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伴等他放下茶碗,才走到皇帝跟前小声禀报道:“淑妃娘娘过来给陛下请安,在前头等了好一会儿了。”
这便是讲话的学问,一说淑妃娘娘等了好一会儿,那里头的情真意切便越发凸显,叫人一听就能听进心里头去。
说起淑妃娘娘的时候,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沈大伴都是笑语嫣然的。
黄门做到他们这地步,已经是无人能及的了,说话办事无不体贴,哪个人叫皇上记在心里,哪个人叫皇上厌弃非常,不用多看一眼,他们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这会儿若是德妃娘娘来,陛下定是要皱眉头的,恨不得她赶紧滚远些好,一眼都不愿意见。
只有淑妃娘娘在乾元宫有这等脸面,她就算是空着手来,也能在送爽阁里坐一会儿吃上茶。若是陛下实在没空见她,沈大伴或宁大伴都要亲自过去陪着说会儿话,才把她一路送到巷子口。
一听是她来,萧铭修皱着的眉头就松了,嘴角略往上扬了扬,瞧着心情就好上了那么几分。
原本他上午还有些烦闷,沈大伴伺候他午膳都是小心翼翼的,这回心里不由念了句阿弥陀佛,就差没把淑妃娘娘当菩萨供起来。
萧铭修出去的时候,就看谢婉凝在那笑的面如春花,旁边他乾元宫的小宫女正在使劲儿给她逗趣,那态度别提多奉承了。
沈大伴在陛下身后轻轻哼了一声,小宫女们便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行了个礼低头退了出去。
陆婉凝今日打扮得光彩照人,明媚阳光下更衬得她眼睛清亮,有着说不出的甜美可人。
她站起身来冲萧铭修行了个万福,轻声细语地问:“陛下中午是否睡好?”
当着外人面的时候,他们两个一贯是十分温存的。
萧铭修冲他笑笑,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体贴地帮她把鬓边飞扬的长发顺到耳后。
“很好,只是这大热天的,怎好叫你跑这一趟?不过几日没见你,朕心里倒是怪想的。”
能叫皇上亲口说出一个想字,淑妃娘娘便就是宫里面的头一份了。谢婉凝冲他柔柔一笑,脸蛋儿上顿时飞上云霞,瞧着娇羞又可爱。
萧铭修大手一挥,宫人们便鱼贯退下,只留着沈大伴和春雨两人不远不近的守着。
等人都走了,两个人满上的表情便都松下来,也不再端着那皇上宠妃的架子。
萧铭修坐到谢婉凝身边,看她用纤长玉指把正在冰里镇着的雪梨银耳莲子羹取出,又取了把银勺放到托碟上,恭敬递到自己手边。
谢婉凝依旧轻声细语:“想着陛下这几日定要上火,便叫厨房熬煮了好些时候,陛下先尝尝。”
要是别的妃子送来吃食汤羹,萧铭修是一概不会过口的,只是谢婉凝到底有些特殊,他便就破了例,很是给她面子。
萧铭修痛痛快快的吃了一碗冰凉爽口的银耳莲子羹,心里头的火气压了三分,抬头冲她笑笑:“爱妃辛苦了。”
这位天佑帝长了一副风流倜傥的薄情相,一双桃花眼神采奕奕,鼻梁高挺,薄唇艳红,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样貌。
他认真看人的时候,能把天真少女迷得头晕,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便是他样样都好,谢婉凝也没对他动过半分心肠。因她实在知道他是个没有心的人,哪怕表面上对你千百般好,这些好都没有过到他心里去。
谢婉凝轮回一世,千万般事已想的通透,她不求什么恩爱两不疑,只求自己能健健康康白头到老,年岁大了做个快快乐乐的老太妃,便很知足。
等萧铭修喝完一碗银耳莲子羹,便就要吩咐正事了:“原还想今日过去找你的,你倒是来的凑巧。”
谢婉凝柔柔冲他点头致意:“陛下请说,妾身一定尽力而为。”
萧铭修沉吟片刻,还是说道:“前些时日母后感叹后宫空虚,朕膝下无子,还要再进些人来充盈后宫。”
第6章
像淑妃这几个妃子虽然瞧着还是青春年少,但大多入宫已有几年了。
先帝爷是泰安十八年六月驾崩,陛下于三十六日后继承大统,次年改元天佑元年,并且一直为先帝爷守孝到天祐元年末,才点头答应采选后宫。
如今宫里头的妃子们除了他潜邸时的侍妾,其他都是天祐元年采选入宫。
后来皇上以国事繁忙为由,这几年一直没有广纳后宫,因着他膝下空虚,只得了两个小公主,其中长公主还是潜邸时生的,太后娘娘便有些着急了。
