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常曦一顿乱猜,还顺嘴提了一下容常凝的养母慧嫔,容常凝面色如土,却不敢反驳。
容常曦打了个哈欠:“还有一种可能,他安排这么多事儿,就是为了最后能揭发那个钱公公,在父皇面前展现自己的公正呗,你看他这次受益最大,还能去西灵山了……还有,他不肯让我搜明泰殿,指不定里头还有什么下三滥招数,他那个明泰殿,我非查不可!”
容常凝默默点头:“这……听起来,居然倒也有几分道理。”
“哼。”容常曦满意了,又实在犯困,挥挥手,让容常凝走了。
容常凝一走,容常曦便倒头休息,这夜她竟做了个噩梦,梦中二皇子是传说中人/彘的模样——没有手脚,只一个脑袋和身子,孤零零地在地上蠕动着,活似一条虫子,他忽然抬头,离容常曦很近很近,那双微微上吊的眼睛泛着可怖的红丝——
“容常曦!纳命来!”
容常曦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外头的尤笑姑姑听见动静,立刻带着两个小宫女掀了帷幔进来,道:“殿下魇着了?”
“没有……”容常曦惊魂未定,胸/口突突地跳。
尤笑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容常曦看着她:“有什么就说。”
“殿下,就在您醒来前不久,明泰殿那边传来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告诉我,一点儿都不许隐瞒!”
若容常曦醒的再晚一点,那尤笑一定会得到皇上的旨意——这事儿决不能告诉容常曦。
可这个清晨,容常曦眼里的光太过坚定,一点儿也不像以前那个公主,于是尤笑也不由得道:“明泰殿……后头那个枯井里,搜出了十多具尸/体……”
***
容景祺此人,年方十五,在一众皇子公主中排老二,生的还不错,身形适中,不似大皇子微胖,也不似容景谦瘦弱过头。他总是微微蹙着眉,久而久之,眉心那处儿便显得有点凹,加之天生颧骨颇高,一双三白眼向上吊着,面相有些阴沉刻薄。但他的性子却不似看起来那么可怕,相反,大部分时候,他瞧见容常曦,总是堆着一张笑脸,亲切地喊容曦,嘴角扯的老高,眼里却看不出什么真正的笑意。
容常曦不喜欢他,这辈子是,上辈子也是,她能感觉到容景祺对自己是有巴结之心的,但这巴结之心也并不算太强烈,甚至很偶尔地,容常曦会觉得容景祺不怎么喜欢自己,至少,他对自己,绝无身为哥哥的真心。
容景思容景兴容景昊若是瞧见她有什么喜欢的,必是拱手送上,而容景祺察觉了,只当不知,非要容常曦开口了,再忙不迭送去,又三番四次强调,这东西自己是如何如何不易地得到,是如何如何地珍惜,但如今皇妹喜欢,自要给她……总而言之,极爱邀功,状似亲昵,却从未交心。
容景祺十六岁那年也如常出宫立府,但在容常曦的印象里,容景祺也是所有皇子中,回宫回的最为频繁的一个,大节小节总是想方设法回宫不说,还总能想出些奇奇怪怪的法子,譬如母妃身子不适啦,什么自己这两日在民间撞上一个神医,开了个据说能延年益寿的方子啦,什么太过思念父皇母后啦……
但凡回宫,必要见父皇,言辞恳切,讲的毫无例外都是自己如何不舍父皇与母妃,似是生怕将来正式封地了,会离京太远,又或是,他根本就想不打算离开这个紫禁城,想要到老,都死在这里。
他必是觊觎皇位的,从前容常曦没有在意,如今一思索,却是明白了,只是他的手段实在一般,上一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容景祺就忽然很少再回宫了,似还被皇上调去过南边打理水利之事,后来虽又回来,在皇上病重时,也同其他所有的皇子一道在宫内居住侍疾,最后还落得个被做成人/彘的下场,但他争夺皇位之路,显是极其不顺的。
只是到了现在,容常曦才隐约知道,为何之前容景祺会忽然消失匿迹,还被“流放”去了南边。
一个皇子的殿内,挖出十二具尸/体,这是何等可怕的事——即便这事儿已被以最快的速度压了下去,甚至皇帝还动了杀念,打算把知道此事的人一次性解决了——可带头去搜查的人,乃是陪着容常曦长大的张公公,决不能不明不白的死了,于是这事儿只能不了了之,大家都绷紧了皮,闭上了嘴,只字不谈明泰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连容常曦也问不出来。
尤笑只知道尸/体的事情,说完才知道不能告诉康显公主,等张公公领着人回来了,容常曦追问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公公一笑,道:“回殿下,明泰殿曾起过一桩刺杀案,那十二个奴才胆大包天,要谋害二皇子的性命,二皇子将他们都秘密处罚,又念及此事如果揭露了,徒惹恐慌,这十二人的家人也要遭受灭九族之灾,故而压了下去。”
容常曦盯着张公公:“公公莫骗我,若是如此,为何我听说,二皇兄被带去了静思园?”
