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皇后道:“上回你四姑母看见七娘送我那套香囊,眼热得很,托了我来求一套花样子。”
尉迟越端详了一会儿,明白过来:“画的是搜神记中的怪物和草木?这是巨灵,角马,相思树……”
张皇后笑道:“是了,你四姑母就喜欢这些。”
说罢对两人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早些回东宫吧,刚回京料你们事多,我便不多留你们用晚膳了。”
这不过是托辞,张皇后知道尉迟越刚听说了何九娘的糟心事,料他也没心思在甘露殿用膳。
尉迟越知道嫡母体谅他,也承她的情,便道:“东宫确实还有些冗务,改日再来陪母后用膳。”
沈宜秋也起身告辞。
两人坐上回东宫的马车,沈宜秋方才问道:“母妃怎的突然犯起心疾?”
尉迟越知她并非明知故问,她方才出了飞霜殿便去甘露殿,张皇后不爱在背后道人是非,她治下谨严,甘露殿的宫人黄门也不会搬弄口舌,故此沈宜秋无从得知何婉蕙的事。
张皇后为人正直,倒是给尉迟越出了道难题。
他迟疑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道:“圣人临幸了何婉蕙。”单是说出这句话,他又起了层鸡皮疙瘩。
沈宜秋也十分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会如此……”
去岁在骊山,她看得出皇帝很喜欢何婉蕙,否则也不会谱曲相和,又赠“鸳鸯于飞”琵琶。
但昨夜还要赐婚给儿子,今日便临幸,何况还有姨甥共事一夫这一节……她知道皇帝昏聩,但胡天胡地到这个地步,还是始料未及。
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上辈子何婉蕙没少给她添堵,但见一个女子被强迫,总不是什么舒心的事。
尉迟越观她神色,便知她与自己一样想岔了,捏了捏眉心道:“是何婉蕙主动邀宠。”
沈宜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感叹一声:“啊。”
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何婉蕙这人才智能为和见识都有限,偏偏志存高远,又特别豁得出去,上辈子在尉迟越的灵堂里,她敢当着一干宗室和重臣的面寻死觅活,可见胆识过人。
如今在太子这边受挫,一气之下做出这事倒也不稀奇——毕竟天底下能压太子一头的也只有皇帝一人了。
尉迟越本以为小丸听说是何婉蕙主动,会如他一般震惊,谁知她神色淡淡的,似乎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随即明白过来,小丸自不像他这般心盲眼瞎,定然早就清楚何婉蕙的品性为人。
可她两辈子从未在他跟前说过一句何婉蕙的不是,甚至到了此刻,也未见一丝幸灾乐祸。
他不禁紧紧扣住沈宜秋的手。
何婉蕙的父母亲人虽不堪,至少还是疼爱女儿的,便是贤妃也不能说对这外甥女毫无温情。
可小丸呢?她自从父母亡故,便由厌恶她的祖母教养长大,身在沈家那样烂到根的腌臜地方,仅有的温情来自舅父一家,可祖母还不许她与舅家来往。
她全凭自己的力量,从有毒的土壤中挣扎出来,迎着风刀霜剑,长成了凛冬不凋的松柏。
越是了解她,他便越是钦敬她,也越明白她的难能可贵。
想起上辈子他竟因为偏见和自以为是错过了那么好的小丸,便如有万千虫蚁一起啮咬他的心。
好在苍天眷顾,又给了他这一世。
……
皇帝与何婉蕙两厢情愿,郭贤妃便是哭出一条江河来也无济于事。
她的眼泪不管用,因为如今有了比她更清澈的眼泪。
她引以为傲的好颜色也不管用,因为外甥女比她更美,还年轻。
往日她装病便能引来皇帝嘘寒问暖,如今真的得了心疾,皇帝连看都不来看一眼,第二日便带着新得的宝贝回骊山去了。
郭贤妃盛宠二十年,终于尝到了失宠的滋味。
张皇后在她得宠时不曾嫉恨她,在她失宠时也不会去落井下石,别人可就没那么宽厚了。
便是看在太子的颜面上不敢把话挑明,可后宫里的妃嫔哪个又是吃素的?单是含沙射影、绵里藏针地刺两句,也够郭贤妃一番生受了。
她被气出的心疾就此扎稳了病根,三不五时便要犯一犯。
尤其是听德妃、淑妃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何婉蕙如何得宠,她的心疾便要发作一番。
……
虽说贤妃与外甥女共事一夫的消息不胫而走,但面子上还得抹平了才行。
何况皇帝前一日还当着众臣的面要给儿子赐婚,口口声声“成人之美”,隔天就成了自己的美,着实说不过去。
与贤妃那层姨甥关系,也有些尴尬,偏偏贤妃生了两个皇子,其中一个还是太子,废她是不能够的。
可皇帝哪里忍心让心爱之人就这么没名没份地跟着自己?
