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紧紧地环住皮箱,另一只手使劲划着水,那嘈杂的人声被他扔在身后,越来越远。
只要他有这一箱子会票,他就不会完。只要能从这里逃回去,哪怕被人看见他的脸,有吴家在他身后撑腰,谁也拿他没办法,只要他能保住这一箱子会票。
之前项青山验证会票时,有注意过这个箱子,箱子的密封性不错,短时间应该不会进水。
项青山就靠着这股意念,一直往前游着,他并没有直线返回,而是围着海岸绕了一大圈,来到一处礁石滩上。
他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只能瘫在那里,任一波一波海浪洗刷着身体。而那只箱子,却依旧在他手里紧紧攥着。
项青山并不知道,在他游离后,那些叫嚣着要抓住他的声音就消失了,罗伯茨也不再歇斯底里的嚎叫。
罗伯茨上了水师那艘战船,对船头的将领笑道:“你说他知道自己拼着命不要,带回去的只是一堆废纸,会是什么反应?”
这将领也是个幽默人,笑道:“我估计大概会疯。”
……
不知过去多久,瘫死在礁石滩上的项青山,终于有了动静。
他慢慢地爬起来,赶忙便离开了这里。
这一路上他皆避着人走,幸亏现在是暑天,他身上的湿衣很快就干了。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直走到天黑,才入了城。
他找了处客栈落脚,到进了房间,他才松了口气。
有人给他送来吃食,他付了钱后,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平时什么珍馐佳肴都不入他眼,如今不过是碗阳春面,他竟觉得是无上美味。
一碗面吃完,项青山随便擦了下嘴,便将棕色的皮箱抱过来打开。
他心中十分激动,可当他看清箱中那些因为浸了水,而全部黏在一处的会票,他的眼神当即凝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项青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嚎叫,手脚不稳地去翻着箱子,才发现皮箱的四角竟有一道不显的缝隙。而这几道缝隙,足够将所有一切都毁了。
项青山最终还是回到苏州。
因为他失踪的这两天一夜,项家人差点没急疯,因为不光项青山没回来,与他一同去的伙计劳力都没回来。
项家人做了无数猜测,甚至连最坏的打算——遇见了海盗,都想到了。
没想到人回来了,自然惊喜交加。
可面对的却是那么大一批货被扣押,银子也泡了汤地结果。这短短的数日里,项家人承受的惊喜和意外实在太多。
项老太太承受不住打击病倒在床,项家一片大乱。可不管怎样,人只要没死,这日子就还得过下去。
项青山不愧是项青山,即使到了如此地步,还能保持一份镇定。
他一面派人将此事通知吴家,另一方面则命人去山西等地出手那边的生意,他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件事不会就此就完。
而另一边吴家收到这个消息,吴宛琼整个人都不好了,半天回不过来神。
“这其中肯定有猫腻,难道是那罗伯茨骗我?不行,我要去定海一趟。”回过神来的吴宛琼,站起来往外冲。
安伯拦住她:“好了,姑娘,到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添乱了,你这时是万万不能出去的。”
“为什么不能?难道就任那罗伯茨骗了?”
“姑娘,你听老奴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此事肯定和浙江水师有关。在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你不能出门,不过您也不要着急,老奴这便下去安排。”
安伯不愧是阁老身边的管家,办事也是极为有章法。他第一件办的事,就是警告项青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绝对不能牵扯上吴阁老,不然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他。
接着,他就赶忙命人往京里递信去了。
事情也确实没完,因为很快就有商人拿着会票,前去宏昌票号兑换银子了。
宏昌票号账面上还是剩一些银子的,几日的时间还是能撑下去。
现如今项青山已经确定是有人针对他,而那个对方不做他人想,很可能就是泰隆票号。
他不禁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女子,难道那人没有死?所以报复来了?可这件事并不是由他出头露面,事实上项青山除了知道招儿死了,并不知吴家是怎么动手的。
说白了,这件事还是吴家牵连了他。
吴家那边一直没回话,他就派人每天去催。不光是催吴家把那批货弄出来,也是催吴家拿出银子应急,如果吴家丢手不管,他就鱼死网破。
可如今吴家哪里能拿出银子,账面上的能动用的银子,俱都拿去给项青山了,哪怕是把吴宛琼挫骨扬灰,也拿不出银子来。
宏昌票号的现银很快就用完了,至少总号是没有银子了,总号没有银子,分号肯定早就没银子了,只是看不见,消息也没这么快递回来,暂且不得而知。
如今项青山也顾不住其他分号了!
有人上门兑银,却被宏昌票号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进行拖延。一个如此,两个也是如此,渐渐有消息在苏州城里流传,宏昌票号没有银子了,哪怕是将宏昌票号翻个底朝天也没有银子。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宏昌票号,这些人里有商人,也有普通的老百姓。宏昌票号是江南一带最大的票号,老百姓存放银子,都会选最大且最有信誉的票号存放。
就拿苏州当地来说,哪家哪户没有宏昌票号的银票,小到十两面额,大到百两面额。
宏昌票号被人围了起来,人们群情激奋地要求兑换银子,无论票号的伙计、管事,甚至项青山这个大东家出来怎么解释,他们依旧只要银子。
“苏州票号在现银上确实出了些问题,但并不是没有银子兑换给大家。大家再等等,给项某半个月,不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其他分号的银子就能调来,是时就能给大家兑换银子。项某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可能会坑害乡亲……”
短短几日时间,项青山头发白了一大半,看起来憔悴不堪,但还是强撑着和大家解释着。
人群里有人喊:“大家别信他的,我有亲戚刚从外面回来,其他地方的宏昌票号早就乱了,他们早就没有银子了!”