静思园名义上是供皇子修身养性的地方,实际就是小黑屋,犯了极大的过错,才会被关进去,容常曦上辈子自己作死,走进去过一趟,那地方又黑又小,潮湿阴暗且老旧,便是回想起来,容常曦都喉头泛酸。
☆、求助
张公公对容常曦总是很有耐心的,他仍微笑着,道:“回殿下,这么大的事儿,二皇子却没有上报,总是要小惩大诫一下。”
一旁的赵嬷嬷跟容常曦说这两日西边进贡了一批上好的玉石,尤笑则轻轻给容常曦梳着头,问她今日想要什么样的发式,他们都很有默契地转移着容常曦的注意力,容常曦心知这件事非同小可,自己哪怕撒泼打滚,大概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哼哼唧唧地窝在尤笑怀里,任她给自己梳了个漂亮的发髻。
梳完头,容常曦便出了昭阳宫溜达,她先是去上书房,心不在焉地听完课,不等她开口,容景兴容景昊便热切地拉着她讨论起了这件事,但他们的关注点都是在宫内竟然有刺客上,可见这两个白痴已经完全把那套表面说辞当真了。
容常曦抓着容景思旁敲侧击,容景思笑而不语,反问她想知道什么,为何觉得现在那套说辞有问题,容常曦说:“二皇兄那种人,若真是遇了这么大的事情,肯定会上报父皇,让父皇又是心疼又是嘉奖他临危不惧,怎么可能瞒着?”
容景思摸了摸容常曦脑袋:“常曦确然比以前伶俐了不少,只是,不可以恶揣人,这件事或许与大家说的确实不同,但具体如何,既然父皇不希望我们知道,那又何必深究?”
说了和没说一样。
容常曦拍掉他揉着自己脑袋的手,郁闷不已地走出上书房,却见下学后第一时间就离开的容景谦正站在角落,身后跟着那禄宽,容常曦扫了一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还没等她想明白,容景谦缓缓抬头,这外头阳光普照,独他站在那一角阴影里,似鬼非人,容常曦忽然想到昨晚那个梦,吓得往后退了一点。
容景谦轻声道:“皇姐。”
他讲完这两个字,并没有立刻闭嘴,眼神有些游移,似是不安又似有些难言之隐,容常曦察觉出一点古怪:“有话直说,别磨磨唧唧的。没事就走开。”
容景谦于是迟疑片刻,点点头,当真转身就要走。
容常曦一阵无语,吼道:“等等!”
容景谦回头看她,过于清秀的脸上,不见慌张,也不见悔意,似如今初春枝头随风轻荡的柳芽,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这个瞬间,容常曦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在容景谦的掌控之中。
但这个错觉一闪即逝,容景谦很快不安地抿了抿嘴,容常曦靠近一点吓唬他:“你到底有什么事想同我说?你不说清楚,今日非要你皮开肉绽。”
容景谦不是很适应她忽然的凑近似的,低下头:“不是什么大事……”
“和二皇兄有关?”容常曦忽然想到了什么。
容景谦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容常曦压低声音说:“你跟我过来!”
