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平日便是到了深夜,亦灯火星繁,丝竹盈耳。此刻还是白天,家家户户却门扉反锁,船停泊在岸边,一眼望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个人的踪影。
他知那女子出城了,此刻说不定已经到了曲阿。
那日,出于私心,他悄悄派亲信去了秦楼,想安排她搭乘运送辎重的军车去往曲阿,再托人安置好她,免得到了那里无处落脚,不料去的人回来告诉他,说她已被高胤的人给接走了。
他猜到应是高家之人感激她先前相助,这回施以回报。
当时他松了一口气,但心底里,隐隐又起了一缕失落,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及早过来,再见那女子一面。
他祖上曾做过武官,就是因为这点荫补,少年之时,便入了宿卫营。
很早之前,在他还在宿卫营任职时,每日闲暇,和这建康城里许许多多的与他有着类似背景和身份的武官一样,终日呼朋引伴,吃酒赌博,射箭游猎,浑噩度日,不想别事,日子倒也无忧无虑。直到后来际遇突变,他被派去,随当时还是别部司马的李穆去平定蜀郡之乱。
就是那一次等同于死里得生的经历,李穆所展现出来的非凡的魄力,深深地震撼到他,就此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知这回建康凶险,早下定决心,誓死追随高峤,和他共进同退。
他已经做好了阵亡的准备。
他父母皆亡,从前怕受约束,向来露水姻缘,不肯娶妻,可谓无牵无挂,战死本也无妨。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若是就此死了,心底又似有点牵绊。
眼前不禁再次浮现出那女子的样子。
原本似她那样的出身,就算早已不再纳客,自己若是看上了,直接养起也就是了。
他的官职地位,不能和京师的士族门第相比,但要她如此出身的一个女子,却是轻而易举,料她也是不敢反抗。
却不知为何,这回自己竟也假扮斯文,对她轻易不敢冒犯。
李协再次扭头,看了眼秦楼的方向,怅然正要离去,忽见一个手下跑来说道:“李都卫,有个女子在南城门口,要进来,被拦住了,便道寻你有事。”
李协心微微一跳,调转马头,立刻往城门赶去。
他一口气赶到,下了马,奔出城门,张望左右,一眼看到不远之外,一处人少些的路边,停了一辆小骡车,车旁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青丝被头帕包住,手上挽了一个包袱,静静地立在那里。两人四目相望,她眼睛一亮,朝他招手。
李协感到心跳有点加快,急忙跑了过去,停在她的面前。
“不是说你已被接走了吗?怎的又回了?”
绿娘笑道:“是。只是我走到半路,又想起件事,趁着还没开始打仗,回来了。方才本想进城寻你的,但他们说上头下令,只出不进,我只好请人将你叫了出来。你不会怪我扰你做事吧?”
“怎会!”李协忙道。
“你寻我何事?”
“先前我见你的衣裳刮破也未补,想着无事,帮你做了身衣裳,走时却忘了给你。没量过你的尺寸,只是估摸着大小胡乱做的,你莫嫌弃。”
绿娘将手中包袱递了过来。
李协缓缓地接过,望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绿娘凝视着他:“无别事了,我先走了。战事凶险,刀枪无眼,你小心些。”
“……等事情过去,这趟回来,李都卫若是不嫌弃我,我愿做你洗脚婢。”
她低低地道完,垂下眼眸,转身朝着骡车走去。
李协看着她爬上车子,坐了进去,门帘儿放下,那赶车的吁了一声,就要催骡之时,终于反应了过来,追上去拦住,一把撩开车帘,探身进去道:“绿娘,你且等着,我日后定要替你挣下个诰命!”
他望着她蓦然放出神采的一双眼眸,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握了一握,这才松开,替她闭好门帘儿,叮嘱赶车的小心。
他立在路边,目送着这辆小骡车朝着东去的方向渐渐远去了,眺望南方。
那个方向,谷马砺兵,烟尘滚滚,一场争夺和保卫京师的大战,即将来临。
……
十二月初,在洛神回到京口差不多一个月后,烽火终于还是烧到了建康的附近。
传来的消息,宣城叛军和天师教已经一道打向建康,她的父亲高峤,于距建康只有不到两日路程的历阳,迎战叛军。
坏消息不止如此。西线的望江郡,也是岌岌可危。荆州叛军随时可能攻破这道防线,杀往建康。
一旦望江郡也失手,则建康两面受敌,危机可想而知。
但这,也都是七八天前的消息了。
从七八天前开始,她便没再收到来自外头的只言片语,也不知战况如何了。
因为京口,也陷入了包围。
一支多达数千人的水贼竟沿江而下,绕过建康,直扑京口。
这群水贼,原本活动于鄱阳湖一带,在上游横行多年,占泽称王。他们借着大虞内乱,抢劫来往商船,又靠着对地形和水势的熟悉,来无影,去无踪,势力最大之时,人数一度过万。也是到了前几年,高峤派出重兵,数次围剿,这才被刹住了势头,有所收敛。
没有想到,这支水贼如今竟会趁乱倾巢而出,前来攻打京口。
水贼抵达之时,正是深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了渡口,随后登陆,直奔京口镇而来。幸而京口防范严密,被守卫发觉,发出警示,一千守军立刻投入战斗。
虽然京口镇上的青壮大部分都已随了李穆投军,但剩下的镇民,亦毫无惧色,操着家伙,随守军一道加入作战。激战了一夜,终于打退了水贼。
这群水贼,无不是穷凶恶极的江洋大盗,又熟悉水战,围了出入京口的几条通道,不让传讯出去搬运救兵,仗着人多器利,歇息过后,次日再次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