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姜领着二丫,挺着肚子走不快,等娘俩就要走出麦场,望见村里的房屋了,老王突然横窜出来,拦住了她娘俩。
“冯玉姜,你偷了生产队的麦子,就想这样走了?”
冯玉姜停住脚,惊愕地看看老王,他脚边居然还放着半口袋麦子。
“你说谁偷麦子?”冯玉姜气得不行。
“就说你,人赃俱获,你还能赖掉不成?”
冯玉姜说:“你这是要反咬一口啊,你刚才跟谁偷麦子,我可是都看清了的。我也没打算去告你,你也别来诬赖我。”
老王呵呵两声,说:“人心隔肚皮,你怎么打算的,谁能知道?你说我偷麦子,你没逮着手,你偷麦子,我可是抓住现行了,我看你就是长了八张嘴,你现在也说不清。”
看着老王那猖狂的样子,冯玉姜气得说不出话来。正所谓人善被人欺,她刚才但凡有一点恶意,拿住谢老三家的,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境况。
二丫这时候从冯玉姜身站出来,跟老王面对着面,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老无赖,我妈放过你,你反倒变成恶狗来咬人。你刚才干了什么,我可都看到了,假的真不了,你赖不到旁人身上去。”
“小丫头子滚一边去,你跟你妈是一伙的,娘俩合伙来偷队里的麦子,我是场头,我当场逮住你了,你说什么谁信?”
“死老东西,谁要是说瞎话诬赖人,谁不得好死,明天就死他一家子,死他全家一个不剩!”
“赌这些咒有什么用?有用的,到生产队认罪去。”
老王说着,伸手就来拽冯玉姜的胳膊,冯玉姜使劲挥开他,刚学会打汪汪的钟大王见主人被欺负,这时候就扑上来了。
钟大王别看狗小,可还挺凶的,它两只前爪紧抓着地,腰一躬,一窜就扑到了老王的脚脖子上,抓住老王裤腿撕咬。老王一抬脚,把钟大王踢出老远,钟大王嗷呜一声,在地上爬了两下,才又爬起来。
二丫一看,就冲过来推搡老王,三个人推来搡去,冯玉姜一脚拌在老王拿来栽赃的那半口袋麦子上,身子朝后,整个人就仰面摔倒在地上。
“妈!”二丫惊叫一声。
这野丫头没顾上去扶她妈起来,而是一转身,不知从哪里抓了块鹅蛋大的石头,一甩手就朝老王头上狠命砸去。石头砸在老王额角上,立刻就砸出了血。老王捂着额头哎呦拉跨地蹲了下来。
“妈!”二丫跑过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冯玉姜,“你能起来不?”
冯玉姜只觉得岔了气似的,一阵子心慌发懵,肚子好像是一下子胀了似的,也试不着疼,就是胀的慌,胀的难受,有种喘不过起来的感觉。
“老混蛋,我妈要是出了事,我拿刀剁了你喂狗!”
☆、第23章 打场头
冯玉姜这么身子朝后,整个人仰面摔倒在地上,不动胎气是不可能的。
她渐渐地觉着肚子疼,身上冒虚汗,自己抱着肚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爬不起来了。
她扫一眼那老王,他捂着流血的头,正坐在地上。二丫一石头砸过去,破是破了,要砸晕他这么大个人还真不太可能。他看见事情闹大了,冯玉姜只怕要出事,自己也吓虚了,索性抱着头装死。
诬人小偷小摸是一回事,害人子孙后代是另一回事。诬人偷点麦子也就是个纠纷,害人子孙那就是血仇了。
不论哪个男人,他就是再不拿自家女人当回事儿,碰上这事也得跟你拼命,单就从面子上也过不去呀,何况还是身强力壮脾气恶的钟继鹏!
老王这下子觉得这事闹大了。他开始只是怕冯玉姜去生产队告状,跟谢老三家的一合计,就设了个套子想拿捏冯玉姜,抓她个把柄,寻思冯玉姜要是害怕服软求了饶,便不敢再说出去今晚的事。要是冯玉姜真的跟他们硬对上,他是场头占着上风,冯玉姜一时也说不清白,生产队也不好怎么着他。
老王心里便暗暗打定了注意,一定要咬死口,就说是冯玉姜偷麦子叫他当场逮住,她自己紧张不小心绊倒的。
二丫见冯玉姜样子十分难受,到底人小,便吓得慌神了。冯玉姜起不来,干脆靠着二丫的胳膊慢慢躺平,自己心里叮嘱自己不要乱动弹,叫二丫:
“赶紧去找人来。”
二丫想要跑去喊人,可又不放心扔下冯玉姜,急得哭了起来,放开了喉咙冲村里大声喊人。这里已经紧挨着村头,大晚上的四周安静,二丫的喊声很快就惊动了人。
冯玉姜被抬进村里的卫生室时,钟继鹏已经接到消息赶到了。他一手推开围着冯玉姜的几个女人,铁青着脸,问了一句:
“你怎么样?”
