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临此刻认真了起来,他向陆远行了一个恭谨的大礼:“大人,似您说的这借尸还魂都是神仙鬼怪的话本子里所写,其真实性……着实不高,”他想了想又加了句:“况且,属下还从未听说过有谁借尸还魂。”
程临忽然觉得很难过,他替陆远觉得难过,六年了啊,自家大人一直没有走出来,深深地陷入那段无望的感情中,他原本以为只要时间够久就好,那么大人早晚会走出来的,可是已经六年过去了,大人不仅没有忘却,甚至疯魔了起来,竟提起借尸还魂这般无稽之说。
陆远抿着唇,半晌没有说话。
程临想,大人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以至于说出这等鬼魂之话,必然不是当真的。
可下一瞬,程临就听见陆远说:“若不是借尸还魂,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呢,不只是饮食习惯,还有言谈举止,简直都是一个人的模样,”陆远还有一句话没说,还有那么相像的神情。
程临劝道:“大人,这世间相似的人何其之多,怎么就是借尸还魂呢,”莫说是性情习惯相同了,这世上还有陌生人生的极其相像呢。
陆远的手摩挲着书页,他缓缓道:“所以,无论是不是借尸还魂,我都要查个究竟,”不管顾初宁到底是不是她,他都要面对了,而不能因为害怕再一次的失望落空就这样欺骗自己。
陆远放下了手:“我记得表姑娘的家是扬州府……”他继续道:“你去查,从小到大她所有的事情,一件都不许落下。”
陆远的话,程临自然是无条件听从的,他跪下接旨:“是,大人,”他立刻就想明白了陆远的意思,然后忍不住道:“大人,只是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按常理来说,并不可能发生,”他只是不想让大人再一次那般生不如死的绝望着。
陆远靠在椅背上,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很轻:“我只是觉得,她还活着而已…”
…
程临走后,陆远则是照旧处理公文,好似一点都没有被影响,但在一旁服侍的双瑞早发现陆远的不对劲了。
比如处理公文的时常发呆,又或者狼毫笔上的墨水都滴在卷宗上了,不过双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而是如常的服侍陆远。
在程临走的这些天里,陆远一直在想如果顾初宁真的是她,那么她为什么一直不来找他,反而是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
陆远有些怀疑他自己了,他清楚妧妧的一切,妧妧生母早丧,生父早娶了继室,而抚养她的祖母早已去世,在这世间,他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如果顾初宁就是妧妧,她第一个来找的人应该就是他啊。
可顾初宁若不是她,两个人又怎么会那么相像,陆远把卷宗放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陆远甚至想过直接去问顾初宁,可她如果是要故意隐瞒的话,就算他去问也不会告诉他真相的。
正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双瑞探出头去看,竟然是程临,他知道程大人是出去办事了,这等机密之事他自然不好再听,因而很是乖觉的出去守门。
程临马不停蹄,一路到了扬州府,在扬州府办完所有事情以后又回了京城,一路上跑累了好几匹马,风雨兼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但他还是精神抖擞。
陆远看见程临进来就让他先喝了茶水,歇息会儿才说。
程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碗茶水,才缓过神来,他将这几日所调查的全都记录在了卷宗上,然后递给了陆远。
程临舔了舔嘴唇,然后道:“大人,这些日子属下都查的清楚了,顾小姐的表现一直都很正常。”
陆远之前一直在想,若是真的借尸还魂,那么她的生活习惯或是性情多少会有变化。
程临想了想:“顾小姐生长于一个小官之家,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个寻常的闺秀,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就是顾小姐来京之前,被她嫡母逼着嫁与当地知州的独子,那人名唤祝建白,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家里已经有了六房姨娘,”他接着道:“顾小姐自然不从,被拘在小佛堂里罚跪了几天,然后大病一场。”
程临肯定道:“除此外,再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了。”
陆远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他揉了揉额角,这样查什么都查不出来,难道只能当面去问她了吗?
程临见状就道:“属下回府之前去了一趟寒山寺……”
陆远拧了眉:“你去寒山寺做什么?”
