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放在里头叫他自个儿挑,总不至于跌了使君府的脸面不是?而且咱们这位玉珏小……咳咳,琴棋书画可是样样精通,只一个不会说话,那也不是坏事,耳根子还清净不是?”
经他这么一说,管事迟疑起来,虽说年岁大些,可相貌着实出众,没准惯吃甜食的太子殿下为他破例吃口咸的呢?
邱四见他态度松动,赶紧又悄悄地塞了枚银饼子过去。
那管事总算点点头:“行吧,我就当帮你个忙,暂且把人留下,等使君过目。”
说着便点了四个人,尉迟越、贾八和玉璜小倌皆在其中,另外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管事将邱四和落选的几人打发走,便命仆役将四人带到后花园的一个偏院里,里头已经住了十来个少年,个个貌若好女,显然与他们一样,是曹彬从各处搜罗来预备献给太子的。
曹府的下人带他们去后头沐浴洗漱,换上新衣,不一会儿又有管事来教他们拜见刺史的礼仪。
尉迟越结结实实体验了一回民生疾苦,好容易捱到入夜,昼间那管事总算来了:“我这就带你们去拜见使君,千万仔细着些,别冲撞了使君。”
说罢在前边领路,带着他们沿着回廊绕来绕去。
曹彬以权谋私,聚敛无度,这刺史府亦是洞户连房,侈丽非常。
尉迟越和贾八一路上留着心,将曹府后院的格局暗暗记在心里。
管事将他们带到一处院落,又比他们经过的房舍更加高阔宏丽些,显是曹彬所住之处。
到了门口,便有仆役道:“使君在书斋,将人带进去吧。”
尉迟越与贾八对视了一眼,曹彬竟然在书房见他们,真是意外之喜,内外两个书房是一定要查探的地方,正可趁此机会先进去瞧瞧。
想来是曹彬懒得挪地方,又不将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这才掉以轻心。
几个少年郎跟着管事鱼贯而入。
曹彬去年元旦大朝会上远远见过太子一眼,不过此时尉迟越穿得花枝招展,如玉璜一般敷粉描眉涂朱,连他耶娘都未必能认出来。
曹刺史扫了几人一眼,目光在尉迟越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微微蹙眉:“这个年纪大了点吧。”
尉迟越心中冷笑,这个脑满肠肥的曹刺史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管事将邱四劝说他的话照样说了一遍,曹彬思索片刻,点点头:“留着吧。”
尉迟越趁着曹彬犹疑的时候已经将他书房中的陈设与物品尽收眼底,只见他案头摆了一部佛经,书帙已经有些旧了,显然是不时拿出来阅览的缘故,书帙上绣的还是天竺文字。
尉迟越的目光微微一动,随即垂下眼帘。
他可从未听说曹刺史通晓天竺文,且据他所知,曹彬为了巴结薛鹤年,投其所好,崇信的是黄老之学。
第102章 线索
太子殿下混入刺史府,沈宜秋与五皇子一行则去了城南的通觉寺,牛二郎的小女儿那日正是在通觉寺遇见曹刺史车驾,以至于最终命丧曹府。
通觉寺在城南晖和坊内,接近罗城边缘,坊内人户稀少,再往南,出了城门,便是万家的大片田庄。
牛二一家便是万家的佃户,平日住在田庄上。
牛二郎一边走一边对尉迟渊与沈宜秋道:“那通觉寺是个小寺,香火不怎么旺,去的人也少,左近的人家拜佛都去旁边的崇真寺,那儿有七层木浮屠,地方也大得多。”
他顿了顿道:“那日三娘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去通觉寺,结果……”
沈宜秋听他声音又有些哽咽,忙岔开话:“那通觉寺中有多少僧众?”
