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宁珞便收拾好东西,一路兴致勃勃地往景昀给的那个住址而去。
惠安巷在城东,闹中取静,里面一溜儿开着三四家学馆和棋室,宁珞下了马车,便听到一阵孩童朗朗的读书声,她不由得驻足听了片刻,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余慧瑶开的棋室在巷子的里面,毗邻其中一家学馆,门面简陋却大方,挂着“烂柯棋馆”的牌匾。这间民居被隔成前后两进,前面作为余慧瑶教孩童下棋的棋室,后面则是她和两名仆妇居住的地方。
敲了两下门,宁珞见里面没什么反应便推门而入,前院收拾得很是干净,两边种着些牵牛,只是此时只剩下了干枯的藤蔓爬在篱笆上,小径旁种了些蔬菜,虽然干瘪瘪的,倒还是为这院子添了几分生机。
站在廊檐上透过半开的窗棂朝里看去,只见余慧瑶身穿青色蜡染小袄,正在领着三五个小童背棋经,一个大的几个小的,都摇头晃脑甚是迷醉的模样,宁珞看得有趣,抬手在窗棂上敲了敲。
余慧瑶这才听到,朝着外面张望了两下,却看不出是谁,脆脆地叫了一声:“谁啊?吴嫂,有客人来了。”
一个中年仆妇侧屋走了出来,一边擦着手一边招呼道:“这位夫人是想来学棋的吧?孩子多大了?我家姑娘是从京城过来的国手,棋艺好着呢,那边的大才子都比不过她……”
宁珞噗嗤笑出声来,这邹泽林也真够倒霉的,这事都被宣扬到边城来了。她正色道:“对,我正是慕名而来,不过我还没有孩子,想自己学,不知道余姑娘肯赐教否?”
里面的背诵声一下子断了,门“吱呀”一声开了,余慧瑶几乎是从里面冲了出来,一下子到了宁珞面前,惊喜交加:“珞妹妹,是你!你真的到这鲁平城来了!”
宁珞哼了一声,假意生气道:“你还知道是我啊,要不是我查到了你的行踪,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见我了?”
“哪有!”余慧瑶叫起屈来,“我现在就在这方寸之地眼闭耳塞,前几天才刚听说我们这里的都督换了人了,说是从京城来的,是一个什么侯爷,我正想着去打听打听是谁,你便来了。”
宁珞愣了愣,狐疑地问:“怎么,泽林他没有写信和你说吗?”
就算是这信慢一些,从下了圣旨到现在也有了三四个月了,余慧瑶怎么会还不知道他们的到来?
一听这话,余慧瑶嘴角的笑容滞了滞,岔开了话题道:“珞妹妹,你先在里面坐一坐,等我把这课上完,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好,我在屋里转一圈,你先忙。”宁珞善解人意地道。
那吴嫂将宁珞引到了后院,宁珞问了她几句,大致了解了一点余慧瑶的现状。这家棋室已经开了有三个来月了,是余慧瑶闲暇无事用来打发时间的,一开始没什么人,幸好旁边的一家书馆在城中小有名气,介绍了好几个棋童过来,又有几个城中的名士见余慧瑶起了这么一个“烂柯”的名号甚为不服,挑战了几场,却被余慧瑶杀得片甲不留,这下便打出了旗号,学棋的孩童日渐多了起来,还时常会有人上门讨教。
“慧瑶真是厉害,”宁珞钦佩地道,“就算到了这边城也能杀出一片天来。”
吴嫂却看上去并不开心,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不瞒你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我家姑娘这都快十七了,怎么能这样一直抛头露面啊?老爷也是太宠着她了,就这样让她乱来,到时候还怎么许个好婆家?咱们好歹也是官家姑娘,虽然现在不是什么大官了,也是个县令之女,可那些好人家一听是在外头开棋室的,还不都得避开了?可怜我家夫人去得早,那个姓徐的又是个负心薄幸的……”
她擦了一把眼角,伤感了起来。
“怎么会呢?”宁珞安慰道,“慧瑶秀外慧中,那些俗世男子哪里懂得她的好,说不准前边就有好姻缘在等着呢。”
“但愿吧,”吴嫂双掌合十,“我家夫人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姑娘啊,一定要狠狠地往那姓许的脸上扇上一巴掌!”
