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忠于对彼此的情感,这原是世上最自然发生的美好事情。栾倾山不是铁石心肠,望着栾亦然和顾眉生,要说他心中全然没有一丝触动,那是假的。
其他不说,过去十几年,他就亲眼见过:没有张小曼陪伴的日子,栾倾待是如何将自己的人生过成了一场沉默无声且令家人望而为之心酸的咏叹调。
栾倾山低下头,安静地吃着饭,心中情绪很复杂。怅然叹息之间,他也只是想起了那句老话:儿孙自有儿孙福。
晚上九点左右,顾眉生起身告辞。她微笑望着栾倾山,“叔叔再见。”
栾倾山抬眸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扬唇,笑容和蔼,“再见。”
送顾眉生回秋波弄的一路上,栾亦然说:“别担心,老栾就是面上冷。”
一句“老栾”,令顾眉生忍不住轻笑出声。眉生看着身边想要安抚她情绪的男人,心里只觉得有许多许多的甜。她说:“我不担心。”
她是顾眉生,在她身上或许依然有许多同龄女子的情绪:碰上心里爱的男人,她会毫无保留地交付自己所有的七情六欲;去见他的父母,她也希望他们会像栾亦然那样地喜欢她,疼爱她。
如果时光能够厚待她,为了栾亦然,顾眉生愿意成为柔软温顺的女子,眉眼间再不染半丝尘世悲歌,只写满春暖花开,穷此一生,仅为他一个人而盛开,繁沁如锦。
但就算没有也没关系。一段感情的结局是悲或喜,只取决于他们彼此。
只要他们在一起一天,就可以离天长地久更近一点点。
夜里,栾亦然送完顾眉生回到华庭一号,刚走出楼梯,就看到栾倾山负手站在门口,抬头沉默地望着满天星辰。
“爸。”两人开门进了屋,栾倾山看着华庭一号的装修和布置,“这些,都是按照顾眉生的喜好来的吧。”
栾亦然点头,给父亲倒了一杯热茶,“是的。”
栾倾山淡然颔首,他对栾亦然说:“也罢,无论结果好或者不好,是喜亦或是悲,终于都是你自己的人生。”
栾亦然第一次在父亲面前透露自己的心事。他说:“你和妈相濡以沫那么多年,离开她并无关生死。这世上,无论谁离开了谁,总是能继续活下去的。”
“但心呢?如果没有一个宁茴数十年如一日始终相伴您左右,你还会是完整的你吗?”
栾倾山点头,他起身离开了华庭一号。
栾亦然的意思他很明白。因为明白,所以他不再忍心抗拒和反对。
顾眉生回到红酥阁,刚走进书房,就看到顾钰墨无精打采地趴在她的书桌上,不时的唉声叹息。
顾眉生有些好笑,明知故问:“怎么啦?”
顾钰墨沉着脸,抬头看了眉生一眼,“唐朦不肯见我。”
顾眉生一点都不同情他,转身往楼下走去。等她洗完澡换过衣服从盥洗室出来,又看到顾钰墨面贴着墙壁,四肢张开,鬼哭狼嚎地说:“顾眉生,你帮帮老子啊!”
“……”顾眉生拿毛巾擦着头发,说:“我昨天听大伯母给我妈打电话,说你不打算在鸿云上班了?”
“老婆都快没了,我还上屁的班啊!”
顾眉生撇撇嘴,“那你去唐家啊,软磨硬泡,求唐朦原谅你。”
顾钰墨转身,满眼幽怨:“你以为我没有试过?没用!根本没用嘛!”
顾眉生扬眉,“那还有一个办法,你去把顾子墨解决了。”
“啧。”顾钰墨大咧咧地躺在顾眉生的床上,说:“我要有这本事,今天还会来找你吗?”
