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见这般情形赶忙走了进来。
“你说你好好的不行吗,非要闹腾。”
这妇人看其外貌就是个乡下人,黑黑壮壮,力气也不小,将老妪硬拉了起来,摁在椅子上。
“你好好坐着,我收拾收拾。唉,你说你好好的就不行,谁有工夫天天来给你收拾……”
这妇人是个嘴巴啰嗦的,一面干活一面絮叨,而那老妪也在说自己的,平常人见到这场景,恐怕要吓得不轻。
不过这两人倒是相处融洽,看来也是处久了。
“……薛狗子……狗子,都是你这狗崽子……害我被关在这……”
妇人听见这话,似笑非笑与她说:“行了,这话你也甭说,不是你那大孙子,当谁愿意管你。对了,你那大孙子回来了,一家子都回来了,衣锦还乡,多么风光……”
“……都是……都是你这丧门星……害了老头子……害了你姑……害我被关在这……”
宁宁慌慌张张从后门跑回家,招儿正在屋里和桂花婶子说话。
最近少不了有些村里的老人来找她叙旧,都是长辈还是交情好的,招儿也愿意听她们说。
见女儿一脸慌张的样子,她忙将宁宁抱进怀里:“这是怎么了?”
“娘,我看见一个疯婆子。”
招儿不解细问,才从女儿口中知道怎么回事。
桂花婶子欲言又止,其实她不说招儿也知道怎么回事,能被关在那里,除过赵氏还能有谁,没想到赵氏竟是疯了。
这事招儿却是不知道。
“疯了有些年头了。老族长说庭儴在外面当官,不想给他堵心,就一直没跟你们说。平时倒也照顾的仔细,专门在族里找了个媳妇子照顾她,人好的时候挺好,不好的时候就闹腾。不过我们也没见过,也只是听人这么说。”
招儿满脸唏嘘,送走桂花婶子后,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解释,那疯婆子其实是她太奶奶。
等薛庭儴从书院里回来,她和他说起这事。
薛庭儴这几日多数在书院里,对于一个高官,还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读书人多数都是崇拜敬仰的。余庆书院能有如今这么大的声势,很多人都是冲着薛庭儴的名头来。
这种情况下,他免不了要出面讲经,或者指点一下学生的功课。
薛庭儴听完,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才道:“今天俊才也跟我说了,没想到阿奶竟是疯了。”
其实这种情形也是能想象到的,赵氏一直对二房不好,疯了以后又喜欢说疯话,哪怕有人可怜她想放她出来,也是不敢的。
先不提老族长那里就不许,若是坏了薛庭儴的名声,恐怕任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在全族乃至全村的默认下,赵氏被一关就是十年。
“俊才说了什么?那这事怎么办?”
“俊才说想把阿奶接回去,我答应了。”
“接回去就接回去吧,她岁数也不小了,没几年可活,就让她安安稳稳走完余生。”招儿唏嘘地说道。
这时,门外忽然想起急促的脚步声:“夫人,夫人出事了。”
是丫头春香。
随着小红嫁给赵志,小绿也出嫁了,如今招儿身边又换了一茬丫头,都是十四五岁,如花般娇嫩的年纪。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春香也说不上来,门外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
“招儿姐,我是薛涛,二太奶奶死了。”
这个二太奶奶乍一听去,两口子都没反应过来。还是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薛涛家和自家的亲戚关系,按辈分薛涛要叫赵氏二太奶奶。
赵氏死了?
正是大中午的时候,余庆村里许多人都没吃午饭,都聚到了老祠堂前。
赵氏死了。
薛大人的亲奶奶死了。
莫名其妙就死了,薛财的媳妇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也解释不清楚赵氏怎么就死了。
按她的说法,她照平常时那样早上来了一趟,把赵氏各处都收拾好了,就回家去干活了。
期间来了一趟,赵氏又发了疯,她又给收拾了一遍,便回家做饭打算等会送饭来。谁知送饭来的时候,却发现赵氏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平时也都这样来着。就是今儿她发疯说了些胡话,我顺口跟她说薛大人、薛大人回来了……”薛财的媳妇哭着道,神情怯怯的,大抵似乎也清楚薛氏的死,可能和她说的那话有关。
“可我怎么知道她会想不开,我就是顺口那么一说,顺口那么一说……”
薛财冲上来,一巴掌打在自己婆娘脸上:“臭婆娘,你还说。平时让你没事少说话,你不听还嫌老子烦,这下惹了这么大的祸事,看你还说不说。”
这两口子闹得实在难看,免不了就有乡亲上去劝道:“薛财,你打你婆娘做甚,这些年了,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既不怨薛财媳妇,也不怨不上赵氏一个死人,难道怨薛庭儴不成?他回来了,所以他阿奶就死了。
有些明白人就赶忙上前劝道:“都给我少说两句,想说回家和自己婆娘唠去,都瞎扯扯什么。”
人群里有人喊:“族长来了。”
又有人喊:“薛大人来了,薛大人来了。”
“薛山长也来了。”
该来的都来了,连老族长都来了。
老族长颤颤巍巍的,刚站定就骂道:“这赵氏,祸害了我老兄弟,祸害了一家子,如今又来祸害我薛氏一族的脊梁骨,当初就该把你沉了塘,让你陪我那老兄弟去!”
