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现在这样,哪怕是幻影也好。
她病着的时候一直昏昏沉沉的,不知陈世对她做了什么,每次皇兄来看她的时候她都睡着。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们了。
她很想他们。
另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埋怨道,“让你小点声小点声,你怎么还那么大声音,都吓到长宁了。”她扭头换了个声音,语调轻柔,哄孩子一样说,“长宁乖,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我替你骂你皇兄了,都是他不好,吓到你了。”
长宁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什么时候落下的,但一双手落在她脸上,温柔地为她拂去泪珠的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
这双手的温度她太熟悉了,替她挽过发穿过衣,伤心时会抱着她轻声细语地哄,害怕时会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
这是当朝皇后,皇兄的发妻,长宁的长嫂。
长宁惶恐地喃喃自语,生怕这就是一场梦,“皇嫂?”
“是我,长宁别怕,”皇后抓住长宁颤抖的手,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是做噩梦了吗,别怕,我和你皇兄都在呢,谁都伤害不了你的。”
“皇嫂,”她喃喃道,从皇嫂的肩膀上抬起头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纤毫可见,没有一丝浸透了时光的朦胧感。
皇后一身锦衣华服盛装,此时长长的裙尾拖在地上,她却毫不在意,只是担忧地看着长宁,捧着她的脸问忧心地问,“长宁,你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长宁茫然,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可是皇后的手是温热的,她的脸庞光洁无暇不染愁苦,是六年前最尊贵的皇后的模样。
皇兄鬓角还没染上愁思,皱纹没有爬上他的额头,眉眼清朗有神,时间还没有让他的腰背佝偻,他还是那个有着勃勃雄心的人间帝王。
他们都还是年轻的模样,时间还没让他们老去
仿佛那六年的种种就像一场大梦,酒杯的酒空了,梦醒了,她正在天子的琼林宴上,就着满园春光,满心欢喜地为自己挑选夫婿。
可是那六年的记忆还刻在她的脑海里,那一场从始自终的欺骗,和不得善终的结局,像是一道深刻的划痕,撕裂了这场美梦。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找到陈世。
陈世在一众重臣新科中不卑不亢从容有度,一身青色衣袍,身姿挺拔舒展。
正是她最爱的那个模样。
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一如记忆,如今看来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至少她是真的回到六年前,得到了重活一次的机会。
长宁掩下眼中的震惊,不欲让皇后担心,乖巧地解释,把一切推到酒上,“皇嫂我没事,不用担心,这酒太辣了,我一时没有习惯,现在已经好了。”
一直注意着这边的皇上忙不迭地让人把她桌子上的酒换成青梅酒,替她说道,“这酒是太烈了,你没喝过,一时不习惯也正常,这青梅酒倒还酸甜可口,应该合你的胃口,你试试。”
皇后依然放心不下,交代,“如果不舒服,我们就先离开,等回了飞鸾宫让人给你煮些热汤,喝了就不难受了。”
长宁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轻轻柔柔地说,“我已经没事了,皇兄皇嫂不用担心了,快入座吧,群臣都等着呢。”
现在刚开席没多久,所有人都还拘束着,长宁闹出的动静不小,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打量这里了,她不想再添麻烦。
长宁饮一口青梅酒,轻轻搁下酒杯,在桌下握住自己发抖的手。
死而复生闻所未闻,更遑论她回到了六年前。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强撑着一分镇定,若无其事地陪着众臣宴饮。
她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繁杂的目光,不怀好意的,看好戏的,浑水摸鱼的,还有,担忧的。
长宁一抬头就撞上秦深深邃的目光,他拧着眉,冷着一张好看的俊脸,毫无表情地看着这里。
两人的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相遇,秦深怔了一下,眉眼柔和下来,揽着宽大的衣袖,姿态从容,隔着众人遥遥地冲她举杯,低着头饮了一口酒。
长宁有些恍惚。
上一世秦深在她成亲后不久就自请领兵驻守边疆再没回过京,后来更是出了意外尸骨无存。长宁自那时大病了一场,后来缠绵病榻直到去世。
可是竟兜兜转转回到了六年前,现在这一切都没发生,他还好好的活着,长宁惶恐不安的心情一下子就明朗了。
不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要秦深还好好的活着,长宁就什么都不怕了。
上辈子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就是跟在这位秦世子身后,一身红衣打马过街,东街西巷地晃悠着乱转。
那副场景哪怕是隔了六年和生死的距离,只一个秦深,就能重新让她欢喜起来。
长宁兀自高兴着,却不知她这幅模样早就落到了其他人眼中。
今日这琼林宴上多的是青年才俊。
而长宁今年已经十八了,就算是不着急,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了。
所有人都没有明说,可谁都心知肚明。
