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早就换了杏红的滚边袄子,衬得一个个小脸青葱水嫩,倒是给这座沉默的宫室带来些新意。
初一祭祀之前,萧铭修需斋戒三日,只有除夕这一日中午才可出乾元宫,去慈宁宫同宫中众人一起团圆。
除夕中午时,谢婉凝便穿着崭新的礼服早早到了百禧楼。
这身衣裳是她近年来难得尝试的冷深色,最是符合贵妃的身份。她本就长得白净,穿这么一身却是一点都不显得老气,反而衬得唇红齿白、俊俏清丽。
就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白嫩得可爱。
群青色斜襟海阔天青绣纹袄子下面是格菱纹织锦百褶裙,裙摆的底襕是一水的潮汐波浪纹,里面夹杂着金银丝绣,行走起来很是波光粼粼,仿佛整个人在水上飘摇。
谢婉凝到的时候花厅里只有几个昭仪婕妤在,倒是丽嫔班明月来得早,一见她来了立马就亮了眼:“给姐姐请安了,姐姐穿这一身真好看,也就你能压的住群青的料子。”
大楚尚黑,诸如皇帝冕服、皇后翟服全为素黑,料子是吴中特供的平安如意缎,看上去仿佛没什么花纹,阳光下却好似熠熠生辉,漂亮极了。
超品的皇帝与皇后之下,太后的规制要略降一等,她老人家的大礼服可用深蓝、深紫、深绿、朱色四色。而谢婉凝作为贵妃,规制要再降一等,深蓝与深绿一般不可服,大礼服也是深紫或朱红,平日里的礼服倒是可以随意一些,颜色略浅淡些的蓝紫色也可用。
是以谢婉凝今日选的这一身群青色小礼服一点都不打眼,却又把她的独一无二显露出来。
“自你升位,我还没来得及过去景晨宫给你道喜,住的可还习惯?”谢婉凝喜欢同她说话,自然就拉着她坐到一起,凑着头聊起天来。
丽嫔眼睛依旧如深海一般蓝,她定定看着谢婉凝,眼中是藏不住的欢喜:“我知道姐姐事忙,可不敢经常上门打扰,等过完节娘娘闲下来,妹妹再备薄酒迎姐姐来宫里玩。”
谢婉凝便说:“好,那我就等着。”
丽嫔笑得更甜:“一言为定?”
谢婉凝点头:“一言为定。”
丽嫔见其他下三位小主都在一边坐着,也没人往前凑热闹,便凑到谢婉凝跟前低声道:“能搬出灵心宫,妹妹记下姐姐的恩情。”
她说话声音很轻,似是耳语一般,却说着两个人都能听懂的深意。
谢婉凝抬头看她淡淡笑笑,却无多言。
这边不过两句话的工夫,那边宫妃们便陆续驾临,进门一看谢婉凝竟先到了,便赶紧凑上来给她行礼。
谢婉凝挨个叫起,只叫:“坐吧,一会儿还有几位太妃娘娘,咱们还得迎一迎。”
德妃坐在她右手边,瞧着倒是比以前要懂事一些,还牛头不对马嘴奉承道:“姐姐这身衣裳真好看。”
谢婉凝被她这么生硬一夸,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扭头去看贤妃,却见她如今身子骨已经养了回来,瞧着气色还更好了一些。
云昭仪搬宫这事似乎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她真觉得自己身端影正,不怕“诬赖”,还是全不把云昭仪的供词当回事,倒是淡定自如。
毕竟云昭仪那几个宫女进了慎刑司,三日都没吐露出任何有用的消息,就连那煤烟炭也是随便从尚宫局的炭库小黄门那换的,从头到尾都没贤妃什么事。
一向遇事不的苏年苏大伴都起了嘴泡,最后十八般武艺上全,还是败下阵来,只能这么报给陛下和贵妃娘娘。
那蓖麻无论是谁下的手,都下得一点线索不露,这份高明和隐秘,很叫谢婉凝心惊。
如果这个人能在宫中有这通天手段,那她想做别的事,岂不是易如反掌?
