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不在,李少源愈发对她寡淡,她方寸大乱之下,才会一再的言语攻击宝如。此时想起来,她只图一时口快,却惹来季明德那头恶狼,祸从口出,说的恰是她。
宝如道:“母亲明知外室子进门,想要试季明德的深浅,自己避祸,却让你打头阵,你非但是弃子,还是她的马前卒。好在当初你不过言语挑衅几句,若果真动手动脚,此时也许已是一具尸体。
于母亲来说,世子妃谁都可以做,可你一条命,没了也就没了。你明白吗?”
尹玉卿目光中本已有了些软,见宝如的手握过来,立即一缩,眸子重又变的冷漠:“赵宝如,我又不是傻子。割我耳朵的恰是你丈夫。你此刻劝我,也不过是怕我将事情捅出去,你丈夫收不了场吧。”
宝如眸色同时变冷:“此时他一刀结果了你,就不用担心收场的问题了。你可以试试,到时候看谁会管你的性命。”
在感业寺两个多月,从一门心思等哥哥找到自己,替自己报仇,到后来发现自己的失踪没有任何人知道,尹玉卿恍然大悟,她若死了,在长安城中泛不起一丁点的波浪来。
宝如又道:“安心在此住着,不要相信任何人,也别再做别人的马前卒。守得云开见月明,少源是个值得托付真心的男子,等他回来,他看得到你的付出,会待你好的。”
尹玉卿记得李少源走的时候,确实说过,他这辈子会只对她一个人好。
为爱而嫁,亦为爱,而差点死在这座院子里,李少源如今成了尹玉卿唯一的希望。
她不置可否,过了许久,埋头在桌子上,嘤嘤弱弱的哭了起来。
出上东阁的时候,苦豆儿问道:“嫂子,你觉得世子妃能答应吗?”
宝如叹了口气:“赌一把吧,总不能让你大哥把所有不顺眼的人全杀掉。天下人那么多,又岂是能杀得净的?更保况,万一我怀了身孕,还得给肚子里的孩子积德不是?”
她月信本该昨日到的,昨日未至,今天也未至,若再等个两三天不来,那就是怀上了。
八月初一这日。宝如亲自替季明德着了那件深红色的圆领袍子,黑衽上墨绿色的花纹淡淡,衬着他的白肤,笔挺如松,稳重沉雅。二品武臣,按制,可佩犀带。
宝如亲自替他系的琥珀色犀角带,侧缀苍玉,两肩阔沉,腰细窄瘦,袍袂上墨绿色的花纹细细。
这男人穿上锦袍,比那青直裰好看不知多少倍。
可惜整座海棠馆,也就她一人敢肆无忌惮的欣赏,连个同伴都没有。苦豆儿和秋瞳两个早见识过季明德的狠戾,但凡他在,大气都不敢出,更遑论多看一眼了。
宝如自己穿的是件金丝孔雀翎大袖宫装,系月色素缎长裙,上一回如此盛妆,还是她十二岁及笄那年的订婚宴了。
一同至盛禧堂辞行,路上季明德依旧心神不宁,脸色自然也不慎好。叮嘱了许多遍,叫她勿要离开苦豆儿,勿要乱走,勿要乱吃东西。
宝如连迭声儿的应着,她今日却格外的高兴。至盛禧堂门外,几株桂花米白色的花缀了满枝,她一手轻抚着肚子,本该多藏些日子的,偏偏心里高兴,藏不住,低声道:“如今还是俩人赏花,待到明年此时,咱们可以一家三口一起赏花了呢。”
季明德往后退了两步。两辈子恰恰差着一年,上辈子她知道自己怀孕,亦是此时,便说过的话,亦是一模一样。只不过秦州无桂花,她手抚着肚子,出了院门,拈了朵木槿,说的这番话。
见季明德眉间青霾满满,一言不发,宝如以为他不高兴,又道:“或者也不准的,月信不过迟了三五日,万一明日月信至,怕是空欢喜一场。”
上辈子她怀孕时年纪太小,一直熬了整整两天宫口才开,受了两天的难,才生出季棠来,孩子在腹中就已经闷断气了。
没怀孕时盼着怀孕,真怀孕了,一重又一重的忧虑扑面而来。
季明德再往后退了两步,她折了朵桂枝玩着,宫装逶地,袍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孔雀翎,这华丽无比的纱裳,衬的她颇有几分挺拨。