与何家密议了一回,总算议出个折衷的法子:何家长房有个早夭的女儿,行七,年岁与何婉蕙相当,她便顶着何七娘的名头入宫,算作是何家长房之女。
如此一来,名义上与贤妃便不算姨甥,虽说是欲盖弥彰,好歹算层遮羞布。
何家三房心里不乐意,自家女儿得宠幸,明面上却要算作侄女,往后有什么好处还得让长房分一杯羹,可形势所迫也是无可奈何。
几日后,册封诏书终于下来,何家长房行七的小娘子“器怀明淑,内守恬淡”,册为昭媛。
郭贤妃得知此事又狠狠地发作了一回,陶奉御施了三天的针才好转。
……
尉迟越再见到何婉蕙已是十日后的事,表妹已摇身一变成了何昭媛。
他去华清宫与皇帝商定献俘之礼,从殿中出来,便看到一身华服的何婉蕙坐在步辇上,在一大群宫人、黄门的簇拥之下缓缓行来。
她乘坐的这驾步辇是皇帝的,一身装束也大大逾制,何婉蕙上辈子不敢如此逾礼越份,虽爱使小性子,大面上没什么大差池,却原来也是看人下菜。
尉迟越不由蹙了蹙眉。
何婉蕙见他面沉似水、脸色不豫,却是会错了意。
她心中止不住得意,可除了大仇得报的畅快之外,不免还是有几分失落。
皇帝虽宠她,比起俊美英朗的年轻太子,总有几分不如。
眼看着太子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不由心潮澎湃,头脑一热,命黄门停辇,扶着宫人的手下了辇车,对着太子的背影道:“表兄留步。”
尉迟越停下脚步,转过身,淡淡道:“何昭媛有何见教?”
何婉蕙将他的冷淡当作了嫉妒,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道天下的男子都是一般模样,轻易得来的便不知珍惜,待失去后方才追悔莫及。
她向身边的宫人黄门道:“你们先退下。”
“不必,”尉迟越冷冷道,“何昭媛有什么话便直说,不可对人言的话也不必对孤说。”
何婉蕙凄然一笑:“表兄说过,无论如何我们兄妹的情分都不会变……”
尉迟越打断她:“孤念你我是表兄妹,今日才愿意站在这里。”
何婉蕙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表兄如今也要像世人一般唾弃阿蕙么?阿蕙一个身如飘萍的弱女子,能怎么办?”
尉迟越万万料不到她到了这种地步还说这种话,只觉她不可理喻:“你莫非还想说自己是被迫的?”
何婉蕙扶了扶云鬓:“表兄一定也觉得阿蕙攀龙附凤,可是表兄可曾想过,阿蕙为何会变成这样?打小阿耶阿娘便说我在姊妹中生得最美,又最聪慧,定要出人头地。在我年幼懵懂时,阿娘便带我入宫见识何为富贵,何为人上人的日子……”
她轻叹了一声:“若是不入宫,我顶着个克夫的名头,能嫁什么样的人家,表兄不知道?我哪里比旁人差,凭什么将就?表兄要说阿蕙攀龙附凤也行,可阿蕙自小受这教养,并不知道别的活法,又能如何?”
