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的死讯传过去时,渤海王家正自大摆筵席,庆祝嫡系第三位健健康康的嫡孙出生。
之所以着意强调“健健康康”四字,实在是王家之前,虽然总体看,比崔家嫡系的情况要好些,可比起旁枝而言,依旧不够兴旺,到了崔玉娘的表哥这一辈,也是只得了两个嫡子罢了,偏是身体也都不大好。
当初娶文氏时还曾颇不开心,以为降低了门第,这会儿却全变成了庆幸——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开枝散叶、壮大家族更要紧的事?
更甚者酒席上也不知是哪个人多嘴,众人忽然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那就是王家祖上若是娶得崔家姑娘,那一辈的孩子成活率就极低,更甚者即便活下来,也都是身子骨弱的紧。
而若是娶了别家的女子的话,情形就恰好相反。
虽然考虑着崔王两家世代姻亲,当时就有王家的主事人申饬了乱说话的后辈,把这事压了下来。
可流言蜚语还是渐渐传了出来,人们暗地里都说,崔家嫡系怕是被诅咒了……
等到崔琳琅长大,为了弥补当初因崔玉娘而造成的崔王两家的裂痕,崔老太爷就提出,把唯一的嫡孙女崔琳琅嫁给王家这一辈的王梓云,不想却被王家直接拒绝,更甚者便是崔老太爷想要给孙子求娶的王家女孩儿,也被拒绝,却是转头就嫁给了崔家旁系。
当时就把崔老太爷给气的病了,他身子骨本来也不好,这一病,就没有起来,而崔浩的父亲则在守孝时染了病气,不久后也跟着乃父撒手西归。
可怜延陵崔家声名赫赫,嫡系一脉却只剩下崔浩崔琳琅兄妹俩。
要说崔浩身上也有举人的身份,只身子骨太弱,老太爷唯恐唯一的骨血折损在科举的路上,便压着他,没让他进一步科举,毕竟崔老太爷和儿子都是名满天下的当朝大儒,有他们撑着,崔浩便是在家当个富家翁也无妨,真想科举,大可待娶妻生子,嫡系有后,不想这就撒手西归。
原来有老爷子坐镇,崔家自然无事,等崔家两代全都没了,旁系声势日渐鼎盛之下,兄妹俩的日子却是越来越难熬。
崔浩有两位老爷子教导,说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也不为过,他幼有大志,不过是身体不好,也只能闲云野鹤,眼下看嫡系陷入这样朝夕倾颓的危局中,如何肯接受这样的现实?
左思右想之下,终是下定决心,想要重振崔家嫡系,眼下唯有科举一途。
眼瞧着三年守孝期已满,崔浩决定即刻上京,正好崔二娘也要跟着儿子一块儿到帝都来,索性带上两人。
仔细斟酌之后,更是以为,想要兄妹二人多些保障,自然以送到陆阁老家最佳。
又担心多年不来往,崔老夫人心生嫌隙,左思右想之下,就决定先下手为强,崔老夫人理亏之下,自然会对兄妹俩全力相帮……
“你说,你祖父和父亲,都已经,不在了?”再没想到,竟听到了这样一番话,崔老夫人当即呆了,若非平日里药膳养的老夫人身体好的多了,这会儿好险没昏过去。
等好容易接受了这个事实,老夫人已是泪雨滂沱,伸手把崔浩兄妹揽入怀中,呜咽出声——
早知道如此,即便拼着被大哥打一顿,也得回娘家见他一面啊。
如何能想到,竟是早在三年前,兄长侄儿已是并皆故去。这辈子便是想让他们指着自己鼻子骂一顿,也是不可能了。
看老夫人哭的天昏地暗,崔浩崔琳琅二人的乳娘也就是之前那位名叫阿兰的孙妈妈却是不住冲两人使眼色,被崔浩瞪了一眼,才不甘心的垂下头。