虽已是初春,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但念及容常曦身子不好,故而福康殿里还是微微燃着地龙,容常曦一进屋便将厚厚的小袄解开,随手丢给一旁的尤笑,在软塌上坐下来:“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和七皇弟说。”
尤笑等人立刻离开,可容景谦身后那个禄宽却一动未动。
容常曦摇头:“容景谦,你的下人听不懂本宫讲话吗?”
“回皇姐,这次的事,与禄宽有些关系,他不能走。”
容常曦一愣:“不是二皇兄的事情吗?怎么会和他有关系?”
禄宽很麻利地跪了下来:“求康显殿下做主。”
“我又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做什么主啊。”容常曦才不上当,“你们先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禄宽的声音顷刻间已染上一点哭腔:“回康显殿下,奴才在宫内待的时间并不长,唯一的好友,便是福海,他曾在明瑟殿当值,后来因为生了重病,便被调来了允泰殿,至今仍在病着。而他有个亲弟弟,名为福泉——”
“——等等!”容常曦坐直了身子,“福泉?!”
上辈子,福泉和禄宽这个两个死太监乃是容景谦在宫内的左右手,禄宽机敏善辩,八面玲珑,福泉话少人闷,却有一身高强的童子功,据说与大内统领交手也不曾落败,这其中禄宽是一直跟着容景谦的,可福泉,容常曦却真想不起他是何时冒出来的,只知道他开始有了存在感以后,容景谦在宫内的待遇已十分不错,而自己上辈子会摔死,也和那个腾飞着追自己的福泉脱不了干系。
想不到他这时候就已和容景谦相识了!
容常曦心里盘算着,若福泉在容景谦身边,自己要对容景谦下手必然十分不便,必须要先搞死福泉……
容景谦抬眼看着容常曦,有些莫名:“皇姐晓得福泉?”
“自然不晓得!”容常曦摆手,“他人呢?”
禄宽哭着道:“应是死了。”
容常曦怔忪片刻,惊呼道:“怎么可能?!”
容景谦更加疑惑地看着她,容常曦只好压下心头震惊,道:“到底怎么回事?”
禄宽擦擦眼泪:“我与福海熟起来以后,也结识了福泉,福海在明瑟殿,我在允泰殿,福泉却是在二皇子的明泰殿,故而并不能时常见面。开始还好,后来不知怎的,福泉身上总有伤,有时显然是被踹出的青紫,有时甚至是鞭/伤,我与福海担忧不已,福泉却怎么也不肯说。”
容常曦不可思议道:“福泉武功不是很高么,怎么会被人打成那样?”
此言一出,容景谦和禄宽都不讲话了,禄宽是不敢抬头直视主子的,容景谦却静静地看着容常曦,深黑色的眸子看不出太多情绪,他只很轻地问:“福海福泉自幼习童/子功,皇姐怎会知晓此事?”
容常曦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她捏了捏裙摆,装腔作势地说:“本宫忘记是什么时候听到下人议论的罢了,有问题吗?!”
她很怕容景谦继续说什么福海福泉会童/子功的事情无人知晓——好在容景谦听到她这么说,也并未追问,只道:“禄宽,你继续说。”
禄宽道:“我与福海十分担心,奈何福泉说,我们知道了,只会连累我们,如此过了小半个月,福泉便忽然失踪了。我与福海去明泰殿问,明泰殿的人说之前派他出宫办事,他便再也没回来了,可福泉不过十二岁,怎么会让他出宫去办事……”
容常曦终于明白过来:“所以你们怀疑,这次明泰殿捞出来的那些尸/体里,有福泉?”
禄宽闭目,轻声道:“奴才打听又打听,只知道有十二具尸/体,都是十来岁的太监,再多的,便也问不到了……奴才认为其中必有福泉,但福泉是绝不可能刺杀二皇子的。”
容常曦摸了摸下巴,情绪极其复杂。
一方面,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可能就这样莫名其妙死在井内,确实有点吓人有点可怜,可另一方面,想到这个死了的就是自己想要除掉的祸害福泉,容常曦觉得自己能忍住不笑出声就已经很好了……只是,好端端的,福泉怎会死?