尉迟越道:“你已不是三岁孩童,也算饱读诗书,难道分不清是非对错?你既知道父母如此教养不对,又为何自觉自愿往错的路上走?”
他顿了顿道:“你可以将责任全都推卸给旁人,但这一生是你自己的,恶果也是你自己的,教你的人并不会替你担着。”
何婉蕙收了泪,涨红了脸,气得直哆嗦:“表兄此言甚是无理。什么叫恶果?阿蕙如今好得很,圣人待我百般宠爱,我要什么便有什么,活了十几年还从未如此开心自在过。”
尉迟越本来对何婉蕙还有些怒其不争,如今见她如此,连这点惋惜之情也烟消云散,点点头:“孤言尽于此。”
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34章 伺候(非加更!)
尉迟越出了华清宫,车驾刚驶出宫城正门津阳门,忽听前方不远处有铜铃声。
他往半卷的车帷外一望,看见一个穿青布道袍的道人,花白头发梳成道髻,插着根木簪,背上背着个粗布包袱,骑着毛驴缓缓前行,驴脖子上系着铃铛,铃声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他正觉这背影有几分眼熟,那人便从驴背上下来,跪在道左,等太子车驾过去。
尉迟越打眼一瞧,认出他便是一直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大德”静虚真人,他一年前来求皇帝下旨赐婚时,这道人还替他们卜过卦。
那时候他一身紫锦道袍,头戴紫玉冠,天子以“阿师”相称,王公贵族争相结交,如今形容落魄憔悴,有如天渊之别。
尉迟越心里微微一动,对舆人道:“停下。”
车驾停在道中央,尉迟越对小黄门道:“去请前面那位道长来相见。”
片刻后,静虚道人到了车前,躬身行礼:“小道拜见太子殿下。”
尉迟越道:“道长为何不在华清宫侍奉圣人,这是往哪里去?”
静虚真人掀起眼皮偷觑了太子一眼,发现他确实面带疑惑,并非有意奚落自己,这才道:“回禀殿下,小道术业不精,道心不诚,圣人慧眼如炬,褫夺了小道封号,幸而天恩浩荡,圣人不曾治小道的罪,只命小道自谋生路。”
尉迟越这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何家似乎从哪儿觅来个擅于炼丹的方士进献给皇帝。
他阿耶身边这类僧道方士之流来来去去,他一向是不过问的,左右都是糊弄人,也差不了多少。
皇帝因此要给何婉蕙的父亲、伯父升迁,尉迟越从吏部调了考绩出来摊在他阿耶面前,皇帝便哑口无言了,只得封个虚衔,开自己私库赏了些财帛。
尉迟越对那道人点点头;“孤倒是不曾留意此事。”
静虚真人忙诚惶诚恐道:“殿下忙于朝政,日理万机,区区小事,怎敢烦扰殿下。”
尉迟越道:“道长如今有何打算?”
静虚真人苦笑了一下:“有劳殿下垂问,小道如今只想找个神山小观挂单,从此避世隐居,潜心修道。”
尉迟越才不信这套鬼话,不过他既被褫夺封号,又被皇帝赶出宫去,再要飞黄腾达是不能够了,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也有些可怜。
他想了想,从腰间摘下个锦囊,锦囊中有几块金饼子,是他备着随时预备赏人的。
他将那锦囊递给静虚真人:“道长拿着,随便寻个营生,别再重操旧业了。”
静虚真人自然知道他说的“旧业”是什么,谢了恩,赧颜道:“小道谨奉殿下尊旨。”
尉迟越正要打发他走,忽然想起一事:“敢问道长,当日你替孤与太子妃卜卦,那三枚铜钱还在么?”
静虚真人微微一怔,忙解下背上的包袱,伸手进去掏摸了一会儿,摸出个小小的红色绢布包来:“回禀殿下,那日后,小道便将这三枚铜钱用兰汤洗濯一新,好好收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