外面的人早觉出里面不对劲,待得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传出,更是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转身飞奔出去,正碰上换好衣服回转的陆瑄。
看侍候的人脸色不对,陆瑄也惊得了不得,几乎是一溜烟的冲进老祖宗的房间,待得瞧见抱在一起哭成泪人般的三人,眉头皱的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那孙妈妈刚想上前打招呼,却被一脸寒霜的陆瑄吓得又呆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了。
陆瑄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先是崔浩,然后是崔琳琅,都渐渐止住眼泪,被陆瑄这么冷眼瞧着,两人不免有些坐立不安。
崔浩轻咳了声,低声道:
“你就是姑母留下的瑄表弟吧?方才,是我思虑不周,才惹得姑婆这般难过……”
直觉眼前这表弟别看年纪小,怕是不甚好惹。
“瑄哥儿……”崔老夫人伸出双手,脸上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净。
陆瑄忙快步上前,单膝跪倒,握住老夫人的手:
“祖母,是我,我在呢,你放心,有什么事,交给我就好。”
语气沉稳而笃定,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一般。
崔琳琅微微抬眸,瞥了陆瑄一眼,又收回视线。
“你去,置办一桌祭品来……你舅父,和外祖父,已是俱于三年前故去了……”口中说着,眼中却是又堕下泪来。
“祖母放心,我会亲自去做,再请广善寺的主持和尚帮他们做一场法事……”
从未谋面的外祖、舅舅,陆瑄心里也没有多亲近,却是见不得祖母伤心成这样。
崔浩微微叹了口气。
之前只觉这位表弟眸色清绝,一身的桀骜之气,让人不敢接近,这会儿温声细语,却是再孝顺不过的温良少年。只可惜这么多年不来往,表兄弟之间难免有些隔阂……
姑姑留下的这个表弟,是个好的。只可惜姑姑没有这个福分。
又由崔玉娘的早逝联想到崔家嫡系受了诅咒之说,一时只觉前路茫然……
许是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老夫人便有些疲倦,依旧强撑着吩咐人给兄妹俩准备好院子,又叫来郑氏,看还差什么,让她帮兄妹俩一道备齐。
郑氏一一应了下来。
很快,陆明熙和梅氏也联袂而至。
因是到了年关,家里事务繁多,梅氏又跑到梅老姨娘那里哭诉了好几次,终是得了陆明熙的允准,“病”可以好了。
听说崔家来人,还是崔老夫人嫡亲的侄孙子、侄孙女,梅氏第一感觉是愤怒——
凭什么赶走了梅家的女儿,崔家的儿子女儿倒是一窝蜂挤过来了。
有心托病不理,不想却听下人说,陆明熙甫一下了早朝,甚至不及换衣服,便要赶过去,即便再是不愿,也不敢拿大,终是半路上截住陆明熙,两人一道过来了。
甫一进房间,正好瞧见老夫人哭的声噎气短的模样。陆明熙脚步就滞了一下。
从记事起,陆明熙就鲜少见嫡母哭过,唯二的两次,一次是父亲去世后一周年,嫡母牵着自己的手去祠堂祭祀,路上忽然泪洒当场;第二次则是玉娘的葬礼上,嫡母冷冷的瞧了自己一眼,拐过头瞧见牙牙学语的陆瑄时,突然就泪落不止……
此次再见到嫡母落泪,陆明熙简直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
“母亲身体要紧,切莫要再哭下去了……”
没想到会惊动陆明熙和梅氏,崔浩和崔琳琅也吓了一跳,两人忙上前见礼:
