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安说着说着就说服了自己,把这当成自己一时眼花认错人,说道,“况且那人身法灵活,在人群中简直像进了水的滑鱼似的,反应也很快,我跟了他没两步就再看不着他了。”
他给自己的这番话下了一个定论,“所以肯定是我看错了,陈世既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这样的身法,他就是学问好些的普通人,况且以他的身份和家境,就是不禁足,也不会去仙乐坊这种地方的。”
长宁却并不会这样想,世上会有几个相像到这个程度的人?除了孪生兄弟,这个可能实在是太低了,而陈世并没有胞弟或者胞兄。
齐岸眼花之下看到的,应当就是他不错。
陈世其人,长宁用了一辈子都没看破,他有着与其身份不符的野心,也有着和他家境阅历不和的能力,他身上疑团重重,却从来无人发觉。
不得不说一副极好的皮囊和谈吐是极为有利的,就连齐岸心中再不屑他,也依然称他为“一个学问好的普通人。”
大郢的科举给了寒门士子和普通人一个抒发壮志和理想的方法,但也仅仅是一个方法而已。世家子弟累世的财富和教养,足矣在呱呱坠地时就和寒门学士拉开了云泥之别。
他们身边有父母族人的熏陶,有经年累世传承的家训的为人之道,有千金难聘的隐士之师,更有衣食无忧下的心无旁骛。
可是陈世以寒门之身,出现在了恩科三甲之中。
不怪他如今在百姓口中有着极好的口碑,毕竟他承载着无数人鱼跃龙门的期盼和渴望,可只有他做到了。
皇上青眼朝臣称赞,在百姓中还颇有美名,这一切都能给他的仕途带来平步青云的便利,只要他能够安分守己。
可是如今看来,还是长宁把他想的太简单了。
要在秦潇刚回京替她出气,把陈世按在暗巷揍的时候就提起过,陈世好像会武功,他的反应能力实在是太敏捷了,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可是如今他们都不相信的事实以另一种方法出现在她面前。
长宁呢喃道,“说不定你没有看错,那个人也许就是他呢。”
齐岸难以置信,“要是真是他,他冒那么大风险去仙乐坊难道只为听曲儿,正常人肯定不可能做出这种的事情,要是被人发现了,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他这是图什么啊?”
“是啊,图什么呢?”长宁自语道,“仙乐坊,又是仙乐坊,莫名其妙的骨笛,蜂拥而至的富商,还有不断哄抬的粮价,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长宁,”齐岸忧心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长宁回神道,“京中现在暗潮涌动,我也说不清楚,只是陈世这个人颇有心机,不可近交,你多留意些他。”
齐岸点头道,“就凭着他琼林宴上借机设计你,此后便定然不会与他结交。”他问道,“你是要出门吗?”
“本来打算入宫见皇兄,现在……”长宁顿了一下,扭头问齐岸,“王映彦近几日是否都在将军府?”
“是。”齐岸点头,“他天天往秦深那跑,秦潇也窝在家里不出门,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神神秘秘的。”
长宁舒了一口气,如此甚好,她本打算去找王映彦,只是要是去王家,极有可能会迎面碰上陈世,但既然王映彦在将军府,她便不用忧心这件事了。
“我要去一趟将军府,你和我同去吧。”长宁邀请道。
齐岸没什么事情,又实在好奇他们聚在将军府干什么,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只是临近出发前,长宁突然又转身去了书房,拿了什么东西带上,她不说,齐岸也不好问,只能暗自猜测着。
长公主府到将军府不远,只是一会儿就到了,只是这次不同,门口有人守着,见是长宁和齐岸才放行。
齐岸啧啧称奇道,“没想到秦深这小院还有如此戒严的一天,他是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珍宝?奇兵?还是一个绝世美人儿啊?”
长宁闻言回头看他,突然有了一种未卜先知的优越感,她说,“绝对是你没见过的。”
“这么肯定?”齐岸挑眉,不怎么相信,他推门进去,看着秦深秦潇和王映彦都在,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没见着什么稀奇的,抬脚就要往屋里去。
秦潇叫住他,奇怪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鬼上身了?进来就东张西望的,在找什么东西?”
“长宁说这里藏了件稀世珍宝,还说肯定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看了一圈,院子里没有,那就肯定是在屋里了。”齐岸解释。
“什么稀世珍宝?”秦潇疑惑,“我怎么不知道?”
长宁也奇怪,王映彦不是把东西送来了吗,好大的一条狗,有半人高,一口能咬断人的骨头,胃口大的能吃半只羊的大狗呢,总不可能乖的不出声,躲在一个角落里吧。
长宁把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的变化,只有一只小狗在他们脚下,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她多看了小狗一样,通体黑色,只有眼睛上方两点和脚掌是黄褐色,追着自己尾巴咬的样子又傻又可爱,一点都不凶。
长宁比划着,“不是说有这么高的一条大狗呢,藏在哪里了,怎么没看到啊?”