程临则是想起了先前府衙里的一些事情:“大人,属下之前一直在府衙办差,这府衙里的案子多且杂,要断案的话可是要废不少力气,在断案的证据中,字迹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他说到这里停了半晌:“所以属下想,是不是可以比对一下顾小姐的字迹……”他也是在回京路过寒山寺时才想起此事。
程临跟着陆远的时间短,未曾见过徐槿,自然不了解徐槿的性情习惯,也看不出顾初宁与徐槿之间相像的地方,可他看陆远这般笃定,甚至说出了借尸还魂之说,他想说不定这事有可能,然后才想起这笔迹鉴定一说。
陆远听见程临的话愣了一下,喃喃道:“是啊,这世间唯独字迹人人皆不相同,”是他当局者迷了,竟忘了这么简单的法子,直接比较字迹不就可以知道了。
她嫁进宁国公府后时常陪着他读书写字,他对于她的字迹再熟悉不过,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陆远想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枉他纠结这么长时间,竟忘了这最简单的一个法子。程临把经书拿出来:“按说闺阁女子的字画是等闲见不到的,”没错,就算时下风气开放,女子的字画笔迹都是不能轻易见人的。
程临接着道:“但属下想起那日在寒山寺遇见顾小姐,她说她抄写了一本经书供奉在佛前祈福……”他把那本经书递到了陆远跟前。
陆远望着这本经书,他忽然有些不敢打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打开扉页。
这一瞬间,陆远忽然觉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看着这样这样熟悉的字迹,一时间竟忘了要说什么,他颤抖着手将经书合上,然后道:“双瑞,备马!”
外头双瑞一听见陆远的吩咐立时就过去马房备马,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下一刻,陆远就冲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程临,他看着案几前合着的经书,然后转身去了一旁的博古架上,继而抽下了几张纸。
这屋子的东西都是徐槿用过的,这些纸张上的字自然也是徐槿写的,程临将纸张放在桌上,然后缓缓地将经书打开,入目而来的,就是一模一样的字迹。
程临的身子有些晃,原来这世间竟真有借尸还魂一说。
…
双瑞给陆远选的马是跑的最快的一匹,这马时常都有专门的师傅喂养,故而膘肥体壮,很是健壮。
双瑞接着就看见自家大人乘了马像飞一样离了府,不知道要往哪里跑,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问的,故而他只是回了马房,以便再有吩咐。
陆远乘着马一路往济宁侯府而去,他这一路上都在想顾初宁。
第一次见面是在江上,二人隔着数丈之远,他现在还记得她持着十二骨竹伞的模样,当时就给他似曾相识之感。
她还会做那独一无二的吉祥结,她会做口味相同的糕点,她一样爱吃李记汤锅,这么多的相似,他早该想到的。
只不过是不敢相信而已,毕竟借尸还魂之事太过匪夷所思。
陆远忽然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他心里默默叹道:陆远啊,陆远,你等她等了六年,可那人一直在你身边,你竟现在才发现。
一直到了济宁侯府,陆远脑海中纷乱复杂的思绪还是没有停下。
济宁侯府看门的小童一看是陆远,登时就换上了笑脸:“表少爷,您怎的来了,”眼下这时候不节不晌的,他又没听说老夫人邀请表少爷,表少爷怎的自己来了,往常都是事先有嘱咐的,他门这些下人才有时间准备。
陆远没有说话,只是将缰绳递给了那小童,然后转身就往里面走。
剩下的几个小童就嗤笑一声:“凭你这样的身份也敢问表少爷,真是不自量力。”
那小童的脸都白了,他竟忘了尊卑,无论表少爷是来做什么的,都没有他过问的道理,再者说了,表少爷此番来说不定只是来看望一下老夫人,这哪里有什么特定的理由。
这小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默默不语的过去牵马,他在心里缓缓舒了口气,好在表少爷为人舒朗,并不在意这些小节,若是遇上一些脾气大的主子,他说不定要怎么受罚呢。
不管外头是怎么闹的,陆远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凭着记忆里的路往顾初宁所住的小院走。
一路到了小院,看见了院门,陆远却停住了步伐。
陆远忽然间不敢踏进去,他失去了方才的一腔孤勇。
方才是他太着急了,一得知顾初宁就是她,他就立时赶了过来,可现在到了门前,他却忽然害怕进去,他用什么名义进去呢。
现在已然确定了她的身份,可是陆远想,她为什么没有找过他呢,她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想到这里,陆远的心一沉,他细细地回想这些日子,她给他做吉祥结,送他的生辰贺礼也是他喜欢的口味,可见她是记得过去的记忆的,既然她还是以前的她,她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一阵风吹来,院门口的大树发出簌簌的声音。
陆远勾起唇角,自嘲一笑,是了,她进了宁国公府四年,待他也不过是长嫂之谊,说来她不过当他是个亲戚而已。
陆远握紧了手,发出吱吱格格的响声,他这样爱她,这样深植于他骨血的爱,她却是全然不知的,她只不过把他当成一个弟弟而已,若是她知道他对她畸形的爱,会不会厌恶他,毕竟这有悖于伦理……
…
屋里面,顾初宁刚由珊瑚服侍着洗了头发。