冯玉姜说:“不知道。肚子疼。”
那时候各村里卫生室是有的,并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医生,也就是找个有些子文化的人,到上头培训一阵子,回到村里来当赤脚医生,所谓的“赤脚”,大概就是一边给人看病,一边赤脚下田干农活的意思。这样的赤脚医生,只是看个小病小灾,但凡遇上要紧的病情,自己就先慌了。
赤脚医生给冯玉姜把了脉,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村里的小卫生室,也就是治个头疼脑热,几样子最常用的药。遇上这样的情况,他就算懂也没有可用的药啊!
赤脚医生也是本村人,按村里辈分低了钟继鹏一辈。他抬起头,跟钟继鹏说:
“四叔,我看这恐怕要滑胎,幸亏四婶子自己懂一些,跌倒了就躺下没乱动,现在先让她这样躺着,你还是想法子送去乡里医院吧!”
听了这话,立刻就有村民张罗着走出去,到生产队牵驴套车。
钟继鹏又问:“怎么浇个园,浇出了事来了?”
冯玉姜微眯着眼还没开口,旁边二丫吧啦吧啦就跟钟继鹏一五一十都说了。一个村子就那么大,谁还不知道谁的底细?在场的人一听,心里也就差不多明白谁是谁非。
钟传军这时候跟山子一起赶到了卫生室,钟继鹏扫了一眼侄子和儿子,吩咐道:“传军,你领着山子,把你婶子看好。”说完,一转身就出了卫生室的门。旁边的人寻思他这是要去出气,便纷纷想要拦住他,奈何这钟继鹏身高力壮,几下子扒拉开众人,瞪着两只恶狠狠的眼珠子就朝麦场上去了。
再说老王,见众人七手八脚抬走了冯玉姜,自己头上流了几滴子血,也不好凑热闹去卫生室包扎,到底还是做贼心虚,只好继续装死在原地坐着没动。旁边也有好事者在跟他扒拉这事,老王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这时候,钟继鹏气势汹汹地就来了。
钟继鹏远远地看到几个人影,判断有那老王。他直奔着过去,顺手从草垛上抽出一把草叉,抡起来奔老王劈头盖脸就抽了过去,周围几个说话的人吓得赶紧躲开。
这一叉过去,罩头抽在老王身上,老王哎呀一声,知道要遭了,顾不上再装死,爬起来就跑。钟继鹏使足了劲,紧赶着又补上一草叉,这一叉,直接把老王抽得趴倒在地上,不装死也爬不起来了。
那时候,草叉都是木叉多,长长的杠子,前头分成三股。老庄户不喜欢用铁的草叉,沉,不服使。钟继鹏两叉下去,草叉前端就打断了。幸亏是木叉,也要是铁草叉,估计这老王就永远不用再爬起来了。
旁边几个人看着怕出人命,这钟继鹏气性一上来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几个人就赶紧围过去,拉的拉抱的抱,总算拦住了钟继鹏再来一叉。
老王半天才缓过气来,躺在地上哎呦拉跨地直叫唤。
“哎呦,你个钟继鹏,你打我,你打我老社员,你打我老场头啊你!”
“老你妈个X!敢骑到我头上拉 屎了!”钟继鹏破口大骂。
几个拉架的人连忙劝说钟继鹏,安抚他先去顾自家女人要紧。钟继鹏恨恨地扔掉打断的草叉,回卫生室。
许多年后,二丫说起钟继鹏打场头老王的情节,还是大喊解气:
“我爸那人,冷不丁也能干点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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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玉姜大半夜被一辆毛驴车送进了乡里的医院,她这次在床上整整躺了四十多天。
那时候一个乡镇小医院,也没有什么太好的保胎药,也就是打几针黄体酮,吃点中药,医生的法宝就是卧床保胎。要说这卧床可真不是什么好事,一天到晚,两天到黑,就这么躺在床上,连上个厕所都不给去,勒令在屋里解决,真是比坐牢还难受。
冯玉姜想着自家花生地里的草,想着分给自家的三亩麦茬地,心里真要着火了。可她还真不敢跟肚里的小东西犟,只要她下床活动一多了,出血的现象就明显,就只好老老实实躺着。
整天就这么躺着,二丫或山子一天来给她送三顿饭,有时候钟继鹏也会送饭来。不管是谁来了,床底下那个盖着的灰色瓦罐,就归他处理了,处理的不及时医生还要叨叨两句。
那是冯玉姜用的尿罐子,罐子上系着拎绳,看着山子跟二丫拎出去倒了,冯玉姜还不觉得什么,看到钟继鹏一脸平淡地拎出去倒了,冯玉姜简直觉得天上要下红雨了。
钟继鹏,还真是拿这个钟家小五子挺重视的!