比之去年,她又长高了不少,小腹平坦,身姿婀娜。拨尖的柳条一般,再不是初嫁给他时那未长开的样子。
胭脂相衬,美的鲜艳浓烈。
像枝才成苞的芙蓉,上辈子他在她还是朵花苞的时候便掐了她,她至死仍是那般窄窄瘦瘦,没有长成如今这般高的身量,也未长成如今这样艳丽的样子。
“我记得娘说过,妇人们怀孕了,可以尽可能的多吃些糖,尤其糖桂花最妙,我叫苦豆儿替你酿些糖桂花,如何?”季明德道。
宝如有些傻,杨氏说过的话都当成真理来看。颇为难的捂上半边脸颊:“只怕会牙疼。”
季明德道:“无事,到时候我替你配味牙药,平日多擦一擦,就不疼了。”这辈子,别的不说,麦芽糖得管够。
老太妃仍旧躺在床上,抓着季明德的手絮叨了许久,问东问西,问些关于季明义的事。
宝如入宫是定好的时间,耽搁不得,季明德也不是个善于跟老太太们扯话头的,见宝如要走,立刻跟了出来。
李少廷一脸长须,称得上美髯公了,父子四人,若站在一处,当数他最老最瘦也最栖惶。他驾车就在府门外,要送宝如和李悠容入宫。
季明德与这个看起来性子沉朴稳重的弟弟几乎从未说过话,但原来相见,这是个直挺挺满身阳刚的少年,此时再看,胡茬七八寸长,眼神阴郁,整个人仿如被抽去了神一般颓废。
目送他驾车离去,季明德转头问野狐:“这厮原本不是这个样子,怎的蓄起长须来?”
野狐道:“据说是在给未婚妻守丧礼。他的未婚妻阮姑娘,恰就是尹玉良的妻妹,当日骗过我嫂子的,王爷知道之后,发怒退了亲,那位阮姑娘羞愤之下投了井,死了。”
季明德起了警觉:“我走之后,府中还曾发生过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回来之后,他也曾几番试探着相问,但宝如诲莫如深,只说自己过的很好,别的一概不提。至于苦豆儿,不知何时竟跟李代瑁的小厮灵郎成了一对儿,他想问点什么,愈发问不出来。
内院隔绝,野狐亦是两眼一抹黑。
季明德纵马在荣亲王府外走了一圈,闭了闭眼道:“野狐,去把秋瞳那丫头给我提到义德堂来。”
他拍马便走。野狐追着蹄子问道:“大哥,草堂寺还去吗?”
季明德勒马,回头:“信神不如信自己,快去给我提人。”
天子弱冠,之前一个月便选定了吉日,今日一早,受冠之礼已在太庙举行过,李代瑁身为第一辅政大臣,是李少陵当之不让的簪冠人,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回过府了。
宝如带着小姑和小叔子入的是延嘉殿。弱冠之礼罢后,天子回朝,便在延嘉殿拜太后,举行飨食之礼。
有品的外命妇今日按例都该参加的,宝如和李悠容几个入延嘉殿的时候,太后还未至,穿着诰命服的外命妇们等在两侧偏殿的檐廊下,八月的秋老虎尚热,于外来说,入宫,能参加皇帝的冠礼之飨,当然荣耀不过,但入宫之后,只凭那三四个时辰的站功,就能熬死一帮老太太们。
亲王府和王府的亲眷自然是不必站着等的。英亲王妃李氏,和秦王侧妃徐氏,并几个年老的一品诰命在东侧后殿中歇息。
内侍自然也就把荣亲王府两位女眷领到了那一处。
白明玉在此做陪客,先笑吟吟拉过宝如的手,低声道:“自秦王府一别,咱们便再不曾见过,姐姐得恭喜你一句,如今是荣亲王府的二少奶奶呢。”
宝如笑了笑,见白明玉要领自己进内殿,脚一拐,却是坐到了胖胖的英王妃身侧。
英王妃天生的福气好,跟着她,吃喝都不用愁,只须看她便是。
英王妃先问李悠容:“你娘究竟是怎么了,好些日子都不曾出过王府,今日皇上冠礼,多重要的事情,她怎的也不肯来?”