谢婉凝记得当时还跟萧铭修说起这事,萧铭修反而劝她:“后宫跟前朝是不同的,有些人看的是隐私角落,他的人手肯定也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但他若想把手伸到前朝或者乾元宫,是绝无可能的。”
他看谢婉凝还是有些愁眉不展,便宽慰道:“这事能成,一是云昭仪位份低,再一个贤妃也定没起好作用,若非如此,看管甚严的绯烟宫绝对飞不进去苍蝇,你的景玉宫就更别说了,且安心就好。”
谢婉凝叹了口气:“若这事真不是贤妃做的,还有谁想要害云昭仪呢?臣妾实在想不透。”
萧铭修道:“无论是谁,这一计不成,又打草惊蛇,肯定要就此蛰伏下来。惯用毒的人心思都更阴沉一些,他肯定在等着下一次出手的机会,不过,他也跳不了太久了。”
谢婉凝知道自打苏年一上台,就开始彻查宫中宫女和黄门的关系,无论有多一表八千里,或者多叫人联想不到的偶遇,都一一造了册,便是有任何猫腻,以后都逃不过苏大伴的眼睛了。
想到这,谢婉凝才略松了口气:“嗯,那咱们一起等,回头来个瓮中捉鳖,叫他没地方逃去。”
想到这里,谢婉凝的目光微微一闪,恰逢贤妃抬头,两个人的视线便交会在一起,一下子便焦灼起来。
贤妃的目光沉沉的,叫人实在无法从中分辨她的心情。可谢婉凝心里却清清楚楚,因为云昭仪搬宫这件事,她们之间彻底结了梁子,再也不能跟以前一样各自安好了。
但,谢婉凝难道会怕她?当然不会。
因此谢婉凝定定看着她,目光动都不动,却突然笑了:“哎呦,瞧着贤妃妹妹这身子骨可是好全了,倒也是菩萨保佑,等开春有空一起去花园玩。”
贤妃当即一愣,她绝对没想到贵妃能说这么一句话,绕是她再端庄稳重,也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勉强笑道:“妹妹恭敬不如从命。”
谢婉凝笑意更浓。
德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居然跟了一句:“到时候我也去,人多也热闹一些。”
谢婉凝忍了半天,好悬没忍住笑出声来,再去看贤妃的脸,见她已经端不住平日那平淡无波的嘴脸了,不由心里头更爽。
不知道心黑成什么样,还有脸装高贵典雅世家女。说真的这屋里坐着的一多半都比她出身好,就人家丽嫔还是一国郡主,也没跟她似的见天把规矩体统挂在嘴上。
再说了,若是她真那么守规矩,派去云昭仪那的石榴又是怎么回事?既然大家心里头都清楚,又何必再以礼相待呢?简直浪费时间。
瞧瞧德妃,这一想通倒是比以前可爱一些,虽然巴结起人来还是有些不着调,但她毕竟没什么坏心肠。谢婉凝转眼看看她,竟硬生生看出几分蠢笨的可爱。
不多时,太后领着几位位份最高的太妃娘娘到了。
宫里头的太妃娘娘们日常深居慈安宫,除了庄太妃要经常陪伴太后,谢婉凝见过几面,剩下的不过年节时才能见一见了。
这么粗粗一看,当了太妃之后的娘娘们一个比一个素净,不过兴许是没那么多争斗日子,她们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日子过得就更简单了。
这一简单起来,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好几位太妃娘娘瞧着都比去岁要胖了一些。
倒是十分的心宽体胖,一点都不含糊。
等谢婉凝领着众妃给她们行见过礼,太后才道:“皇儿恐怕要在前头喝完酒才能过来,可不能饿着我的小孙女,咱们先进宴厅吧。”
太后说罢,一行人就赶紧进了宴厅。
这一次因为有太妃娘娘们莅临,宴厅的布置又换了一种样子,下面的次席左右都各加了一排,昭仪婕妤们就只好凑合在第二排了。上首主位还是留了陛下的御案和太后的桌案,再往下,陛下手边是贵妃、德妃和贤妃,太后手边是庄太妃和刚刚进京的敬太妃,其余都依序下延,倒把偌大的宴厅坐得满当当。
因着敬王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太后和敬太妃自来关系也好,是以每年敬太妃和敬王都提前回来给太后请安,也好把敬王留到外五所叫他皇兄多管管他。
其他的太妃们年纪都不小了,便也都没回来,只王爷们各自去王府小住,参加完祭祀就要立即回封地,一天都不会多待。
谢婉凝刚一坐下就见对面敬太妃看着自己笑,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因保养得当瞧着依旧年轻靓丽,跟一脸老态的庄太妃坐在一起,仿佛差了辈一般,特别显眼。
她没怎么跟敬太妃讲过话,不过见她对自己笑,便也冲她点了点头,便就别开眼睛去。
在她对面,敬太妃也收回目光,低头问身边的庄太妃:“贵妃娘娘跟以前,到底是不太相同了。”
去年的谢婉凝虽也是清丽无双、端庄典雅,瞧着却平和淡然,她身上的那些光芒全是因为叫人过目难忘的美丽容颜,不会叫人心生畏惧。
而今年……庄太妃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轻声笑笑:“肯定是不一样了,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今年的谢婉凝,简直把盛气凌人写到脸上,她就那么淡淡坐在那,下首的妃嫔全部老老实实,没人敢多说一句。
这就是盛宠之下的贵妃,无人能出其左右。
作者有话要说: 德妃娘娘:你才蠢呢,你全家都蠢。
陛下:嗯?你说谁蠢?