不过萧铭修是很有主意的人,他如今不过才二十三四的年纪,正是春秋鼎盛之时,皇嗣的事不早也不晚,等他龙椅坐稳,再考虑也不算太迟。
因此今年太后又说起这事,他才松了口,点头答应在年末再次进行采选事宜。
他大概讲了几句,谢婉凝心里就有了数,只是她自己经过采选,却没操持过这样大事,还是有些心里没底。
“我到底年轻,又没怎么主理过宫事,若是办得不好……”她把话递给萧铭修,只等他回复一句。
萧铭修可是很知道她,做点什么都要工钱,那景玉宫已经够富丽堂皇的,她还嫌弃不够舒服。
“这事怎么也要年末呢,你急什么?到时候有什么安排,朕自会提前知会于你。”跟聪明人说话很是轻松,两个人简单几句就把事谈妥,便心平气和一起吃了会儿茶。
“再说了,不是还有太后娘娘在吗?”萧铭修淡淡说道。
谢婉凝立即变住嘴了,可她还是觉得他给自己找了个难办的差事,回头太后娘娘喜欢谁,顺太妃娘娘又想要哪家的闺秀,可不是她说不让进来就不让进来的。
只不过她在宫里头能这样肆意畅快,也要多谢皇帝陛下开恩呢。
“到时候几百个莺莺燕燕一起进来,还不得叽叽喳喳吵个没完,想想就有些头疼。这可是个麻烦事,陛下也不怕累着我。”她想了想,不由撒了个娇。
萧铭修疏朗一笑,伸手握住她纤长的手指:“谁都知道淑妃娘娘最是精明能干的,怎么会累着你呢?再说了,转眼便到秋日,咱们今年没出去避暑,我正打算带你们出去玩儿的。”
他说是打算带你们一起出去玩儿,实际上能跟他出去玩的人并不多,谢婉凝算是一个,首辅陆大人的女儿宜妃也能算一个。剩下的就要看他最近喜好哪一个了,这个谢婉凝可猜不出来,也懒得去猜。
秋日里出去玩便是去香云山围猎,来回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却能好好散散心。
谢婉凝这才高兴起来:“到时陛下一定要教我去山上跑马,可不许再躲懒了。”
去岁萧铭修也带她去了,只是他嫌弃跑马耽误他批改奏折,只叫她自己出去玩。
她同萧铭修说话的时候是不太讲规矩的,可这份似有似无的亲近却很是叫他受用,听在耳朵里竟还有些舒坦。
他对她放心,一个是因着她的家世,再一个也因两人早有君子协定。
琅琊谢氏的姑娘满大楚都是出了名的,萧氏立国百多年至今,也就他有幸迎了一位回来,仔细端详,确实有其过人之处。
谢婉凝出身琅琊谢氏正宗,是现任族长的长孙女,该端庄时是一派高雅大气,该婉约时却又可爱娇羞,一静一动皆是得宜,没有一处不好的。
教给她办的事,没有一件办不利落,后宫这一团糟心事,萧铭修没功夫管,就全权交由她处理,也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她笑着说俏皮话的时候,任谁都会跟着心软。萧铭修看她俏如春花的脸,不由心里又有些异动。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呢喃:“晚上还是过去瞧瞧你吧,也不知近来瘦了没有?”
谢婉凝脸上飞过一片红霞,垂下眼睛佯装娇羞,心里却骂道:男人可真没一个好东西。
正经事说完,萧铭修就一刻都懒得坐在送爽阁了,他先叮嘱沈雁来务必把淑妃娘娘送回景玉宫,这才潇洒起身回了正殿。
沈大伴自是体贴人,陛下都这般吩咐,他自然能叫淑妃娘娘高高兴兴回去。
既皇上说晚上要来景玉宫,那他们阖宫上下,早早便要准备起来。
先把宫门口的路都扫洗干净,再泼上一层水净净尘土,才算是勉强能见人。
淑妃的寝殿在景玉宫正殿,里面的摆设样样精致,除了皇帝陛下特地赏给她把玩的御供之物,剩下的大多是尚宫局呈上来巴结她的稀奇摆件。
寝殿里的陈设是很有些讲究的,平日里皇上不来,她晚上早早就能休息,因此宫灯是唯一留下来的老物件,从来没换过。
除了硕果仅存的海棠花宫灯,寝殿里便再也找不出一件陈旧摆设了。花开富贵石榴缠枝雕花木床是尚宫局特地给她造的,比一般的架子床宽敞许多。夏日里若是把幔帐都打开,便一点都不闷热,有晚风时是极为凉快的。
皇上如今来得来得勤,景玉宫的宫人便更是谨慎,每每把宫室里打理的利索干净,务必要叫两位主子都住的贴心。
就连前头小花园的鹅卵石小路,每日都有黄门仔细擦洗一遍,整个景玉宫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再加上前后花园里郁郁葱葱的珍稀花木,荣宠两个字是明明白白刻在景玉宫牌匾上的。