老族长可从来很少说这种狠话,明摆着就是气急了。
薛金泉使了个眼色,便有薛家的人在一旁驱散人群:“都散了,都散了,围在这里做甚。”
“还没报丧,都回家等着去,喜欢凑热闹!”
“庭儴。”老族长望着薛庭儴,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着急和恐慌。
“堂爷。”
“堂爷对不住你……”
“堂爷你说这话做什么,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事,她到底是我亲祖母。不过到底是自己死的,还是其他原因死的,还得看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
就在这时,已经散了的人群又往这边走来,还有人喊道官府来人了。
其实哪里是官府来人,而是京里的钦差来了,作为夏县知县王明德自然要亲自陪同前来。
这些人来得极快,也不过须臾的功夫都到了近前。
王明德满脸带笑,钦差也是如此,却在看清当下的情形愣住了。
“这是怎么了?”
钦差是个文官,穿着特定的钦差服饰。
宣旨太监和宣旨大臣是不同的,前者是代表皇帝,圣旨开头一般是制曰,这种圣旨是不需要经过内阁,也就是没有到台面上,只代表皇帝的意思。后者则是经由内阁下发,以敕曰打头,是要在朝廷内部流通,上各地邸报,通晓所有官员,也是代表朝廷的意思。
还有一种则是诏曰,这种是要通告天下,不光官知道,百姓也知道。
能是宣旨大臣出面,这说明与官职有关,可如今薛庭儴却并不关心这官职的问题。也许之前他还在隔空和嘉成帝打了场太极,即是为了给自己挣脸面,也是为了试探帝王心。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祖母死,非承重孙当得服齐衰,不杖期,守孝一年。
守孝期间,规矩诸多。
于民来说,只要不是犯大忌讳,例如丧期婚嫁、生子、大摆宴席,没什么人会管你。可对于官员来说,规矩则又重了一层,别的不说,守孝期的官员当丁忧回祖籍居丧。
如今正是薛庭儴关键时候,刚卸职被调往京城,大事未定的情况下,丁忧一年,等出丧再起复,谁知是时的时局如何?
再说白点,丁忧一年,起复还需耽误半载左右,是时候谁还能记住薛庭儴是谁?
薛庭儴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沿海一带各处都需他回朝中支撑,倘若他辛苦维持的局面被打破,就是千里长堤溃于蚁穴,近十年的辛苦可都全白费了。
危机就在这时降临,谁也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第230章
这种情况下,想瞒过去无疑是痴人说梦。
薛庭儴也是个胸有丘壑之人,他淡定地步上前,面色微微有些低落:“有些不凑巧,薛某的祖母刚过世了。”
王知县和钦差面露诧异之色,
“竟是如此不凑巧。”钦差捏着胡须,满脸都是惋惜:“薛大人大抵不知,朝廷刚下来一份关于您的任命,陛下封了您为太子少傅。要知道这位置非是有功之人,非是陛下极为欣赏之人不可得,朝中多少人羡慕,可谁曾想竟发生了这种事。”
四周连连响起诧异声。
别人也就罢,很多人都没听懂这官位是低是高,可薛俊才懂,老族长父子俩也懂。
老族长身躯一阵摇晃,薛金泉忙搀紧了爹。
正想低声安慰他两句,哪知老族长一把推开他,上前道:“按理说诸位大人说话,老朽不该插言。只是庭儴这孩子至孝、大义,可我这个做堂爷的得替他说一句,过世的人并不是庭儴的祖母。”
所有人都没想到老族长竟会这么说,这血脉关系可是抹除不掉的,哪怕赵氏再混账,再是做了无数错事,可死者为大,也不能空口说白话。
尤其这事是能遮掩得了的,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是与不是,老族长该不会是人老了,就癔症了吧。
薛庭儴心知老族长的好意,打从他拿了第一个案首后,老族长就待他格外爱护。哪怕这份爱护里掺杂着利益,可这些年方方面面,老族长仁至义尽,薛庭儴也看在眼里。
于他来想,这官做不做都可,他既能一步步爬上去,未必一年后就不能站起来。他不想老族长为了维护他,平白担上一个刻薄狠毒的名声。
活了一辈子,到老了,不就是个名声。
这些日子回乡以来,他特别感叹生死无常,谁也不知道谁什么时候就死了,还是保留一个清白。
他正想出面解释,就听老族长道:“这赵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我那大兄弟休了,有休书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