德妃娘娘:QAQ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97章
人一到其年宴很快就开始了,丝竹声响起,歌姬们便摇曳着纤细的腰肢,挑着轻柔而欢快的庆善舞。
因着敬太妃回来,太后就也顾不上下面的妃嫔们,跟敬太妃和庄太妃聊得很是欢快,谢婉凝低头吃着蜜汁山药,脸上挂着淡淡的浅笑。
若是年年宫宴都能如此,倒是很省心了。
德妃看看右手边垂眸不语的贤妃,又看看左手边浅笑清雅的贵妃,仔细回忆太后的话,最后觉得还是往左边凑了凑,跟贵妃说起话来:“姐姐,我之前说想一起玩的话,不是在附和你。”
谢婉凝有点吃惊,头几年她跟德妃大小宫宴几乎都是掐着过来的,从来没给对方好脸色过。也不知道德妃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倒是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欢,差点没把贵妃娘娘吓出个好歹来。
“你最近这是怎么了?”谢婉凝小声问她,“不会是因为我当了贵妃,你气疯了吧?”
德妃再次被她怼了一下,心里头别提多郁闷了,深吸好几口气才愁眉苦脸说:“太后娘娘让我跟着你玩,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任性了。”
两个人针锋相对好几年了,倒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德妃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也知道贵妃不是那种拐弯抹角的人。
谢婉凝好笑地看着她,见她是真的不敢惹太后生气,这才道:“咱们以前关系难么差,你真能忍得下?还是说只是表面上跟我玩几次,叫太后高兴也就罢了?”
德妃抬头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不忍怎么办,我现在又打不过你,再说你是什么人我也是知道的,别的人我惹不起,还不如跟你玩。至于以后能玩几次,就看你表现了。”
谢婉凝憋不住笑出声来。
德妃倒是还挺实在,反正自己在宫里头百无聊赖,还不如凑活跟贵妃玩几次,学一下她是怎么打发时间的。贵妃会吃会玩,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她能学个五分也能把自己日子过好。
剩下的,她知道她这辈子是没那个命了。
那天太后跟她说完,她回去想了很久,关在自己宫里一个月,渐渐才明白过来许多事。
她知道自己性子骄纵,看谁不顺眼都要上前讲几句,便是因为如此,宫中的其他嫔妃都不喜欢她,入宫几年也没个朋友。
当然,进了宫还想交朋友,不说她天真,便要说她傻了。
可一个人困在宫中的日子也很无聊,她少时就爱满盛京玩,现在入了宫哪里都去不了,倒是觉得憋屈的慌。可就像太后说得那样,她也知道谢婉凝自己把自己的日子过活了。
她隔三差五就要去御花园吃茶赏景,在自己宫里也经常侍花弄草,平日里不是读书就是挑好听的话本子安排乐司给排小戏,排好了就请太后太妃和宫妃们一起去听,她那时候跟谢婉凝相互看不顺眼,谢婉凝就一点都不顾虑脸面,从来没请过她。
她知道贵妃娘娘吃穿都讲究,她愿意自己种养花草做花茶,也能亲手绣荷包帕子满身带,闲的时候就好好玩,忙的时候就认真办。这几次宫宴宫中都是有口皆碑,不仅菜品比以前要丰富许多,就是节目也好看一些,没有人不夸她的。
最要紧的,其实还是陛下的态度。
入宫这么多年,陛下眼里心里怕也一直都是她,现在宫里头都传遍了,说陛下日日都要去景玉宫,倒是不经常在乾元宫安置。
倒是同人不同命。
德妃想,说不定皇长子也要托生到她的肚子里去了。
贵妃什么都有了,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占上,而她自己却什么都没有,便是太后姨母也偶尔会称赞谢婉凝几句,叫她心里头十分紧张。
她自己不是能藏的住话的人,自己生了好几天闷气,还是忍不住跑去问太后。太后却笑眯眯看着她,仿佛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少女一般,那眼神叫人特别不好意思。
她记得太后跟自己说:“你能注意到这一点,说明你的眼睛往外看了,其实你同贵妃都是一样的直爽人,你多跟她接触接触,一起去御花园玩玩闹闹,说不定也能缓和关系。无论怎么过活,最重要的还是看你自己,我跟你说的再多都没用,得你自己想明白了才行。”
德妃回去后又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想往外走一走。
说起来她对陛下其实也没什么感情,心底里还很不满他对自己的冷淡态度,如今彻底把他放开,不再去纠结那些盛宠和恩爱,却仿佛一下子海阔天空,就连头上的天都蓝起来。
叫现在的德妃来说,男人什么的真的一点都不重要,还是自己把日子过踏实才重要。
所以,在来来回回纠结了一个月之后,她终于迈开了第一步。
谢婉凝见她脸上残留着些许别扭,知道她还是磨不开面子,不由轻笑出声:“我刚才那是逗那谁的,你难道没看出来?”
德妃瞥了她一眼:“我看出来了啊,故意那么说的,她人我是不会惹,气一气总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