大郢不缺青年才俊,京中也有的是高门子弟,可是大郢的驸马,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谁都想去当一当。
那些世家子弟早有家人耳提面命,而消息灵通的人也早早就得了消息,打听清楚了长宁的喜好,个个一身花红柳绿地端坐着。
其中两个格格不入的人影就显得格外显眼。
陈世一身青衫,温润如玉地坐在灯火下,侧着头耐心地倾听旁边的人说什么,露出一截好看的下颌。
秦深一身世子服制,稳重的黑衣上用银线图案,坐在灯火阑珊的角落里,面容英俊眉目清冷,一人独坐着饮酒,偶尔抬头看长宁一眼,浑身冷气弥漫,无一人敢上前来搭话。
长宁有些想去跟他说几句话,不管说什么都好,至少能让她没有着落的心放回原地。可是也知道此时时机不对,不知有多少人看着,等着她走下去。
还是再等等吧,长宁想。
出神间“咚!”的一声鼓响,像是一个信号,场上的气氛哄地一下子就热烈起来,拘束了许久的青年们放松下来,一个个像开了屏的孔雀一样,抖弄着一身花羽毛。
长宁垂下眼不想再看。
这是琼林宴的传统——击鼓传花。鼓声停的时候花球落在谁的手里,此人要折一朵御花园里的花送给在场的不拘哪一位,还要送一句诗词。
陈世长身玉立,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俊雅无双,可是换了心境再去看,长宁只觉得相看两厌。
既然没了期待,长宁自然不再去关心花球落在谁手上。
可是却还是和上一世一样,“咚”的一声鼓停,花球落在陈世手中,他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起身,掸了掸衣袖,谦和地一笑,拱手向众人行了一礼,“承让。”
长宁心一颤,狠狠地咬着下唇不去看他。
陈世折了一只开得正艳的海棠。
他目光在长宁身上停留一瞬,在所有人的凝视下把海棠献给皇上,从容有度地低着头说了几句盛世太平国泰明安的寻常话。
他一身青衫,显得身形单薄消瘦,却挺拔得像一根郁郁葱葱的绿竹,不疾不徐从容道来,既不谄媚又不自傲。
不像个寒门士子,倒是比寻常世家子弟还要气度不凡。
底下的人交头接耳小声称赞,心生折服,连皇上皇后都面露赞赏。
不卑不亢,有风骨也有傲骨,今年的恩科中数他最为出类拔萃,放在朝堂上是个良臣,想必日后成了亲,也会是个好夫君。
皇上皇后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满意,可是扭头看到长宁时不由地顿了一下。
长宁正低着头剥瓜子,素白缠枝的碗底已经落了一层白生生的瓜子仁,长宁手边一捧瓜子壳整齐地堆成了冒尖的小山,依然手上不停,还在面无表情咔嚓咔嚓地剥。
像只小松鼠一样。
她这是不开心了,皇上和皇后想,可是此时第二轮鼓声已经响起,容不得犹豫。如果不出意外,不论花球停在谁手里,下一枝花都会送给皇后或者长宁。
所以他们暂时都不能走。
长宁丝毫不关心这些,低头认真咔嚓咔嚓地剥瓜子,像一只勤劳的小仓鼠,认认真真地准备口粮。
有点可爱。
同样看到了的秦深面无表情地想。
“咚,咚咚咚!”鼓声正酣,花球在每个人手中稍作停留,然后传给下一个,区别是在有的人手里停的久些。
谁都想把花球留在自己手里,可是谁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耍手段。
除了秦深,他用行动表示,他敢。
他抱着花球不放手了。
所有人瞪着眼睛看他,连陈世都手一抖,杯子里的清酒差点洒出去,从未见过厚颜无耻得如此光明正大之人。
击鼓传花和曲水流觞一样,取得都是一个雅字,在座的都是文人墨客,各有自己的身份,就算是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小心思,谁也不会在面上就使绊子。
本是个靠运气的游戏,大家公平竞争机会均等,因此第一次花球落在陈世手里,大家只是羡慕却未心怀不忿。
可是秦深却打破规则,明目张胆地耍手段,把球留在了自己手里。
所有人怒目而视,但谁也不敢去抢。
秦家的人脾气不好,可架不住武功高,在大街上横着走路都没人敢说什么,况且区区一个花球了。
所有人面色都很难看,陈世冷着眼看他。
长宁感觉到气氛不太对,茫然地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秦深。
此时一轮圆月从流云后面探出头,如水的月光斜斜地倾洒下来,刚好落在一颗开满繁花的梨树上。
那梨树百岁有余,枝叶繁盛如盖,花开时犹如缀了满天繁星,空气中浮动着淡雅的清香。
秦深坐在树下,身后的万千宫灯都化为虚影,他一身黑衣坐在阑珊灯火中,眉眼清冷,一枝缀满洁白花骨朵的梨枝旁逸斜出,影子落在他眉梢。
长宁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莫名地有些紧张。
秦深把花球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抬头看她一眼,修长的手指捏住细枝,啪的一声脆响,那一枝的花骨朵就落在他手上。
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捏着梨枝,月光下秦深漫步而来,脚步漫不经心,眼神却专注地看着长宁。
不过几步的距离,长宁却觉得已经跨过万水千山,直到秦深用梨枝轻点她的额头,轻声道“回神”,长宁才发现自己屏息已久,一阵咳嗽呛红了脸。
她掩饰似的随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入口才发现是酒。
秦深眼带笑意,仰头喝了自己的酒,拎着梨枝逗猫一样地在长宁面前扫了扫,“送你的梨枝,不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叮!团宠?长宁上线啦
第4章
秦深眼带笑意,仰头喝了自己的酒,拎着梨枝逗猫一样地在长宁面前扫了扫,语气漫不经心,眼神却专注地看着她,问,“送你的梨枝,不喜欢吗?”
那梨枝平平无奇,不过是嶙峋的枝桠和洁白的花骨朵,含苞待放地开着,在满树的雪白中毫不显眼,在皎洁的月色下也不夺目,可是握在秦深手里却格外好看,像是被注入了灵魂,变成了月下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