顾眉生随手拿起桌上的吹风机砸在他身上,“你自己捅的娄子,自己解决。”
“别啊。”顾钰墨敏捷地躲闪到一边,“解决了顾子墨,对你自己也是好处多多的嘛。”
顾眉生还是摇头,“现在秋波弄刚平静了一段日子,我不想搞得家无宁日。只要顾子墨不与唐家扯上关系,他和顾礼墨就根本不足为惧。”
顾钰墨仔细一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他叹口气起身,“好吧,我只能继续到唐家负荆请罪去了。”
顾眉生不曾想到,没有人会想到,就是在这天晚上,顾钰墨离开秋波弄前往唐家的路上,汽车开到过江隧道的时候,突然发生了自燃。
当时已经是深夜,过江隧道半天不曾路过一辆汽车。顾钰墨独自一个人面对着死神的无情攻击,他在封闭的车内挣扎了足足半个小时,终于用头砸破了车窗玻璃,他刚刚爬出车子不到数秒,身后便传来一阵极强烈的冲击,顾钰墨整个人被身后突然爆炸的汽车震到了半空中,然后又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他的头部受到重创,当场失去了意识。
这一晚,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又注定要成为一个不眠之夜。
众人收到消息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到贺英慧坐在手术室门口,掩面痛哭。
张小曼走到她身旁坐下,取出包中手帕,为贺英慧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轻声安慰,“钰墨一定会没事的。”
贺英慧隐忍一阵,她甚至还对张小曼说了一声“谢谢。”但随即却又哽咽难掩担心,“小曼,钰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
张小曼无声安抚。
不远处,顾鸿华正与与亲自赶来的院长说着话,仔细询问着顾钰墨的情况。顾眉生站在父亲身旁认真听着,面色也是一样的凝重。
医院外,警车鸣笛不断,车灯闪烁,异常喧嚣。
事关顾鸿华的侄子,医院也好,警方也好,都不敢将这件突然发生的自燃车祸潦草结案。
半小时后,唐胥和唐朦从外面匆匆跑进医院。
唐朦快步走到贺英慧面前,不停地急喘着气,“阿姨。”
贺英慧抬头看向她,眼中含着泪,颔首,“小朦,你来了。”
张小曼起身,将自己的位子让给唐朦,“你陪陪钰墨妈妈。”
唐朦乖巧地点点头,走过去坐下,用手帕不时替贺英慧擦着眼泪。
谁都没有看出来,平时那个看似娇小柔软的唐朦,在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时,却意外透露出了一种极难得的坚强。
大家在医院一直待到顾钰墨的手术结束送回病房,又从医生口中知道他并没有生命危险之后,才终于纷纷松了口气。
警方那边还有一些事要与顾钰墨的父母交代,顾鸿华亲自开车陪他们警局。唐胥则对顾眉生和张小曼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顾眉生看了眼病房里的唐朦,问:“小朦不愿回去吗?”
唐胥点头,“让她留在这里陪陪顾钰墨吧。”
病房里,唐朦用白毛巾替顾钰墨擦去脸上积聚的灰尘。她一边擦,一边对他说:“顾钰墨,只要你醒过来,我以后都再也不冲你发脾气了。”
唐朦坐在病床旁,撑头望着窗外月色。
细细算算,从15岁到21岁,她与顾钰墨已经在一起足足六年了。
顾钰墨嬉皮笑脸惯了,常常会令周围的家人和朋友忘了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除了惯常流露于人前的开心之外,他也会有无助,伤心或者是难过的时候。
他也会生病。
他也会出意外。
他也会忽然闭眼躺在病床上闹着情绪,不愿意理她。
唐朦深深吸气,不愿意让一直隐忍着的眼泪夺眶而出。
六年相爱的光阴,顾钰墨是唐朦生命中的空气。润物于无声,款款深情藏于他那张没心没肺的笑容背后。
顾钰墨是唐朦见过的男生里面,嘴巴最贫的,常常会惹得她哭笑不得,连想对他生个气都气不起来。
顾钰墨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两边会有女生才有的梨涡,小小的,像阳光照亮着唐朦的心情。两人亲吻的时候,唐朦也曾偶尔调皮地用手指戳过他的梨涡。
父母常常说唐朦是个幸运的孩子。从她出生开始,唐家的生意就一直顺风顺水。她是全家人疼在手心里的公主。
她握住顾钰墨安静平放的手掌,说:“顾钰墨,我愿把我一生中所有的运气都给你,只要你能够平安醒来。”
窗外,是个月色圆润的十五之夜。
月是圆满的。
阴晴圆缺,曲曲折折,总难以圆满的,是人生。
*
顾钰墨的意外,同样也掀起了张小曼心中深深掩藏着的悲喜。
她回到水上居没过多久,就听到门外传来顾鸿华的声音,“睡了吗?”