屋外一阵轻笑传来,余慧瑶跨门而入,摇头笑道:“吴嫂你又在念叨那件事了吗?你再这样念念不忘,让他们徐家知道了,扇的可就是我们自己的巴掌了。”
吴嫂连忙道:“好好好,我就是这么随便一说,早就把他们给忘了。你们聊,我去替你们准备点吃的。”
余慧瑶瞧着她的背影,摇头笑道:“她们总是为了我操心,其实要我说,我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宁珞一把把她拉了过来,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和在京城时相比,余慧瑶的皮肤看上去粗糙了好多,不过眉宇间却洒脱依然,并没有落魄流离的郁郁之气。
宁珞这才放下心来,昨晚在心中斟酌了好久的安慰言辞顿时没了用武之地,两个人像从前一样,在炕上盘腿对面而坐,一杯清茗一盘干果,有着说不完的贴心话。
聊了京城中那些旧友的近况,宁珞把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了邹泽林的身上,试探着问:“他一直在等你,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倒是和我说说,我替你想个周全的法子。”
余慧瑶沉默了片刻,起身从里屋取出一个楠木小盒来,打开来一瞧,里面放着厚厚的一叠信笺,却都是没有拆封的。
“珞妹妹,你瞧,他的来信我都收到了,”她笑了笑道,“可我一封都没拆,所以我都不知道你来了。过几日便会托人全部带回京城,以断了他的念想。”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得快要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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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宁珞悚然一惊,这做法也真是够决绝的,难道余慧瑶真的对邹泽林没有一丝半点的心动吗?
“他很好,可我却不是他的良配,”余慧瑶的眼神淡然,“我不能这么自私,更不想若干年后,他因为我不容于家族、不喜于陛下,耗尽了热情之后和我成为一对怨偶,到那个时候,只怕我再也做不到像现在这样豁达通透了。”
“这也未必啊,说不得他就是真心喜欢你,愿意为了你放弃那些而和你琴瑟和鸣,”宁珞不解地道,“你又何必为了今后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放弃了这么一段真情?若干年后,你又何尝不会后悔现在没有试着接纳他?”
“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会不会后悔,或许吧,可是,”余慧瑶顿了顿,又道,“珞妹妹,我和他从前并不相识,若论交情只不过是下过几次棋斗过几次嘴,又侥幸胜了他一盘,我也不是什么闭花羞月之貌,他怎么就忽然一下非我不娶了?他原本就是个风流倜傥的才子,爱得深时,可以为你抛家弃官;可若是情到薄时,凭着那些个愧疚,能撑过几日的琴瑟和鸣?我何必为了这一点侥幸弄得自己没有退路呢?”
宁珞语塞,的确,邹泽林的喜爱来得突如其来,若不是他是景昀的好友熟知人品,就连宁珞也以为这段情只不过是他的一时风流。“那……你自己呢?你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点喜欢他?”
余慧瑶随手取出几张信笺来,放在手中摩挲了片刻,忽然便笑了:“珞妹妹,若是你落魄之时,有这么一个才高八斗、风流倜傥、前途无量的才子对你倾诉钟情,你会不会动心?”
宁珞思忖了片刻,易地而处,若是她那会儿是余慧瑶这样四面楚歌的境地,只怕也是要动心的,只是这份动心中能有多少爱的成分,却是不好说了。想到这里,她大概有些明白了余慧瑶的心境了。
“我也的确动心过,也想过什么都不管就这样嫁给他,把烂摊子一丢,反正有他撑着。可我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余慧瑶的眉头轻蹙,有些伤感,“他此时愿为我都能抛弃家族,实在是情深意重,可我却不能回报他同样的深情,我的动心,只不过是虚荣心作祟,更有利用他在那些负了我的人面前扬眉吐气的念头,我怎么能配得上他?珞妹妹,若是你为了他好,就不必再掺和在这件事情里了,让他早早死了心,另寻娇妻美妾才是正路,就让我成为他心头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吧,以后想起来曾经有人这般倾慕过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宁珞呆了半晌,好半天才叹息了一声道:“好,就依你。”
