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港不到四十岁年纪，中等身材，穿一身绿军装，腰背挺拔、肩背开阔，有军人特有的英武气。李希略年轻些，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年纪，皮肤白皙，端庄漂亮，一直挂着和煦优容的微笑。

虽然有点儿意外，小秋还是大大方方地向人问好：“吴叔叔好！李阿姨好！输血的事只是碰巧，不用谢我呢！”

李希略略意外地回头，夫妻俩交换了下目光，再看向小秋，李希的笑容中就多了一抹欣赏：“是个懂事的孩子！”

小秋笑笑，转而看向郑秋实：“郑爷爷，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见郑秋实点头，她略略向几人躬躬身，转身回了病房。

输血的事，她本来就是为了给自己母亲找供血者，根本谈不上施恩。当然，只是献一回血，哪怕真是救命，也不算什么，她眼下尽管艰难，却还不至于拎不清地拿献血的事，求什么回报。

回到病房里，宋秀莲和小弟都睡着了。小秋把尿片晾上，压低声音向王奶奶和玉华婶子打听了一下买奶粉的事，没想到，买奶粉不但要用副食票，还要医院开证明……这些东西都齐备了，还得看供销社有没有货，奶粉可是精贵东西，供销社一年也见到两回。或者如玉华婶子说的，好不容易来一点货，也被供销社和公社领导们分了，外头根本见不上。

小秋一边听着一边琢磨，证明信她可以找找郑秋实，应该问题不大，倒是副食票不好找……

小秋突然想到了什么，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好在，她背着人的，这抹狡猾加猥琐的笑没让玉华婶子和王奶奶看见，不然，她给两人的印象要改观了。

看天色离黑天还早，小秋跟王奶奶玉华婶子打了个招呼，就说去姥姥家看看，就走出了卫生院。她注意到，吴家的吉普车已经不见了。

泰平镇的卫生院与公社大院、小学、中学几个单位挨着，与泰平村隔着一条河，河西是公家单位，河东是老百姓的民居，颇有些泾渭分明的味道。

正因为这个布局，河西这边人不多，特别是小学中学放了假后，更是人烟稀少，一派冷清。

小秋没去河东她姥姥家，出了卫生院，径直穿过马路，走进了一路之隔的公社大院。正如她所料，因为地震原因，公社里的人都下村，协助抢险救灾去了，小秋从大门里进来，一直穿过前面办公的两排平房，走到后边的宿舍区，竟一个人也没看见。

按照记忆往右手里走，东厢房里终于有了人说话的声音。

“司务长，这些油和肉要不要给屈主任送家里去？今儿都廿六了……”

另一个声音很不耐烦道：“送什么送，屈主任下村前交待了，今天早晚回来……再说，你知道屈主任还有没有别的用处呀，你就送……”

先前那个声音一派恍然，嘿嘿笑道：“是，是，还是司务长懂领导的心思啊！”

小秋在窗下听到这里，就悄没声息地撤了，转而又往宿舍那边去了。

因为是最后面一排房子，紧挨着就是院墙，屋后这个过道轻易没人光顾，散乱地丢着些碎砖头破瓦片，还有些干枯了的草棵子。

小秋个子矮，再一猫腰，屋里人即便站在窗户跟前也看不见外头有人。她悄没声息地潜到一排房子中段几间屋后边，蹲在墙根下，耐心等起来。

大腊月的，又猫在屋后边的阴凉处，说实话是真冷啊，小秋也不敢弄出大动静来，只能揣着手蜷缩着身体，来了把农民揣。

终于，在小秋冻僵前，左侧一间屋子里有了动静，她把着窗台往里窥了一眼，就见矮胖的司务长一手拎着一桶油，一手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化肥袋子进屋后，放在门后……

看了一眼，小秋就缩了回来，然后勾着嘴角笑了：亏得有这两个人，要不然她还真不好找！

又等了片刻，听得关门上锁，那两个人走了，小秋这才重新站起来——屈主任屈明强，就是这个人带人批斗了姥爷，打断了姥爷的腿！

十几分钟后，小秋回头看看那一大桶油、一大块肉、还有两袋子白面，叹口气，转身，轻巧地从窗户里跳出来。这一趟，她的收获还是颇丰的：一沓钱、布票、粮票、副食票、工业票、一张自行车票！也如愿让她找到了足够曲明强身败名裂的东西！