秦深秦潇同时沉默了,王映彦眯着一双狐狸眼,笑得眉眼弯弯,他弯腰捞起脚底下的狗崽子,握着它的两只爪子挥了挥,笑眯眯地说,“这不就是嘛,在下可是如约兑现承诺了啊,长公主。”
于是长宁也沉默了。
这跟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样,不是说好的大狗吗,特别凶,性子特别烈,认主,忠诚,警惕性特别强,怎么会是——怎么可能是这样一条巴掌大又奶又乖的小狗?!
她的狗呢,那么大一条,说好了要带来的,怎么不见了?!
小狗无辜地歪着头汪汪叫了两声,王映彦把它放到地上,笑得狡黠,“在下答应了长公主要带只大狗来,可是长公主并未约定要多大的,在下自作主张,就挑了只幼崽来,亲人,好养活,还乖,长公主不喜欢吗?”
狗崽子果然亲人,一被放下就摇着尾巴蹭到长宁脚边,讨好地冲她叫。
确实很乖,长宁想,比那种可凶的大狗可爱多了。
可这不是王映彦就能偷梁换柱的理由,长宁看着他问道,“你如此大费周章地找我,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王映彦敛了笑意,“舍妹和长公主年纪相当,如今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只是家里住进里外人,家父有对其赞赏有佳,我实在不忍她姻缘坎坷,希望长公主能在皇上面前求情,替她另寻门婚事,不拘家世,人品清白即可。”
长宁简直难以置信,“他刚被罚禁足几日,你父亲难道就从未考量过他的品行举止,就这样想把女儿嫁给他?”
王映彦无奈道,“就是如此,而且我瞧着,舍妹好像也有些倾心于他,因此才急着求皇上给她另外赐婚。”
长宁沉默了,他前脚在宫里设计她,后脚就能哄着王家的女儿嫁给她,甚至与连仙乐坊都似乎有勾连。
她并未隐瞒,直接说出齐岸昨晚在仙乐坊似乎遇到了陈世的事情,又把近来众多商人齐聚仙乐坊的事情说了,最后她犹豫了一下,看着一脸诚恳的王映彦,把她调查到的有人大量屯粮的消息也说了。
秦深齐岸和王映彦立刻察觉到了其中微妙的联系,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有些心惊。
“这件事情我已经禀明了皇兄,之后我们不好再插手,暂且只能如此了。”长宁说。
“别的地方我们无能为力,不过陈世身上的疑团我们可以慢慢查探。”
“说到陈世,我托人去查了他的经历,说是陈林陈家的孩子,自小体弱送去别的地方修养,知道前两年才接回来教养。”王映彦补充道。
“那他中间的那些年?”长宁问。
王映彦摇头,“暂时查不到,似乎有人替他遮掩户籍,没有记录下什么有用的信息。”
事情兜兜转转好像绕进了一团迷宫,百般抓不到头绪,长宁只得就罢,说道,“皇兄那里我会去说的,只是要是王大人和王姑娘都看好他的话,皇兄总不能强人所难,为她指一门她不愿的婚事。”
王映彦叹气道,“我能为她做的,也仅是如此,她要是一心要嫁他,那我也无可奈何。”
长宁看看王映彦,又回头看秦深,想了想自己皇兄,觉得要做个好哥哥似乎也不是简单的事情。
王映彦见到了长宁,此行的目的就算达成了,拱手告辞。齐岸围着转了一圈,发现好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摸了一把据说长大后就威风凛凛的狗崽后也走了。
秦潇本来对大狗满心期待,见着小狗也没多失望,可是眼见这几天都过去了,小狗还是小狗,既不可能帮她咬人,也不能一顿吃一只小羊羔吹气似的长大。
于是她万念俱灰,看到小狗不缠着她了,立刻撒欢地溜了,于是小院里转眼就只剩下他们俩。
长宁掏出她临走前从书房带走的东西,放在秦深面前。
那是一张用来作画的宣纸,上面还有淡淡的青色显露出来,长宁捏着一角,抖了抖,宣纸发出沉稳的悉索声。
宣纸半露微露,她看着秦深说,“你夜里去长公主府,是不是已经看过这幅画了?”