宫人们在外面忙个不停,午歇刚起的淑妃娘娘却舒舒服服躺在茶室的贵妃榻上吃果儿。
大月刚进来的水晶葡萄甜蜜多汁,皮薄核小,用碎冰镇上一会儿,夏日里吃起来十分爽口。夏草捡了个绣墩跟在她身边,用细细的银勺把核挖出,便小心地剥了皮摆到银碟上。
秋云便用银勺一个一个喂给淑妃娘娘:“这果儿今日才送来,上午一直镇着,现在吃正是时候。”
她一边喂,还一边轻声细语地哄。
她是谢婉凝身边几个大宫人中长得最喜庆的,平日里笑眯眯的仿佛一尊弥勒佛,叫人看了就高兴。
谢婉凝最是爱吃水果,像葡萄这类进宫才能用上的御供之物,她便更是喜欢。
这物件能到宫里来要经遥远路途,还能保持不坏不腐更是难得。
往年送至宫中的也不过就那么三四筐,她自己就能独得一篮,每到夏秋时节就总是吃的高高兴兴。
夏草见娘娘用的开心,便笑问:“娘娘,今日沐浴用的香露是否要换换?这回一并呈送进宫来的还有些新鲜香料,应当有些特殊味道的。”
宫里下发份例,东西六宫里景玉宫不说能得头一份,也差不了太多,这回跟葡萄一起送来的还有些稀罕香料,她们还没来得及收检。
谢婉凝正在读书,别瞧她每日里过得纸醉金迷,却也是个手不释卷的好学之人。
原未出阁时母亲就时常教导她,若想叫脑子灵活,不至于痴傻叫人蒙骗,便要日日都读书。她自幼就看母亲轻松管住一家上下大小事务,她脑中仿佛有一本账簿,无论管事仆妇回禀什么,她都能立即接下话来。
这一点实在令谢婉凝佩服的要命,上一辈子她过得不如意,靠书本撑着无聊时光,这一世也没把这爱好放下,每日里多忙都要读上一会儿。
也不拘是什么书,天文地理经史子集的她都爱看,南书局给呈什么她就读什么,这些年下来到也觉得自己越发有些见识了。
听了夏草的话,她把手中的书放到一边,认真想了想,还是道:“陛下是极讲究的,若是我特地换了香露,怕是要不愉的。”
她面上说的恭敬,心里头却要念叨萧铭修那臭脾气。他就是喜欢泽兰露的香味,若是换了指不定要发脾气呢。
原谢婉凝还不知道他对味道也这般讲究,她自己喜欢泽兰露的香味,初进宫时一直在用,他没说过什么不满意的话,谢婉凝便以为他不很在意这个。只后来谢婉凝觉得总同用同一种香露没什么趣味,不说萧铭修了,她自己也会厌烦,便寻了个清爽日子主动换成茉莉香露。
她不换还好,结果换了陛下反倒不高兴,还跟她说:“用的这是什么怪味道。”
谢婉凝后来索性也懒得卑躬屈膝伺候他,就一切如常最是叫他没话讲,大家都省事。
酉时初刻谢婉凝用了些茶点,便不再吃晚膳了。萧铭修每日都要晚膳过后才有些空闲,她就趁着这会儿功夫沐浴更衣,先把长发温干,再往身上抹一层薄薄的泽兰露。
泽兰露所用香料十分复杂,里面含有青木香、白芷、零陵香、甘松香、泽兰等香料,气韵悠长清新,确实也是极好闻的。①
之后她又换上一件水红色鸳鸯戏水绢丝肚兜,这是她宫里的掌衣姑姑绫惜亲手所绣,绣纹精致可爱,动作之间有水波荡漾之感。外面再披上一件薄薄的长衫,恰好有若有若无的美意。
谢婉凝天生便是美人胚子,她面如春花,发黑如墨,身段玲珑,肤白如脂。便是什么打扮都没有,笑眯眯坐在那瞧着人,也能叫人心里头舒服。
冬雪一双巧手,最会盘发髻,这一会儿的功夫变给她挽了一个堕马髻,也没用旁的金贵头面,只简简单单点缀了一朵水红的重瓣海棠,和她身上的肚兜相映成辉。
一切打扮停当,她就靠坐在寝殿的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说是闭目养神,她却没敢真睡过去,难伺候的皇帝陛下还等着她共度良宵呢。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几不可闻的喧哗之声,谢婉凝抚平薄衫的褶子,又披上一件水红大衫,这才面带笑容踱步而出。
前院里已经跪了一地的宫人,萧铭修披着薄薄的紫纱斗篷,正大踏步往景玉宫里走。在宫灯的照耀下,他一双眸子灿若星辰,把他一张好样貌衬得越发英俊不凡。
若是仔细去瞧,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映也映下了谢婉凝水红色的身影。
谢婉凝规规矩矩向向他行了大礼,还没弯下腰去便被他伸手扶起来,顺手搂进怀里。
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他也一点都不含糊,低头在她鬓边轻轻印了一个浅吻:“这花也不及你半分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