两人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倒是说起了余慧瑶在这鲁平城的日子,现今余丰东的俸禄家用足矣,以前一些家底在,又有这棋室补贴收益,虽然过不了奢侈富贵的生活,却也逍遥自在。
宁珞替她带来了好些东西,日常的药材、补品,还有一些上好的茶叶、胭脂水粉,更送了一瓶雪肤凝脂膏叮嘱她好好保养皮肤:“你从前在女子堂也是花骨朵一样的美人,可不能让这西北的寒风给吹折了,就算没缘分嫁给邹泽林,也要替自己找个可心的郎君才是,别让家人担忧。”
“是,我的小九妹。”余慧瑶应了一声,瞧着她暧昧地笑了起来,“瞧你这副水嫩的模样,你景大哥可真是把你如珠似宝碰在手心呢,真是让人羡慕啊。”
宁珞嗔了她一眼:“你这油嘴滑舌的,哪儿学来的。”
两个人说笑了片刻,吴嫂便进来了,说是备好了午膳,让她们到前边棋堂去。
吴嫂的手艺还不错,午膳挺丰盛的,都是些家常小菜,一碗红焖羊肉显得尤其地道,正是这里鲁平当地的小羊羔肉,满室生香,一点腥膻味都没有,宁珞忍不住多夹了几筷。
吃得正高兴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有个年轻人拎了一个食盒快活地走了进来:“吴嫂,快看看我带来了什么?赶紧取出来给慧瑶……”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怔楞着看向屋内的二人,好一会儿才略略有些羞赧地朝着二人鞠了一躬:“哎呀是我唐突了,慧瑶今日怎么在外堂用膳了,还有这位……夫人……”
宁珞一看,只见是一个身材健硕、肤色浅蜜的年轻人,也不过十□□岁的年纪,五官英气逼人,看起来像是行武中人。
吴嫂在侧屋听到了,慌忙便走了进来道:“赵兄弟,今日我家姑娘有客人在。”
“是,我这便走了,”那年轻人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白牙,“鲁平酒楼里来了个内地的厨子,这八宝酥鸭做得甚是地道,慧瑶你尝一尝。”
“多谢宝清大哥,”余慧瑶站起来冲着他笑了笑,“让你破费了。”
“没有没有,”赵宝清后退了几步,“你上次送了我的那把刀,我还没谢你呢。”
余慧瑶无奈地道:“这谢来谢去要到什么时候去了,我还得谢你替我招揽生意呢。”
“那就先不谢了,我走了,你慢慢吃,要是喜欢告诉我一声,我下回再帮你带。”赵宝清倒也不慌不忙,又说笑了两句,这才恋恋不舍地告辞走了。
吴嫂将那八宝酥鸭取了出来放在了余慧瑶面前,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出口默默离开了棋堂。
“尝尝,只怕是比不上京城的归云居的味道。”余慧瑶将那八宝酥鸭往宁珞身前推了推。
宁珞意味深长地朝着那赵宝清的背影努了努嘴道:“想不到啊,就算是在这鲁平城,你的魅力也不减当年。”
余慧瑶哂然一笑道:“你可别取笑我了,他是隔壁书馆先生的侄子,在城中军队里当着个队正,上次是他们帮我介绍了几个学童,这才把这棋室开了起来,我们都是女人家,平日里有个难处他们也时常来帮忙,可没其他的什么。”
宁珞却不以为然,那赵宝清进来了半刻,大半时间目光都落在余慧瑶身上,若说没有情意那是不可能的,只怕连吴嫂都看出来了。如果余慧瑶坚持不愿选择邹泽林,这样家世普通却待她如珠似宝的年轻人,说不定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吧。
两人这一场见面,贴心的话一箩筐,用了午膳又聊了大半时辰,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宁珞便起身告辞:这到底在同一城中,以后有的是机会碰面呢。
余慧瑶将棋室的门一关,一路便将宁珞送了出去。这惠安巷中正值学童课罢归家,原本幽静的小巷顿时热闹了起来,还有孩童冲着余慧瑶稚声稚气地行礼叫着“余先生”,余慧瑶应了一路,神色间甚是满足。
到了巷子口,宁珞刚要让余慧瑶回去,忽然听见前面一阵喧哗声传来,只见几个身穿皮袄半边身子敞露着的异族人正抓着两个汉子推搡着,旁边有个女的坐在地上大哭着,路过的人纷纷避走。
宁珞怔了一下,正要让景勒去问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余慧瑶却制止了她:“别去了,他们族里的家务事,你插不上手的。”
宁珞有些不解:“那两人不是鲁平城的汉人吗?怎么成了他们族里事?”