“你说这不是你,那从今天开始,世上再无我梦里的青衣人了,你就是你,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她伸手想去撕掉这幅画,秦深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完成,我已经是条冰冻的咸鱼了_(:з」∠)
第38章
秦深一直都不解, 长宁为何那样执着地找一个也许根本都不存在的人, 只在梦里见过, 不知面目, 不知来历,如何就能让她交付全部的信任。
所以他看不惯陈世的存在,厌恶他的投机取巧,也不喜他的心机深沉。但他虽然不喜,也哈勉强能够忍受,因为长宁并没有对他表现出多余的关注。
可是那个神秘的青衣人不是。
长宁记了他很多年,找了他很多年, 甚至连带着对所有穿青衣的人都多了一份关注,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陈世在琼林宴上有机可乘,长宁甚至还以为他是。
最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秦深生出了一份失望,他从未想过长宁会把他当成别人,哪怕那个人对她很重要。
秦深是骄傲的,秦家的小将军生来尊贵,不低头不弯腰,就算在心里喜欢一个人把她捧到天上去, 也不会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
真正的喜欢是需要尊敬的, 而保持尊敬的前提是两人势均力敌。一人高如天上云月,一人低如脚下尘埃, 云泥之别,便很难长久。
所以在长宁第一次询问他是否曾经穿过青衣时他便否认了,他既不想活成长宁记忆里的一个影子, 也不想,一个闻所未闻的人这样留在长宁心里。
只是这都是他之前的念头,都是在他夜探长公主府,拾风把长宁藏在书房里的画拿出来给他看之前的想法。
他一直觉得长宁把自己当成了青衣人的影子,可是在他看到那副画像之后,他的念头不由地动摇了。
就如同拾雨一眼就能只凭一个背影看出这是他一样,他也能察觉到,这幅画里糅杂了太多他的身影。
要不是那一身青衣,他恍惚以为这就是他了。
他没作声,把画收好,哄着长宁喝了药安睡下,回到将军府后在小院里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秦夫人,秦夫人那时才刚起身,正对着镜子梳妆,见他进来纳罕道,“怎么这么早就来请安?”她看了看他一夜未睡的脸色,知子莫如母地说,“有什么事要问我,说吧。”
“我之前穿过的青衣呢?”他也并未有丝毫犹豫,开门见山地问道,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是否穿过青衣,就这样笃定地追问去处,仿佛认定了他曾有过这样一件衣裳。
他也确实没有猜错。
秦夫人闻言看他一眼,回头对着镜子描眉,等最后一笔落下,才开口说道,“你小时候倒是穿过青衣,稚嫩得可爱,像一株青葱的小白菜,鲜灵得不行。”
“不过小孩长的都快,你是尤其窜得飞快,衣裳没过俩月就要换掉一批,日日都穿新衣。如此说来,你最后一次穿青色的衣裳,就该是大郢最乱的那段时间了。自那以后,你连看都不愿意看到青衫,更何况是穿在身上了。”
“怎么?”秦夫人在镜子里看着他,问道,“如今打算回心转意了,又喜欢青衣了?”
秦深目光落在秦夫人梳妆匣中一枝嵌了绿松石的簪子上,第一次觉得青衣也没有那么碍眼难看了,他点点头,坦然道,“是,又喜欢了,今年府上做新衣,多给我备几件青衫吧。”
几件衣裳而已,秦夫人自是不看在眼里的,别说是几件,就是他想把屋子堆满都行,她只是奇怪,“怎么突然改了主意,又想穿了?”
秦深一笑,“长宁喜欢。”
秦夫人也跟着笑了,笑完她叹气感慨道,“我儿可真是个痴情种,不穿青衣是为她,如今穿青衣也是为她,说不得以后穿红衣,也是为了她。”
她起身,在秦深面前站定。秦深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了,身量比她高了许多,可是在她眼里,他还是那个会躲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幼童。
“那时你穿着一身青衫,个头还这么小,一个人握着一把剑,头也不回地冲进宫里去找长宁,我就知道,你再不会回头了。”秦夫人看着他,清醒地说,“我怨你爹袖手旁观,让你一个小孩涉险,也怨你,为何都不懂得体谅家里为你担惊受怕的人。”
“可是你把长宁带回来了,她躺在你背上昏迷不醒,你一身的血把衣裳染得不见颜色,拄着剑,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自己走回来了。”
“自那时起,你便不穿青衣了。”秦深看着,温柔道,“把长宁送回后你就大病了一场,一切都记不清了。不过到底还是个孩子呢,在那样的情况下,能做到如此已经很难得了。”
“现在,你会不会后悔?”秦夫人轻声问,“要是当初不送长宁回去,天下人便都当她已死在了宫里,把她留在你身边,日日相见,岁岁相伴,总好过如今。”
“娘,”秦深目光坚定,“我从不后悔,长宁生来便该在云端,把她那样籍籍无名地留在我身边,何异于折辱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