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如同以往一般,该做饭的该做饭,该牲畜的喂牲畜。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将一家子叫齐了,让赵氏把装地契的箱子捧了出来。
薛家的地当年都是一亩两亩这样买下来的,地契分了好些张。也幸好是这样,不然还要上县衙门去分割,去县衙割地自然要经过里正,如今一来这事就瞒不住了。
薛老爷子将地契分了分,每家都是六亩地,就二房多了两亩。
各房分别上前拿了地契。
轮到薛庭儴的时候,薛老爷子突然道:“按理说你去学馆,家里要给你出银子的,可昨儿你即说各安天命,以后可千万莫怨家里。”
说是不怨,可薛老爷子话音里多少是有些迁怒的。终归究底,此事因薛庭儴所起,若不是他闹得这一出出,家里何至于变成这样。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事怨不得二孙子,可突然好好的一大家子变成这样,完全颠覆了他一家人和和美美同甘共苦的想望,极端痛苦之下,会迁怒也是正常。
“孙儿不会怨的。”
看着这个瘦弱的孙子,薛老爷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他嘴唇翕张了好几下,又伸手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个破旧的荷包。
“别说我这个做爷的厚此薄彼,既然当初当着里正和族长面都答应了,自然要说到做到。这点儿银子是早就攒下的,也是家里仅剩的银子,如今都给你,也够先上一段时间。至于以后——”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就各安天命吧。”
薛庭儴接过那荷包。
一屋子的人,眼睛都看着这个荷包。
尤其是大房两口子,看似镇定,实则眼睛仿若带了针似的,恨不得钻进荷包看那里面到底放了多少银子。
薛庭儴微微一哂,仿若浑然不觉将荷包打开,从里面拿了一块儿碎银子,看模样大约有二两的样子。
他将这块儿银子拿在手里,荷包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你这是?”薛老爷子眼中藏着震惊,也藏着不解。
不光是他,其他人都是这样。
除了招儿,招儿懂小男人为何会这么做。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小男人是怨这些人的,她心中担忧却又无能无力,如今看来是她想多了。
当然,招儿也不是不怨,只是她一向觉得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去怨别人上面,太不值当,也太对不起自己。
所以她明明有很多办法,去对付大房,去让他们不好过,甚至破罐子破摔的让所有人都不好过,她却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选择靠双手去挣自己想要的。
她希望小男人也能这样。
她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十分明白好男儿当顶天立地,而不是像薛青山那样变成一条吸血的水蛭,永远想得是从旁人身上吸血供养自己。
“孙儿幸得一位长辈相助,已经找了一家学馆入学。那家学馆束脩很便宜,这些银子足够了。”
他的话让屋里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薛老爷子忍不住问道:“是什么学馆?好的学馆怎么可能价廉。”
这些人都被薛青山的经历蒙蔽,皆认为好的学馆必然是昂贵的。其实也确实是这样,清河学馆是湖阳乡最好的学馆,甚至在夏县都薄有名头,不过这个所谓的‘好’就见仁见智了。
梦里的他在那学馆求学三载,太清楚其中的门道。
舍得花银子,能讨好里头的先生,或者学问出众者,极容易出头。只要走对了路子,大小也是个童生。走不对路子,但有‘大毅力’者,也能侥幸拼一下运气。
例如像薛青山这种真正的农家子弟,足足往里头送了五年的银子。清河学馆还想多收几个农家子弟进馆,所以薛青山也出头了。
但也仅限是这样而已,到了院试却是要凭着真本事。
薛庭儴按下心中复杂的心绪,说出清远学馆的名字。
旁边的薛青山忍不住嗤了一声。
薛老爷子问他:“老大,可是这学馆不好?”他也隐隐听见这声嗤笑了。
薛青山忙敛住面上的表情,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好,怎么不好,这学馆可是湖阳乡最好的学馆之一。”不过是曾经的。
“那为何束脩会如此低廉?”
这话就有些不好答了,薛青山想了想才道:“这清远学馆太小,名头不显,县太爷及县学教谕即使下来巡视,也到不了这处。但那清河学馆不同,在咱这县里也算大有名气,县太爷和教谕经常会来馆中教诲馆中学子。爹,你忘了我跟您说的馆主和县太爷的关系,能不价昂?”
薛老爷子点点头,又看向薛庭儴:“既然不如,还是去那清河学馆,毕竟你大伯曾在那里学过,里面多少是有好处的。”
薛庭儴心情有些复杂。
认真来说,他阿爷还是挺关心他这个孙子。
当然,这是没和大房父子比。
其实薛老爷子对薛家人都不错,平时处事有章有法,偶尔赵氏犯浑,就靠他从中管着,唯独就在一碗水端不平上容易犯糊涂。
可认真说来,这算不得犯糊涂,一个大家庭的家长想问题要从大局上考虑。于薛老爷子来说,大房是长子长孙,又是家里最出息的人,自然是偏向的。
寒门小户就是这样,若想出头,只能拼尽全家力气去供。一旦出头,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道理是这样讲没假,可人是人,不是冷冰冰的道理,谁愿意永远为他人作嫁衣裳?谁愿意永远受人摆布?