“别信他,这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奸商,坑了我们的银子。你还我银子……”
“我们只要银子……”
人群躁动起来,甚至有人拿着东西砸向项青山,有一个就有两个,烂菜叶宛如下雨似的往项青山扑去。
项青山一面躲着,一面在伙计的护持下进了票号,票号大门从里面紧紧关上,可关不住外面的痛骂声。
……
越来越多的人听闻此事,走上大街,来到宏昌票号大门前。
不光是宏昌票号,项家也被人围上了,每天都有人围在项家外面痛骂,项家人惶惶不可安。
这件事比想象中的更为严重,宏昌票号到底欠了多少银子,多少人的银子,谁也不知道。苏州大街上行人稀少,而这些人大多都聚在宏昌票号门前。
自此,苏州知府林毅荣才慌了起来。
苏州处于江南一带核心位置,若是苏州城乱了,上面杀他十次脑袋,恐怕都遏制不了雷霆震怒。
其实林毅荣也有些冤,他来苏州就任也不过只有一年多。
前苏州知府姜望因为侵占民田等诸多罪名,搅合进朝堂大案,因为此事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也因此苏州知府的位置一直空置,由府同知暂兼。好不容易待一切风平浪静,因为这位置太吃香,又引起了多少纷争。
林毅荣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可是一没派系,二没靠山,这些年一直默默无闻,谁曾想被天上掉下金子给砸中。
事实上是不是金子,只有林毅荣自己知道,江南一带官员派系盘根错节,像他这样没有靠山背景的来到这里,就是上下受夹板气的处境。甚至他下面的苏州同知都比他在当地有脸面,吃得开。
林毅荣不是不想干些实事,可这一年多来的遭遇早就将他的心气,磨得一丝都不剩,就只想待任期满挪个地方好解脱,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简直是要他的命。
他是个十分优柔寡断的性子,不然堂堂一个知府也不会是如此境地。他能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可到底该不该上书,让他犹豫上了。
按理说苏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苏松巡抚赵广之早就该有动静,偏偏没有动静。
此时的林毅荣仿若是被架在火上烤,让他寝食难安,恨不得扔了这一摊子,什么都不管了才好。
而也就是在此时,苏州府衙却有人上了门。
是一个让林毅荣意想不到的人。
“林大人。”
“薛大人。”
林毅荣只见过薛庭儴一面,还是当年他金殿传胪之时,只是这些年过去,对方的容貌也有了极大的变化,一时竟认不出来,还是薛庭儴自报了名号,他才反应过来。
“薛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来?”
“自然是为救林大人而来。”薛庭儴含笑道。
“救我?”林毅荣的眼神闪烁起来。
难道薛庭儴竟知道苏州城的大乱?
是了,这事瞒不过人眼,大街上变成那样,但凡眼里有些内容的,都知道这乱子生得不小。如今没人上门,不过是消息传出去没有那么快。
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两天,说不定那日押解他上京的人就来了。
林毅荣胆战心惊,如惊弓之鸟。
与之相比,薛庭儴倒是安适许多,含笑地看着林毅荣,面色和善。
林毅荣心中渐渐升起一丝希望。
薛庭儴是圣上的心腹,他从浙江来到苏州,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说不定是真来救他的?
可怎么救,如何救?
不过林毅荣如今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扑通一声在地上跪了下来,全无知府的尊严,对薛庭儴哭道:“薛大人救我!”
薛庭儴暗叹了口气。
苏州知府的位置重要,各派系相持不下,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一贯的作法,既然你的人不能来,我的人也不能,那就找个谁的人也不是的人来吧。
竟没想到会选了这样的一个人,不过薛庭儴想了想也能明白,这种毫无主见、处事优柔寡断的人,才容易操控。不过他也庆幸是这样一个人,不然他接下来的事还真不好办。
他将林毅荣扶了起来,柔声道:“林大人有事,站起来说话就是。”
然后林毅荣就将苏州当下的事说了,再多的却是没有。
薛庭儴又是感叹一番,才点明来意:“其实本官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这宏昌票号之事,只是没想到这小小的一个宏昌票号,竟引发如此大乱。”
“可不是如此,江南一带商风鼎盛,每年为朝廷纳税居大昌之冠,可以说是支撑了大昌赋税半壁江山。这里的人有钱,脑子也灵活,而做商人的免不了有银钱往来,所以此地票号也是最多的,其中又以这宏昌票号实力最为雄厚。”
“林大人可知宏昌票号为何会突然无银可兑?”
“为何?”
薛庭儴总算明白为何有人说,身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种官员的贻害比那些在其位谋其政却贪的官员,危害要大得多。
如此关要之事,他竟是一无所知,这苏州知府也不知是怎么当的。
他顾不得感叹,点明自己的来意:“这事本官知晓。就在日前,浙江水师刚扣押了宏昌票号一批海货,这些海货高达数百万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