小秋手脚利落地布置好现场，原路从窗户跳出来，回手擦去窗台上的痕迹，把几块砖弄散，拍拍手，咧嘴而笑——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给屈主任的老婆送个信儿了！

第五章

赶在开晚饭前，小秋回到了卫生院，还没进病房帐篷呢，就听得玉华婶子特有的大嗓门：“……哎哟，你们是没看见呐，革委会曲主任的一颗脑袋被他老婆抓的像个血葫芦啊……天天看着曲明强人五人六的，哪成想居然是个畜生不如的货色呀，听说屋里藏着几十个女人来身上用的那玩意儿……啧啧，也不嫌晦气……”

明明只有五条……没想到半天不到，居然被演绎成了几十条！十人成虎，果然不差！

小秋无声地笑笑，挑起门帘子走进去。

“玉华！”王奶奶喝住正说得起劲儿的玉华婶子，然后笑着招呼小秋，“小秋回来了？你姥爷好些了吗？”

小秋装作没听见刚才的精彩演讲，笑着道：“我没能去姥姥家……经过供销社，正好那边处理过期的奶粉，不用副食票……我好不容易挤进去，可惜，我带的钱不多，就买了一袋。”这个时候没人讲究过期不过期，发了霉的馒头、粮食，还不照样淘澄淘澄吃，实在是饿着肚子，讲究不起来啊！

“哎呀，买上奶粉了，你兄弟有饭吃了！我刚还给你娘说，不行就去找个奶母喂两顿。”玉华婶子惊讶着，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小秋啊，你有没有看见公社大院里的热闹啊……”

王奶奶瞪了儿媳妇一眼，笑微微道：“有一袋也行，先吃着……你娘身子好些，有了奶水，就不用吃那东西了，还是奶水养人！”

小秋笑嘻嘻答应着，走到宋秀莲床前，先拿出一袋奶粉来给宋秀莲看过，放在床头上，又拿了一个扁椭圆形的玻璃器皿来给宋秀莲看：“娘，我还买了个奶瓶子，供销社的婶子说，喂奶要用这个才行。”

“哎哟，小秋考虑得周全，还知道买个奶瓶子回来呢！”玉华婶子笑着夸奖。

小秋回头笑笑，略显腼腆道：“这个倒是不用票……正好这个瓶子口有一点点歪，那个婶子便宜给我的，只用了两毛三分钱！”

全新的玻璃奶瓶要一个工业票，还要八毛钱呢，小秋买的这个价格实在是便宜，又得了王奶奶和玉华婶子一通夸。

小秋被夸得红了脸，正好小兄弟醒了，她就拿了奶瓶匆匆出去冲了奶粉，小兄弟算是吃了第一顿饱饭。

吃过晚饭，宋秀莲又有些低烧。

小秋找到郑秋实，郑秋实给开了几副中药：“你娘早产受了寒，寒淤其内，加上血虚气弱，形成了虚热与外，这种情况，滴水打针效果不好，吃几副中药调理调理，驱寒气，补气血，化瘀滞通经络……自然就不发烧了。”

小秋不懂中医这些术语，但对郑秋实却是信任的。她自然没有异议，连忙跟着宋秋实去抓了药，又去医生办公的帐篷里熬药……说是她熬药，倒不如说她看着郑秋实熬药，只在开始刷了刷药罐子，最后倒了倒药渣子。

吃上中药，宋秀莲没多会儿就出了一层微微细汗，就此退了烧，一夜安眠，也没再发烧。

早上宋秀莲醒了，竟觉得胸前涨涨的，不由欣喜起来，掀开衣襟挤了挤，竟下来奶水了。虽然量不多，却也正常，奶水下来慢慢就多了。

小秋打早饭回来，知道了宋秀莲下来奶水，自然也是欢喜非常。有了奶，弟弟就不愁吃不饱、长不壮了。

早饭后，郑秋实来查房，就通知说王奶奶和宋秀莲都能出院回家了。

小秋一阵欢喜，只是转眼又发起愁来：王奶奶家就在泰平村里，用辆排子车拉着就回去了。

她家是三合村，离得足有五六里不说，身边还连个人都没有，娘是能出院了，可怎么回家呢？

正发愁，突然天色一暗，紧跟着就是一阵摇晃——比较大的一次余震，小秋手疾眼快将奶瓶子接住，才没摔碎了。那个空茶缸子却哐啷一声摔在地上，磕了一大块瓷釉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