“见过姑丈。”
陆明熙点了点头,视线在崔琳琅身上停顿片刻,胸口酸涩的感觉更浓——
这个女孩子,和玉娘有六分相似呢。
好容易压下沸腾的情绪,示意两人坐下:
“不用多礼。”
看陆明熙还穿着朝服,知道他怕是不及换洗就赶了来,崔老夫人摆摆手:
“我无事,你们莫要担心。”
“松禾先生那里,你且去说一声,让他得空了也指点指点浩哥儿,再寻几个好的御医,帮浩哥儿兄妹认真调理一番……”
说着又要落泪——
这才多少年啊,鼎盛的崔家嫡系竟然就剩下了孤苦伶仃的兄妹俩……
难得嫡母有事要自己办,陆明熙当即答应了下来:
“母亲放心,事情交给我就成,您只管安心荣养,切莫耗费心神……”
又叫过来崔浩,温言抚慰一番。
一番交谈,却是暗暗赞叹,不愧是崔家嫡子,说一句不谦虚的话,这么多年来接触的年轻人,鲜少有比得上儿子陆瑄的,这崔浩难得的是谈吐不俗、胸有沟壑,进退得宜,不愧为崔家嫡系传人,与儿子相比也是伯仲之间。
一时大起爱才惜才之心,只可惜也就谈了盏茶时间,崔浩就面白气喘,陆明熙不觉皱眉,这样的身体,来年春闱怎么可能撑的过去……
崔老夫人也看在眼里,一时更加感伤,要是嫡脉真的到此为止……
只觉心里和刀割一般。
梅氏眼里却是闪过些快意。
待得跟在陆明熙身后出来,眼珠转了一下,柔声对陆明熙道:
“我娘家那边的侄儿晟哥儿也有心就学,却苦于寻不得名师,不然,让他也过来跟着瑄哥儿、崔家表少爷一块儿请汪先生指导一番……”
陆明熙好险没气乐了:
“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也想让汪先生指导?他也配?”
言下之意分明是,连只鸡都不是,还想用牛刀?
梅氏登时气结。陆明熙也不理她,只管大踏步而去。
那边儿崔浩兄妹也回了老夫人安排好的院子。
眼瞧着左右无人,那孙妈妈跌足叹道:
“二姑奶奶离开时,不是嘱咐小主子了吗,方才那么好的机会,小姐脸皮薄也就罢了,如何少爷也是一言不发,以后再想寻找这样的机会,怕是难了……”
语气中分明惋惜至极。
却是来时路上,崔二娘左思右想之下,以为想要重振崔家嫡脉,须得先为兄妹俩找一个结实的靠山。
思来想去,就把主意打在了陆瑄的头上。
毕竟再怎么说,陆瑄也是兄妹俩嫡亲的表兄弟,再有崔玉娘的事上,陆家对崔家有所亏欠,即便崔家嫡系受了诅咒的流言蜚语传过来,但凡兄妹俩肯开口相求,崔琳琅还是有极大把握嫁给陆瑄的……
不想事到临头,这兄妹俩竟然都只字不肯往这件事上提。
还想再劝,兄妹俩却齐齐抬头,神情严厉:
“孙妈妈以后不许再提起这话,不然,我们身边,怕是留不得妈妈了!”
☆、166
崔家驭下向来宽厚, 孙妈妈做为两位小主子的奶娘,在一干下人中地位自然非同一般, 热辣辣一颗心可不全在两位小主子身上?
眼瞧着崔浩崔琳琅惶惶然投奔陆家, 无计可施之下,自是把崔二娘的话奉为金玉良言。
这会儿被两人齐齐呵斥, 已是意识到自己话语怕是不妥, 却是禁不住堕下泪来——
两位小主子从小锦衣玉食,何尝受过一丝一毫委屈?曾经提起崔家嫡脉, 走到哪里不是众人艳羡的对象?
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偏是崔家二娘婆家也就一般, 唯一能帮得上忙的陆家吧, 又是多年不曾来往。
老话说人死如灯灭、客走茶凉, 没了老爷和老太爷在后面站着,三姑奶奶即便可怜两位小主子,又愿意做到什么地步?若然陆家不肯全心相帮, 小主子的路怕是依旧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