牛二郎道:“除了寺主人以外就只有七八个人。”
沈宜秋与尉迟渊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都是了然,这通觉寺规模如此之小,都说不上寺庙,大约只能称兰若或招提。曹彬是一州刺史,便是礼佛也不会选这种偏僻之地的小兰若。
他们原先还有些拿不准,眼下越发肯定了。
沈宜秋又问:“这寺里可有什么可看的东西?”
牛二郎思索半晌道:“非要说,也就是寺后头的几棵老梅树,再就是佛堂前边一对前朝的石经幢。”
说话间,车马已到了通觉寺门外。
邵泽上前扣了扣门,半晌,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僧推门出来,看了众人一眼,露出些许惊讶之色,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几位檀越有何贵干?”
沈宜秋还以一礼:“和尚有礼,某等听闻宝刹有古经幢一对,特来一观。”
那小僧眉头一松:“不敢当,檀越请随小僧进来。”
一行人牵着马走进门去,只见那兰若果然很小,只有前后两重院落,因是禅宗寺庙,不设佛殿,正中一间法堂,东西两侧是罗汉堂,后头一进便是寺主与众僧所居的僧房。
那知客僧一指法堂前边左右两侧的石经幢道:“这便是檀越要看的石经幢了。”
沈宜秋一看,那对经幢约莫一人来高,须弥底座莲花宝顶,幢身呈八角形,四周刻着经文。
她装出兴味盎然的模样,走到经幢前,细看幢身上所刻的经文,见左右两幢分别刻着《施灯功德经》和《大悲经》,都是北齐所译的佛经。
沈老夫人佞佛,沈宜秋打小耳濡目染,这两部经书都诵得滚瓜烂熟,她从头至尾读了一遍,除了有几处字迹残缺模糊以外,并无什么错处。
她暗暗向尉迟渊摇了摇头。
看完经幢,知客僧领着他们在寺中转了一圈,沈宜秋等人佯装拜佛,将法堂与两旁罗汉堂都看了一遍,并未见到有什么可疑之处,有那僧人在旁,隐蔽处却是不好查探。
尉迟渊眼珠子一转,对那知客僧道:“不知贵寺可有下榻处?”
那知客僧道:“后头倒是有个普通院,只有三间房,住不下这许多人。”
他看了眼沈宜秋等人,见他们衣饰鲜洁,还带着这许多长随,有些狐疑:“且房舍简陋,恐怕……”
沈宜秋笑道:“某等夜里要读书,邸舍与大寺不免喧闹嘈杂,倒是宝刹清寂,正合某等心意。”
她顿了顿又道:“房舍不够也无妨,其余人住到左近的邸舍去便是。”
知客僧面露迟疑:“请檀越稍等片刻,待小僧去问一问阿师可好?”
沈宜秋道:“某等正好想拜谒主持禅师,聆听禅音佛法,有劳和尚通禀。”
那知客僧踌躇了一下,点点头:“檀越稍待。”便即快步向后院走去。
片刻之后,知客僧折返,合十道:“阿师请诸位去菩提院说话,请随小僧来。”
沈宜秋对长随打扮的侍卫们道:“你们在此处等候,免得扰了禅师清静。”
几人会意,知道这是让他们趁着无人四下查探的意思。
沈宜秋与尉迟渊跟着知客僧穿过回廊,来到堂后,只见后院分隔作两个小院落,中间砌着堵素土矮墙,墙上开着一扇窄门,四周爬着藤蔓,眼下花叶凋零,只剩下枯藤。
两人一路留心观察,并未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知客僧领着他们走进西边的院落:“此处便是阿师所居的菩提院了,两位请。”
两人道了一声“有劳”,走进院中,一个约莫六十来岁的僧人迎出来,只见他面容清癯,颇有些高僧大德的气度。
沈宜秋与尉迟渊俱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是曹刺史果真将账册藏在普觉寺中,其余寺僧未必知晓,但主持禅师定然一清二楚,此人若非曹彬的人,便是与他有所勾连,他们一定得小心行事,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老僧向他们合十行礼:“两位檀越光降,贫僧有失远迎。”
知客僧道:“这位便是阿师。”
沈宜秋与尉迟渊也向那老僧行了个合十礼:“见过禅师。”
禅师笑道:“敝寺简陋,无以待客,请入内用一杯清茶。”
两人都道:“叨扰禅师清修。“便即跟着老僧走进禅房。
禅房十分简朴,只有一几一榻一佛龛,席子上放着两个蒲团,此外再无别的陈设。
禅师将两个蒲团让给两人,自己席地而做,亲手为两人分茶。
两人道了谢,接过茶碗,叙过寒温,沈宜秋便道:“敢问阿师,宝刹是何时所建?”