张小曼起身开门,看着门外面色疲惫的顾鸿华,“有结果了吗?”
顾鸿华走进屋子,脱去外套,“目前只能判定是车内线路断裂造成的自燃,是不是人为还有待查证。”
张小曼轻轻点头,递给顾鸿华一杯热参茶,“但愿钰墨能够平安无事。回来的路上,我听眉生说钰墨之前来找过她。这两个孩子从小关系亲厚,眉生心里怕也是充满了愧疚。”
顾鸿华应了一声,拉着张小曼坐到自己身边。他轻轻闭上眼睛,“累了,我在你这里坐一坐就走。”
张小曼沉默一阵,说:“主卧的床很大,我叫人给你再准备一床被子。”
顾鸿华睁开眼,仔仔细细地凝了妻子许久,微笑颔首,“好。”
他们夫妻20多年,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而是很少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同睡一张床过。
顾鸿华大约真的是累了,刚沾床没过多久便已经睡着。张小曼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阵,随即又转开眸看向了窗外,秋波弄静谧而婉转的夜。
那是一种格外奇怪的感觉。
每每她想要尝试对顾鸿华好一点,栾倾待就会突然从她心底最隐讳的地方冒出来,唤醒张小曼心中最深长的记忆。
她想起在香港念书的第二年,栾倾待站在人潮熙攘的尖沙咀,指着不远处橱窗里的一件王薇薇婚纱,大声对她说:“张小曼,总有一天,无论彼时你在哪里,我一定会带着一套那样的婚纱,求你嫁给我。”
后来,张小曼的确是穿上了王薇薇订制中最奢华的一件婚纱,只可惜她嫁的,却并不是那个在22岁那一年令她感动幸福得热泪盈眶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夫妻两人同时走进饭厅。顾云礼从报纸间抬头,看向他们,苍老眸间有极不明显的诧异。待两人坐下后,顾云礼先向顾鸿华问了顾钰墨的情况。
听到他说顾钰墨没有生命危险,顾云礼才放下心来。他转眸看了眼正替丈夫盛着粥的张小曼,说:“昨晚也辛苦你了。”
张小曼觉得自己大概是耳朵有了幻听,她端着滚烫的粥碗,有些错愕地看着顾云礼。
身旁,顾鸿华轻笑了笑,从她手上接过粥,“眉生还没起床吗?”
顾云礼说:“眉生一早就带了早点去医院了。”
医院里,唐朦守了顾钰墨整整一夜。顾眉生来的时候,唐朦刚刚醒来,她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听到眉生说:“我给你带了干净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你先去洗个澡,出来可以吃早餐。”
唐朦点头,拿着衣服走进了卫生间。
半个小时后,她换好衣服走出来,病房里已经不见了顾眉生的身影。唐朦看了眼墙上时钟,知道她已经赶去银行上班了。
茶几上品种丰富的早餐,唐朦心中感激顾眉生的心细如尘,走到沙发旁坐下,慢慢喝起了粥。
她实在不知道顾子墨是什么时候走进病房的。
顾子墨其实也没有进来,他只是站在病房门口,望着沐浴在温暖阳光下,头发湿润,五官精致得像洋娃娃的唐朦。
“看来,是我低估了你对他的感情。”
唐朦抬头看着顾子墨,随即又低下头,声音清冷,“与你有关吗?”
顾子墨沉默一会儿,终究还是迈步走进了病房。他先是在病床旁看了一会儿顾钰墨,然后转身看向唐朦,“你知道吗?我是做汽车工业出身的。汽车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生自燃,我比任何人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