚上就出事儿了。
☆、第17章 二一子
当地风俗,元宵节是要挑三天花灯的。正月十四,头灯照蚊子,这一年蚊虫少生;正月十五,二灯照害虫,这一年害虫不扰;正月十六,三灯照五谷,这一年五谷丰登。
要是这三天天气晴好,出来挑花灯、放呲花的孩子多,乡村里一片红火亮堂,老百姓就会说,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当然,这不过是庄户人家美好的企盼罢了。
钟传秀回去的那一晚上是头灯,天气冷了些,但出来挑花灯的小孩还是很多的,刚子一直玩到很晚,才兴冲冲地回家来。山子已经开学回去住校,冯玉姜收拾洗刷给两个小的睡了,又准备好第二天做包子的面,才洗了脚,刚刚爬上床睡觉,院外大门被砰砰的拍响了。
这深更半夜了,谁呀?冯玉姜心里拿不准,踢了钟继鹏一脚,他睡得死猪一样,动都没动。这时候,冯玉姜隐约听到了叫门的声音。
像是传秀?
冯玉姜连忙靸拉着棉鞋,披上棉袄跑了出去。她打开门栓,拉开大门,果真看到是钟传秀。月光下钟传秀光着头,寒颤颤地站在寒气中,肩膀子一抖一抖地抽泣着。
“大丫,这是咋啦?”冯玉姜吓了一跳。
她赶忙把钟传秀拉进门,一触到她的手,冯玉姜哎呦一声,这手跟冻块子似的,冰冷冰冷,她把钟传秀拉倒锅屋里,手脚麻利地生了一堆火,拉着钟传秀在火堆旁坐下。
借着火光,冯玉姜才看清,闺女头发乱糟糟的,一张素白的脸此刻哭得发红。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空心棉袄,棉袄扣子少了两个,露出里面的秋衣,毛衣也没穿,难怪手吓人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