李悠容面露难色,微微摇了摇头,道:“我祖母病着呢,我娘向来都是亲自侍疾的,所以……”
英王妃无甚心机,罗罗嗦嗦道:“前儿我打发了人去看,说太妃娘娘也不过卧床,算不得大症候。身边多少婆子丫头,何至于你娘就必须得亲自侍疾?”
事实上李悠容也觉得母亲有些怪异,去洛阳,别院护卫重重,还全是连她都从未见过的陌生府卫,出入都要盘查,简直坐牢一样。
回府之后,无论顾氏,还是她的丫头婆子,但凡出门,必要被盘查许久,再反观宝如,她的丫头婆子们自由出入王府,却无人会多问一句。
且她的大丫头雪吟,不由分说就给管家提出去,配人了。
老爹无论干任何事都雷厉风行,吟雪是从被窝里叫人拖走的,走时哭声裂天,李悠容也曾差人打问过,却不知吟雪究竟被卖到了何处。
她分明觉得府中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荣亲王府的规矩,府中大事小辈们无权过问,她只知道父母的关系越发紧张了。
孩子自然都希望父母恩爱,父母十年不同室,相敬如冰,如今母亲更是叫父亲形同犯人一般监禁,李悠容愁眉不展,恰这时方衡老娘进来了。方衡是新科状元,又是她眼看下定的未婚夫,准婆婆至,李悠容自然要打起精神来应付,笑着起身,去陪方衡老娘闲话了。
秦王那嫡子,永世子在吹一只小瓦鸟儿。
陶烧成的小瓦鸟,里面注了水,吹出来的声音,恰似黄鹂鸣叫,煞时好听。这东西小孩子们都爱玩的。他今天穿着件杏黄色的圆领袍子,佩着个坠双福锁坠的金项圈,圆圆的大脑袋,一双眼睛与顾氏的颇有几分相似,格外有神。
他扑到宝如面前,笑嘻嘻看着她,忽而手指着宝如圆圆的鼻尖道:“我婶娘说,你是个祸水,但你今天就会死啦,所以……”他呼噜噜吹了一气小瓦鸟,又道:“我不怕你。”
第161章 羁縻
英王妃正在跟大家说李少瑜写来的信。据她说李少瑜已经入土蕃地界了。
他走的并非李悠悠当初走的那条路。而是下蜀中穿剑阁自康定而上。这一路是大魏的羁縻州各类异族混居属于蛮荒之地也是李少源和季明德此番战土蕃的主战场。
但他一路行去竟然没有碰到一处战事,或者为难。
他出长安后,便命人打了几方大牌牌匾。知府的牌匾上写的当然是肃静回避。他的牌匾上写着:奉旨接妹。
既是奉旨接妹妹自然每到一处,都有人要问他的妹妹是何人。走不过百里,英亲王府世子兄妹情深不顾战火纷乱要往逻些亲迎福慧公主回长安的事便在沿途流传开来。
再兼李少瑜生的俊俏,嘴巴又甜见人便称大哥。酒桌上的英雄拍着胸脯称兄道弟渐渐的他的名声远播各羁縻州。
每到一处都有城主出城相迎,好酒好菜一路款待走的时候不过二百个护卫,此时前往逻些跟他一起去接李悠悠的队伍已经达到了上千人,有向导,还有各羁縻州的异族武士们,以及美艳的舞女们,一路载歌载舞,与他同赴逻些,要接大魏公主归国。
所有人都在听李少瑜赴逻些的传奇经历,当然是当成笑话来听。唯独英王妃喜上眉梢,说个喋喋不休。
无人注意到永世子,宝如一把拽住他,自桌上抓了只黑糖话梅递给他,指了指他所佩的小宝剑道:“世子爷,我这个祸水为何今日会死?是不是你打算用你这小宝剑来杀我?”