禅师道;“敝寺始建于北魏天启年间。”
沈宜秋露出肃然起敬的神色:“这么说已有两三百年了。”
禅师微微得意:“传至贫僧手中已是第七代,两位檀越可曾见到法堂前的两座经幢?那是第三代寺主所立。”
沈宜秋受沈老夫人熏陶,对佛理颇为了解,便随口问了几个佛典上的问题,那禅师神色本有些戒备,见他们真是来请教佛法,神色松弛了些。
沈宜秋与他聊了约莫半个时辰,态度恭敬,不时吹捧他两句,见火候差不多,这才道:“禅师一番解答,鞭辟入里,令某茅塞顿开,不知今夜可否借贵寺宝地歇宿,再向禅师请教?”
经过一席长谈,老僧眉间的戒备之色已经荡然无存,欣然道:“承蒙两位檀越不弃,是敝寺之幸。”
沈宜秋道:“多谢阿师,某等感激不尽。”
禅师便叫那知客僧将他们带去普通院。
大多寺庙都设有普通院,供过路客人或俗家弟子借住,普觉寺也不例外。
此处的普通院附建在僧房东面,是个一进小院,总共三间房,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各一间厢房。
沈宜秋、尉迟渊各住一间,又让邵泽与令一名侍卫住在东厢,其余人则去左近的邸舍居住。
将行囊、书箧归置好,那知客僧送了茶饭素斋来:“粗茶淡饭,请檀越莫要嫌弃。”
几人道了谢,用过午膳,那知客僧收起盘碗食盒,便退出了院子。
待他走出院子,沈宜秋这才掩上房门,问邵泽道:“表兄,你们方才在佛堂中可有发现?”
邵泽摇摇头:“方才我们两人将佛堂与罗汉堂探查了一遍,墙壁、佛像背后、经幡、须弥座都找了个遍,不曾发现文字。只剩下高处的梁枋不曾查验。”
沈宜秋想了想道:“昼间不便,待中夜再去细查。”
是夜,邵泽与另一名侍卫摸黑进了佛堂,顺着柱子攀爬到房顶,将梁柱、枋楣、椽、栱等处一一看过,仍旧一无所获。
两人又趁着众僧熟睡,悄悄潜入僧房查找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
沈宜秋与尉迟五郎在各自房中,一边看书一边等待。
好容易等到侍卫们回来,得知他们什么也没发现,沈宜秋不禁蹙眉:“莫非是我推断有误?”
尉迟渊思索片刻,摇摇头:“曹彬不会无缘无故来这种偏僻的小寺,一定是我们哪里疏漏了。”
沈宜秋经他这么一提醒,隐隐然似有所悟,但那念头稍纵即逝,没等她抓住便一闪而过。
尉迟渊接着道:“说不定这寺里砌有暗室或地窖之类,我们在此盘桓两日,仔细找找,定能有所收获。”
这时已近四更天,几人无法,只得先回房就寝。
一行人在寺中盘桓了两日,白日里沈宜秋以请教佛法玄理为由,拖住主持禅师,其余人则趁机在寺中搜寻,可在寺中住了两夜,仍旧全无头绪。
饶是沈宜秋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推断大约从一开始便错了。
尉迟渊也无可奈何:“我们差不多已将这普觉寺翻了个底朝天,看来真的不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