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大雪纷飞了几日,这一日一早,苏语怜推开了雕花木窗,看了一眼外面的积雪,唤夏望过来替她穿衣,她要出去走一走。
夏望一边替她系上火红的狐皮裘衣,一边小声道:“这么冷的天,小姐你出去做什么呀?”
四下无人时,夏望仍旧习惯称她为小姐,她也不纠正,只一本正经回道:“出去赏雪。”
摒退了一排的宫女和小太监,苏语怜只带着夏望一起出了门。她穿着厚实的皮靴,踩在雪白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路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其实她一直很喜欢雪,幼时但凡下了雪,她总是要高兴得蹦起来,不管再怎么冷的天气也要拉着大哥二哥在院子里玩雪,打雪仗。
只是上辈子,她死去的那个冬日,她第一次感觉到风雪的彻骨冰寒,因而不由自主地连带着厌恶起了雪。
苏语怜弯腰从地上抓了一块雪,放在手心里团成一团,隐隐有刺骨的冰寒顺着手心往四肢百骸里钻。果然,她还是感觉到冷。
夏望见她家小姐竟然捧着雪发起了呆,不由急道:“哎呀!小姐您快扔了,别冻着您的手了!”
苏语怜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手心的一团雪,眼神突然也变得很冷,一抬手,闭着眼睛用力地将雪团扔了出去。
“大胆!什么人!”一声雄厚的怒斥声传来,苏语怜惊得一抖,睁开眼眸四下寻了一圈,便见到了一个说不上熟悉,但也算不上陌生的身影。
她心中不由哀叹一声,今日出门前应当看一看黄历,上面大约写着:忌出行。
然而还是得换上了一副美丽动人的笑脸,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遥遥福身请安:“不知晋王殿下在此,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楚琅早已瞧见了她,一身火红,静静立在这一片苍茫的冰天雪地间,格外显眼。然而,如此热烈的颜色,身穿之人却偏偏又散发着一种无言的悲伤。
“淑妃娘娘好雅兴。”楚琅面上无喜无怒,漂亮到不像话的凤眸漫不经心地落在她身上,眼尾天生微微上挑,怎么看怎么含情。
苏语怜不太敢抬眸直视她,她心中始终记得盯着晋王殿下发呆会被挖掉眼睛的传闻,目光落在两人之间的积雪上,“本宫不过随意走走,既然晋王殿下在此,便不打扰了。”说罢又福了福身子,转身便要走。
“淑妃娘娘。”身后之人唤了她一声,说话的声音如同玉石碰撞冰山,既清冷又美妙。
苏语怜忍不住侧过脸看向他,便见他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此后三年间她都难以忘怀的笑容来。
“你穿红衣,很美。”
第 12 章
三年后——崇景十一年冬。
清心殿内,龙涎香袅袅飘散,久久不见的日光从雕花的窗沿斜斜落在紫金檀木的龙床上,层层叠叠的丝罗帐幔挂了起来,露出床榻上闭眼沉睡的天子面容。
龙床边悄无声息地跪着几个宫女,不一会儿,殿内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宫女们闻声抬头,林公公对着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先出去。
林公公转过身子,弓着腰轻声道:“娘娘,皇上今日睡得安稳了些,午膳后一直睡到这个时辰,中途尚未醒过一次。”
苏语怜拎起了厚重的宫装裙摆,走近龙床,坐到了床榻边,目光温柔沉静地瞧了片刻。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他整个人瘦削得厉害,英俊的脸庞更是皮包骨,苍白得过份。
同上辈子并无什么不同,自去年冬起,楚晔的身体状况便开始恶化。他这病根子是在皇贵妃薨逝之时落下的,伤了根基,他又是一位勤于朝政的君主,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因而身子便一年不如一年了。
去年是她陪在他身边,熬过了天寒地冻,他曾玩笑道,有爱妃陪伴,阎王爷也舍不得来收朕的命。但她知道,即便是她日日夜夜守候,他也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许是被她盯得久了些,楚晔眉心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双眸。
“你来了。”
苏语怜抬手拍了拍他腹前的被褥,柔声回道:“是的皇上,臣妾来陪您了。”
楚晔舒展了眉头,笑了笑,“朕好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皇上可是梦中,梦见了什么高兴的事?”
“朕梦见了歆儿。”楚晔的神情变得极为温柔,慢慢讲述着方才的梦:“朕梦见了初次见到她时的场景。那时朕还只是太子,着急回宫,马车便赶得急了些,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差点撞上了穿过街道的孩童,是她勇敢地从马蹄下救了那个孩子。”
歆儿便是那位皇贵妃的闺名。这个故事苏语怜已听过了很多遍,故事的后来,少女拦下了马车,执意让马车里的人下来。
金贵的太子不耐烦地下了马车,便被怒气冲冲的少女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怒气使得本就娇俏水灵的少女面孔愈发鲜活生动,太子殿下只一眼便着了魔,都顾不上被骂了,随手解下腰间的佩玉塞到少女手中,叫她三日后在此等他,让她骂个够。
苏语怜顺利同楚晔关系亲近起来,也要感谢这位皇贵妃。那日,喝醉了的楚晔将她当成了心上的那滴血,拉着她痛哭流涕地说他有多么思念她,又絮絮叨叨地颠三倒四地描述他们初见之日的动心。
爱而不得的痛,上辈子的苏语怜尝到了极致,她有时候甚至会想,不如杀了谢嘉,死了一了百了,没了盼头也就好了。但她看着楚晔,才惊觉,没有盼头的人生到底会有多绝望。
楚晔发觉了她的心不在焉,停了下来,又笑道:“你走神了,是不是朕太啰嗦了?”
“没有。”苏语怜回过神来,替他掖了掖被角,突然问道:“皇上,您是不是秘密征召了晋王殿下回京?”
楚晔昏暗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语气里的笑意隐去,低冷地逼问道:“既是秘密,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苏语怜平静地同他对视,“皇上不必怀疑身边人,臣妾是猜的。”
楚晔自己的身体,他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限将至,他不得不为身后事尽早做打算。太子羽翼尚未丰满,皇子们年幼无知,朝廷中各派势力,朝廷外各地王侯纷纷蠢蠢欲动,他必须要找一个信得过,又能镇的住这暗潮汹涌的一江浑水之人回朝坐镇。
而最好的人选,便是手握十万玄武军的晋王殿下,楚琅。
上辈子发生的一切,证明了楚晔的确有先见之明,若不是晋王及时赶到,太子背上弑父篡位之名,但在宁王眼中怕也只是个马前卒,最后皇位势必要落到宁王手中。
苏语怜望着他的目光不自觉带了一些同情,此时他还不知自己亲手立的储君,已经迫不及待地联合外人要弑父夺位了。
楚晔沉沉地盯了她许久,最终闭上了眼眸,无力道:“罢了,你若是想害朕,朕早死在你手中了。然,事关重大,爱妃务必严格保密。”
“皇上放心。”苏语怜语气沉着地安抚道:“臣妾同父亲,都会一直站在皇上身边的。”
她后来才知道,她初入宫的那一年,苏翎被气得在家躺了大半个月不上早朝,还是楚晔亲自去丞相府将他请了回去,直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国亦不可一日无相。
第二年,楚晔特许她回家探望双亲,她一进门便给爹娘磕了三个头,整个丞相府的人吓得噗通噗通齐齐跪下,不敢动弹。
若是说这世上还有人会无条件包容她,无论她做了什么都能原谅她的人,除了爹娘,还能有谁呢?
苏语怜亲手伺候楚晔服了药,用了晚膳,又陪他说了会儿话,这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