余慧瑶叹了一口气,神色间颇为憋屈:“你不知道,但凡牵涉到他们西戎人的一星半点,便都成了他们的族里事了。”
原来,这鲁平城里除了城中心居住的是汉人的高官富户外,边缘都是各族人混居,东胡、北狄、西戎都有在这里讨生活的,久而久之也成了这鲁平城中人。
出门在外,这些人兴个拉帮结派,其中以彪悍的西戎人尤甚,他们人多势众,又有西边强盛的本族作为依靠,便定了很多规矩,什么不能和异族人通婚,什么一人被辱全族相援等等,渐渐地便成了城中一霸,谁见了他们都尽量避开。
这一家人便是当年带着弟弟一起嫁给汉人的西戎女子,一家人过得挺好的,却一直被那些族人骚扰,这些年也不知道费了多少钱财去堵那些族人的口,却还是三不五时地被人来闹上一场,那女人还被拖回族里去过几回。
宁珞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这……他们不去官府告状吗?这也太无法无天了。”
“衙门就是个和稀泥的,”余慧瑶苦笑了一声,“那男的族人也火了,一起帮着去告状,最后闹得连刺史府的长史都惊动了,结果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让那家户主以和为贵,要体谅西戎人的族规,不要闹得城中两族不和,这西戎女子原本就不该娶,不如写了休书直接休回家去,到时候再找一户汉人女子娶了。”
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宁珞恼了:“哪有这样劝离的?太不讲理了。我们大陈的脸都让他给丢光了。”
“可能是怕闹出事情来引发动乱吧,他们西戎人彪悍得很,听说有一年西戎人闹事,弄得全城戒严,最后衙门里的官员被撤换了好几个,才把事情给平息了。”余慧瑶同情地看着那家人,“那户主不愿意休妻,便只好这样拖着,三不五时地被骚扰一下。”
果不其然,眼看着老婆又要被拖走,那个中年汉子只好掏出了一串铜板塞进了那些人的怀里,那几个人看来嫌少,还骂骂咧咧地不肯罢休,那妇人忽然站了起来,大叫着便朝着他们一头撞了过去。
宁珞惊呼失声,眼看着那西戎人狼狈地让开后,那妇人就要撞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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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景勒离他们不远,一见不对一个飞身扑了上去,堪堪拽住了那妇人的衣袖,只听得“嘶”的一声,衣袖被扯了个开来,而那个被撞那妇人的额头擦着墙面而过,擦破了皮,血流了下来,看上去甚是可怖。
那两个西戎人骂骂咧咧地走了,中年汉子抢上前去将妻子扶了起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宁珞快步赶了过去,取出了绣帕递给他,示意他赶紧处理妻子额头的伤口。
中年汉子这才恍然醒悟过来,用绣帕按住了妻子的伤口,两人一起跪了下来连声感谢救命之恩。
宁珞不由得一阵恻然,这汉子宁愿经受这样的骚扰和勒索也不休妻,比余慧瑶那个饱读诗书的青梅竹马着实要强上百倍。
“别谢了,你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摇头叹息道。
“惹不起我们躲吧,”中年汉子哽咽着道,“实在没法子我们就背井离乡避一避,多谢这位夫人援手,夫人你还是赶紧离开吧,别惹到那群人了。”
虽然宁珞并不怕那些西戎人,不过景勒不敢大意,立刻护着宁珞回府了,等景昀回来,又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宁珞也是奇了,在一旁问道:“你说那案子刺史大人知道不?如果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判?这样软弱可欺,别说是北周来侵了,就是这些西戎人在城中闹个事,他都镇不住。”
景昀沉吟了片刻道:“此非一日之寒,要根治需得连根拔起,若是一个不留神,到时候折冲府兵倒是和刺史府要有了龃龉,要找一个契机才行。”
抛开这点忧国忧民的烦心事,宁珞在这鲁平城中日渐自在逍遥了起来。
天气虽然越来越冷,可这屋里烧了地龙,又有银丝碳供着,暖意融融。冬日里的雪一下就是好几天,窗外白雪皑皑、雪树银花,手执一本闲书坐在窗口,屋内屋外仿佛时光飞朔,从冬到春,实在是惬意得很。
不用担心有人背后暗施冷箭,不用担心凭空而来的流言蜚语,白日里骑骑马练练五禽戏,弹弹琴画画山水花草,夜晚时和景昀一起围炉夜话,替他分析时政军务,穿插着景侯爷时不时的甜言蜜语和柔情蜜意。
余慧瑶有时也会过来喝茶串门,两人闲来无事对弈一局,从前宁珞在余慧瑶手下便是胜少负多,经历了这一年的磨砺,余慧瑶的棋风愈加稳健沉着,宁珞更是鲜有胜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