“家里那一摊子事,怎么弄?”冯玉姜问。
钟继鹏说:“我找队长说了,我说你自己看着办,要是打算让钟家这好几口人饿死,你就别管!”
“队长叫人帮忙种了?”
“说了,麦子照人口分。麦茬地,队里找人给种上了,主要还是传军牵的头,又找了两个人手。传军这孩子,比他爸妈强。花生地里的草,山子跟二丫抽放学的功夫,也耪得差不离了。”
冯玉姜说:“两个孩子下田去耪地,你倒是真能看的下去。”
“你行了吧你,怂女人!我这一阵子忙得顾头不顾腚,你就少牢骚点吧!”
钟继鹏的口气并不和软。冯玉姜喝着粥,就笑了。
“你忙就忙,顾家就顾家,你非得骂我一句能舒坦还是能怎么地?”
钟继鹏说:“我骂你就是能舒坦,怎么地?”
冯玉姜懒得再理他了。只不过有件事,她还是没放下心来。
“那场头老王,怎么样了?”
“老王?能怎么样?活着呢!三年两年死不了。”钟继鹏说。看到冯玉姜不满的眼神,才细说道:
“你们也是笨,二丫本来拎着个桶呢,刚浇过园的桶,湿的,里面一粒麦子都没有。老王拿来栽赃的口袋,咱家没有,是生产队的,本来搁在他场屋子里的。你说你一个兔子胆的大肚婆去偷麦子,谁信?”
冯玉姜说“这样就行了?他不咬了?”
“也不是,他还说你先偷了口袋呢!他那事,有人经眼了。谢老三邻居家的女人,揭发谢老三家的背了两回麦子回家,你出事那天晚上就背了一回。生产队到谢老三家里一翻,就给翻出来了,新麦,还没干好呢!那女人就把老王捅出来了。估计老王自己也没少往家里倒腾。”
谢老三家邻居的女人?冯玉姜想了想,想起来是谁了,心里仍旧有些疑惑。
“你说张老二的女人?她怎么就逮准了时机帮了咱的忙?”
钟继鹏的脸上就有了某种别扭的表情。
“谢老三家的勾搭过张老二,让张老二给她家做白工。”
冯玉姜惊愕了半天,才闭上嘴。这年头,这样一个民风淳朴、传统守旧的小村庄,竟也有这样的极品。要说钟继鹏当初沾上这么个女人,还真够没脸面的。
农历六月初六,冯玉姜忽然就临产了,离正日子还有二十多天,冯玉姜压根就还没准备东西。当天早上她吃了钟继鹏送来的菜粥,钟继鹏刚走没多会子,就觉着了,肚皮一阵阵的紧缩着,一阵阵的痛。
这感觉,冯玉姜不陌生,有了前边四个孩子的经验,她倒也没有紧张,从容地叫来了医生。
冯玉姜前边四个孩子都是在家里,两个大的是接生婆给接生的,后边两个小的,在家里自己生下来,家人喊赤脚医生来剪断脐带,就成了。冯玉姜这头一回进了医院的产房,很快就顺顺当当生下了钟家小五子。
一点都不意外,是个小小子,不胖,小胳膊小腿都细细长长的,身量也长,一看将来就能长个大个子。
因为住院加早产,冯玉姜根本就没准备婴儿的包被子,接生员就去找冯玉姜自己的衣裳。接生员很有经验地拿了冯玉姜一条洗干净的裤子,那时候化纤的衣服还是时兴货,农村女人的衣裳不外乎都是棉布的,穿旧了的,恰恰软和。
接生员把红虫一样的婴儿放在裤子上半部,裤裆往上,小脑袋正好从裤.裆里露出来,把两条裤腿儿从小脖子下边交叉过来,再从婴儿身后拉过去,便严严实实把小婴儿包裹了起来。
这裤子包婴儿,可比上衣好用多了。
冯玉姜忽然想起前世小儿子是在这年秋后生的,而现如今,是六月里。
接生员包好了婴儿,搀扶着冯玉姜从产床上下来,冯玉姜自己收拾好衣服,慢慢地走回了病房,接生员抱来小儿子,放在她身边。
“有福之人生在六月,无福之人死在六月,这小小子,是个有福气的。”接生员笑着说。
☆、第24章 月地里
乡医院离着供销社不远,钟继鹏接到信儿赶来时,小五子已经包裹得好好的躺在冯玉姜身旁,冯玉姜半躺着靠在病床上,仔细地盯着小儿子看。
“像谁?像我不?”钟继鹏伸头凑过去。
冯玉姜没搭言。钟继鹏自己细细看了好一会子,说:“这刚生出来的鲜孩儿,也看不出来像谁。”
冯玉姜瞟了钟继鹏一眼,没反驳他,可是这孩子,实实在在随了冯玉姜,随得那么真切,模样秀气气的,根本不像钟继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