不过上一世,也并没有明泰殿捞出十二具尸/体的事情,可见有些事情随着她的重生,确然在悄悄地改变。
容常曦思考完,道:“那你们来找我是什么意思,想要我帮你们去把尸/体领回来?可你们甚至不能确定,这里头有没有福泉啊。”
容景谦道:“正是如此,所以才来找皇姐。那些尸/体,今夜子时便要全部被烧掉,若不能及时去辨尸,那福泉的生死,将永远成为一个谜。”
“今夜就烧掉?”容常曦也不由得蹙眉,“既是一群刺客,那不是应该好好调查,株连九族的嘛,怎么会这么匆促地烧掉?”
容景谦不语,容常曦也越发感觉到这件事的古怪,殿内暖意融融,她却觉得背脊发凉:“容景谦,你到底还知道什么?这十二具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容景谦并不因她的厉声厉色而恐慌,只是状若诚恳地说,“我只知道,福泉应当不是会刺杀二皇兄的,而他倘若真要出手,二皇兄现在应已不在人世。”
这句话倒是不假……十二岁的福泉,想来没有日后那般的身手,但在明泰殿,要杀掉容景祺,却并非难事。
容常曦前所未有地对整件事好奇了起来,包括这些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容景祺到底做了什么,还有,福泉究竟有没有死。
她瞥了一眼屋外,天色已逐渐暗了,离子时已不远,若错过了今日的机会……
容景谦安静地站在她面前,不催促,也不惶恐,只是微微低着头,像是等待她的决定,等待命运的判决——
容常曦说:“容景谦,我可以帮你,但你能回报我什么呢?”
容景谦很快回答:“但听皇姐吩咐,只要我做得到。”
容常曦思索片刻,发现除了想他死,自己目前还真没什么想让容景谦去做的事情,但也不能说“我要你去死”,于是摆摆手:“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你记住,你欠我一件事,这事日后但凡我想到了,你怎么也得去做。”
容景谦毫不犹豫地应下:“好。”
☆、珍妃
才离了昭阳宫,便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天上黑云堆积犹如层层鳞片,教人几乎喘不过气,容常曦坐在歩辇里,轻轻撩开薄纱,瞥见云层缝隙间一道深紫色的电光一闪而过,随即如鼓声般响起的闷雷似击在容常曦心上,她眉头一跳,目光转向一旁的容景谦。
他没有歩辇,跟在旁边慢吞吞地走着,身后的禄宽举着一把暗青色的纸伞,却仍有一些细雨丝顺着风吹在他面颊上,而他低垂着眉眼,恍若未觉,与身后同样面无表情的禄宽两人,似都在奔赴一场祭奠之礼。
容常曦看着莫名有些不安,而容景谦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缓慢地抬起眼来,容常曦在他与自己对视以前赶紧收回手,放下了歩辇旁的纱布,抚着心口,安慰自己只是去辨个尸,不会有什么问题。
存放尸体的地方名为衡玉园,数年前有个珍妃,本是行宫的女花农,极爱各色花草,因缘际会下得了圣宠,皇帝为了照顾她,还特意将她之前负责打理的小御花园给圈起来,辟为衡玉园,让她自己养喜爱的花草,好景不长,后来那珍妃早产,且因难产而亡,诞下死胎,这园子也就就彻底沦为荒园,除了偶尔有下人过来打理,其他时候极其阴森,也有不少闹鬼的说法。
容常曦下了歩辇,衡玉园外站着两列守卫,显然也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内卫队,松松散散地立在那儿,还时不时抬头看天,仿佛在担忧这雨是否会越下越大。
见容常曦来了,侍卫们连忙行礼,容常曦随口胡诌了理由,说是眼瞧着雨势越来越大,张公公安排了一队人来替他们,让他们先回去歇着,免得淋雨晚上又要烧尸体,怕邪气入体,那几个侍卫也不追究,听了容常曦的话,十分欢喜地走了,容常曦怕自己的歩辇太显目,又将几个抬歩辇的给赶走了,让他们去允泰殿附近转一圈,晚些时候再来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