逐渐到了秋天,天气转凉了,这时节最容易着凉,晚上再洗头就不同意干了,尤其顾初宁的头发又长又密,故而这些日子都是下午闲暇的时候才洗头。
珊瑚用了足足三张干帕子,才将顾初宁的头发给绞的差不多,只是到底没有全干,还带着些水汽。
珊瑚又用梳子给顾初宁通了好多下,才道:“姑娘,外头风大,您还是在屋里晾头发吧。”
顾初宁点了点头:“你把我先前抄的那本经书拿过来,我接着抄,”这样的天气她也是不想出去的,还是在屋里老老实实的晾头发吧,若是着了凉还要受罪。
珊瑚把湿帕子放在一旁晾上,然后才将顾初宁前两天抄的经书给取出来,她把经书铺在了书案上,又细细地研磨。
顾初宁坐在案几前头,蘸了笔墨,然后才开始抄写经书,这些日子她每天都抄一些经书,也好宁心静气。
她抄着经书就莫名想起了那个梦,梦里荒天雪地,到处都是尸首,而陆远亦在其中。
想到这里,顾初宁的笔触就不小心划了一下,她把这张纸裁下去,这是心不静了。
顾初宁还要继续抄经书的时候,忽然响起“吱呀”声,接着门就被推开了。
顾初宁抬起头,里间的穿珠帘被撩起,陆远站在那里,他今日穿了竹叶青的直缀,发髻些微有些散乱,看着像是赶了很久的路一般。
顾初宁惊讶道:“表少爷?”他这幅模样看着是急匆匆过来的,难不成是有什么事不成。
顾初宁就看了珊瑚一眼,珊瑚心领神会,立时就出去了,然后关紧了门窗,估摸着这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
珊瑚出去以后就站在廊庑下,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忘了,然后忽然想起来自己姑娘还是散着发的模样,她跺了跺脚,上次就被表少爷见过一次散发的模样了,这次又是。
陆远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他看着顾初宁。
眼前的人穿了家常的月色襟子,一头乌沉沉的发披在肩上,看着像是刚洗过的样子,上面还带着水汽,遮住了小半张莹白如玉的脸,漂亮的不像话。
她竟然就是徐槿,他之前从不敢往这方面想,陆远的心忽然跳的极缓慢,她重新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
六年了,他终于再一次见到她了。
或许容貌会改变,但一个人的内里却永远不会改变,怪不得他之前觉得她们俩人那么相像,只恨他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发现。
陆远现在说不出他是什么心情,他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过了好半晌,陆远都没有说话,反而是一直盯着她看,顾初宁觉得陆远很不对劲儿,过了会儿她才发现她是散着发的。
顾初宁连忙从桌上取了一根玉色的丝绦把头发绑了起来,她到底是个女子,散发这等私密的事哪能随意叫旁人看见。
一阵手忙脚乱,顾初宁终于绑好了头发,又问:“表少爷,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她拧着眉想了半晌,然后道:“是不是那日西山落马的事有眉目了,”她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么一件事算得上紧要,毕竟这事关乎生死。
陆远还是没有说话,他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遒劲有力。
可顾初宁却满脸淡然的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表少爷而已,陆远不敢开口,他怕她说他只是一个认识过的人,算不得什么。
他更怕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怕他一张口这个梦就醒了。
陆远想,如果他问她是不是徐槿,她会怎么回答,她一定会矢口否认,到时候会怎样呢,如果她没有否认,承认了她是徐槿,那么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陆远的嗓音有些干涩,就像是久经旅途的行人:“没什么紧要的事,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才过来的。”
至于落马那事,陆远倒确实得知了些消息,他道:“前些日子程临一直在调查这事,先前什么都没查出来,程临又寻了好些医马的人,最终发现那马确实是被喂了药,只不过那药无形无色,极难发现。”
顾初宁听完沉默了片刻,这消息果然紧要,那马果然是被人喂了药,先前查不出药,就查不出背后的真凶,现在查明白了那药,定能顺着那药查到真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到那时也能知道背后那人到底是想要害谁了。
顾初宁想到这里同陆远郑重的道了谢:“这事真是劳烦表少爷了,以后还不知道要废多少心力,”可她似乎只能干巴巴的说一句谢谢,然后又道:“表少爷您日后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帮你。”
陆远又往前走了一步:“好啊。”
陆远看见了书案上的经书,他想起了她在寒山寺佛前也供了经书,她前世并不信佛,怎的今生如此虔诚,然后道:“倒是时常见到表妹抄经书。”
顾初宁闻言立时就把经书给合上了,然后道:“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她在心里暗暗抽了口气,竟然忘记将经书合上了,若是叫陆远看见她的字迹可怎么办。
她这幅作态,让陆远更加确定了,她是怕他看见她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