尤其就这么一年一年的熬下来,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人心都浮动了。
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都没错,错的不过是人心各异。
这些道理还是薛庭儴经历了那场梦才心有体会,实际上梦里的他,也是直到多年后才终于看明白这一切。
“孙儿……”
薛庭儴正想说话,被薛青山出言打断了。
“爹,这事您就甭操心了。狗儿他本就学问不精,即使去了清河学馆也瞎糟蹋钱,还不如随便找个学馆先学着再说。”
“可……”
薛庭儴微微一抿嘴,眉眼不动:“爷,我去那学馆看过了,挺不错的,我决定就在那里学。”
“瞧瞧,连他自己都这么说了。”
薛庭儴点点头,建议道:“大伯,其实我觉得大哥也可以去这家学馆。家里不宽裕,实在用不着上那么贵的学馆。”
“你懂什么!”薛青山满脸鄙夷,他还想说什么,却在薛老爷子警告的眼神下噤了声。
其实薛庭儴之前没打算说这话,也是心知大房人会是什么反应,可薛老爷子这番劝阻的话却让他改变了这个想法。果然说出来,他们是这种反应。这样也好,索性他问心无愧。
“既然你已决定,阿爷就不多说了。望你日后能有大出息,别辜负了你爹的一片期望。”
薛庭儴点点头:“孙儿一定会勤勉用功。”
之后,薛老爷子又就分家的事做了一些交代,一屋子人才各自散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炕上,神色落寞地抽着他的旱烟。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盘旋着,掩在其后是他沟壑纵横的的老脸,和一双略显萧瑟的眼。
薛家的地并不愁卖,放出风声,村里便有几户人家上门来问。
薛老爷子选了出价最高的一家,卖了两亩地,共计得银二十四两。
现如今地价也就这样,若是想往高处卖也不是不能,可顶多也就一亩能多卖一二两,薛家等着用银子,自然等不了那时候。
拿到银子,薛青山就匆匆带着薛俊才往镇上去了。
不同清远学馆,清河学馆每年都有大量学子来此求学,去晚了就怕人家不收,所以越早去越好。
到了傍晚,薛青山带着儿子回来了,脸上带着笑。
薛俊才面上也难掩喜色,他身上多了一个陌生的书袋,其上绣着清河学馆的字样。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父子二人进了屋,过了会儿又出来,薛俊才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
原来竟是清河学馆发了学子衫,不同于普通的学子衫,这身衣裳别具一格。苍青色的底儿,宽袍大袖的式样,衣襟和袖口还多了条皂色的宽滚边,腰间是同色的腰带。有些像似生员衫,却又不是。
但不得不说这衣裳很能提升人的气质,薛俊才穿上格外多了一种儒雅风流之感。他本就生得俊,如此一来更是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真好看!”杨氏笑眯了眼睛说。
赵氏也连连点头,说这衣裳好。薛青山站在一旁脸上格外有光,笑呵呵地问其他人怎么样。连坐在门前的薛老爷子,脸上也不禁多了几分笑容。
这种情形,院中的其他人自然也要说几句好听的,毕竟也算是好事。
大伙儿轮着夸了一番,薛俊才昂首挺胸,但还要强做几分谦虚之态。
他看了薛庭儴一眼,问:“庭儴,那清远学馆可是发了衫子?”
薛庭儴微微摇头:“先恭喜大哥了。学馆还未开馆,不过束脩如此低廉,应该是不会发的。”
“这倒也是。你是不知,这学馆可不光发了衫子,还发了书和笔。那毫笔比我平时用的都不差,铺子里一支要卖几百文。”
这是明晃晃的显摆。
招儿心里怄得不得了。与其计较吧,感觉就像和小孩儿计较,不计较吧,怎么就这么膈应呢!
她从来不是任人酸了不还击的性格,当即笑得假假的道:“那么贵的束脩,也就俊才你觉得是占了人便宜。”
薛俊才眼神一动,看向她:“招儿,你也觉得好是不是?若不你让狗儿也来清河学馆,我这做大哥的怎么也要照顾他一二。”
谁稀罕你照应!
只是这话肯定不能当面说,招儿暗瞪了他一眼:“不用了,咱可舍不得卖地!”
这话把薛俊才堵得当即面红耳赤了起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能去拿眼睛瞪薛庭儴。
薛庭儴被瞪得有些莫名其妙,正在想对方为何会如此,就听招儿道:“咱们回屋列单子,再过两日你便要去学馆了,要买的东西多,可别漏下了。”
第26章
两人回了屋,在炕上坐下来。
为了显示确实有单子要列,招儿还特意拿来了笔墨,她说让薛庭儴写。
她报一样,薛庭儴在纸上写一样。
怕漏下了,还来回跟他确定。最后两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也不过只写了七八样东西,其中有六样便是拜师要用的拜师六礼。
就这点东西哪用兴师动众的拿纸笔来记,招儿当即有些尴尬了起来。
不过她可从来不会自曝其短,自然理直气壮地说让薛庭儴再想想,肯定还有什么漏下的。
薛庭儴无奈,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又往上加了两样,招儿才算满意地点点头。
孙氏做好晚饭,叫大家吃饭。
现如今薛家人还在一处吃,跟以前一样。不过每天做饭的时候,口粮都是由各房自己出,在家吃的就拿去灶房,不在家吃的就不做。菜的话,菜园子和腌菜缸里随便吃,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现在饭桌上的气氛可比之前好多了,大抵是心无忧虑,也是分家后薛老爷子一直不太高兴,大家都有些刻意讨好他。其他三房人总会刻意找些话说,唯独就是大房的人有些阴阳怪气的,不过大家也没将他们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