小儿不懂宝如这是在套话,认认真真说道:“才不是我呢,从今天起,我就是朕了,杀你的自然是别人。”
五六岁的小孩子而已,这种话应当是大人们不避孩子,商议的时候叫孩子听到了。小孩子那懂得那么多,肯定也是叫大人教着,深恨宝如,一个盯不住,跑宝如面前炫耀来了。
能称朕的只有皇帝,秦王虽这些日子极老实,但去过一回他府中,宝如知道那是个有野心的。她拉着永世子的手,还想多问一句,徐侧妃眼尖瞧见了,慌得过来,一把拉过永世子,二人出门去了。
宝如手中握着那枚小瓦鸟,也跟着出了偏殿。
徐侧妃带着永世子出了延嘉殿,而后便直奔前一重的甘露殿。
这时候太后凤辇至,所有命妇皆在两旁跪安,徐侧妃抱起永世子,并不问安,而是躲到了路旁的青松之后,瞧徐侧妃一脸凝重的样子,显然是要去办大事的。
宝如索性脱了身上那件耀眼的大袖,下面是白绫纱衣,远瞧着,与宫婢无二。
她自幼在宫里打转,于皇宫无比的熟悉。远远瞧着徐侧妃带永世子进了甘露殿,却不从正门入,而是绕到宫婢们出入的后门上,顺手自家私柜上端了只托盘,摆了两只空茶盏,便直奔内殿。
“这会儿,你就得到甘露门上去,届时一定不能慌,也不能哭,奴婢会在下面看着永儿的,好吗?”高大阴暗的宫殿里,徐侧妃整理着永世子的衣裾,见有两个内侍匆匆而来,便将永世子交给了他们。
一内侍道:“眼看要乱,侧妃娘娘还请找处地方躲好,待大事得定,王爷自会迎您出宫的。”
徐侧妃握着永世子的手,依依不舍,却也点了点头。虽不是亲子,但当成亲儿子养的,一举定成败,成则是王,败则为寇,她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宝如躲在帷幕后,转到窗边一看,果真,两个内侍带着永世子,是奔宫门而去。
大魏皇宫,分着三重。皇帝听政问政的立政殿在第二重,甘露殿和延嘉殿属后宫,是第三重。两重之间高墙相隔,唯有甘露门可能内外,另还有一处门,便是通往掖庭宫的嘉猷门。
若秦王将这两处宫门堵死,而恰恰皇帝在内的话,后宫不过一干妇孺,杀李少陵,易位于已,易如反掌。
但秦王自己本身无兵,他便杀了李少陵,外面还有李代瑁那个第一辅正大臣,他手中若无别的筹码,不该如此鲁莽才是。
宝如又自后面转出殿,提裙绕到另一侧,心说无论局势怎样变幻,只要乱起来,倒霉的肯定还是我们这些软脚妇人们,倒不如听那内侍方才说的,带上李悠容,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躲过乱的要紧。
她才自后面出殿,便叫人迎面堵住。
是尹玉钊,皇帝的禁军侍卫长,三重宫阙之中,唯一可以率队,佩兵器自由出入之人。他银甲白披,一脸寒霜,率禁军侍卫小跑而来,戒严于大殿两侧。
既他至,皇帝马上也该到了。
目光相交的一刻,尹玉钊皱了皱眉头,往右侧一人给个目光示意,两个皇家侍卫转身上前,一前一后,便将宝如堵进了城墙的门房之内。
“你怎么也跟着来了?”尹玉钊还有事要忙,经过时极为恼火的,匆匆责了一句,转身便走。
宝如吃不准他是怨自己入宫,还是怨自己乱跑,心说好奇害死猫,这下可好,多走两步,又跑的不及时,又给堵起来了。
宫墙下的小屋子,是属于皇家侍卫们临时关人,或者值卫时换岗的地方。
将宝如关起来之后,两个侍卫便转身出门了。不一会儿,外面女眷们高呼万岁之声,显然皇帝李少陵行冠礼之后,入后宫,来给白太后行拜见之礼,并行飨食之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