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惕眸色微深,顿了一瞬才道:“上次陛下恩准见面已是难得,此番再求,只怕难许。”
裴婠只觉一块硬铁梗在心口,眼底的情绪差点就要露出来,于是只低下头去,背脊僵挺着不言语,元氏只觉裴婠有些闹脾气,安抚道:“婠婠莫急,含章在朝中帮我们盯着,为了稳妥,反倒不好再去求陛下,只要你父亲平安回来,又何需此时着急见面呢?”
裴婠喉头哽住,想着眼前万分信任之人不知藏着怎样的面孔,一时又愤怒又委屈,可不知为何,明明知道萧惕与贺万玄有别的牵连,她却仍是不怕萧惕,眼看着情绪藏不住,裴婠转身走了出去。
元氏和萧惕忙也双双起身,元氏追出几步,却见裴婠跑向了兰泽院,于是叹了口气,“这孩子心底必定也是着急的,往日她总显得比我还要镇定,却是都憋在心底,如今憋难受了,这才绷不住了。”
萧惕温和道:“夫人不必担心,我去看看她可好?”
元氏念着萧惕对裴婠素来耐心关切,便笑道:“也好,你去开解开解她。”
裴婠刚跑出花厅便后悔了,她提要求提的突然,如今这般失礼,更显异常,萧惕何种心思?若看出异样,岂非坏了大事!
犹豫再三,裴婠甚至想转身回去,可这般回去,岂非更是尴尬?
心底犹如搅着一团乱麻,正徘徊不定间,便听后面响起了脚步声,裴婠回头一看,竟是萧惕追了出来,萧惕一双深眸莫测难明,裴婠心底一跳,忙快步往前走,没走出几步,手腕被一把抓住,萧惕抓着她,将她拉到了一旁的回廊下站定。
裴婠低着头,根本不敢看萧惕的眼睛。
然而萧惕不放手,他宽厚的掌心紧握着她,若是往日,裴婠多半会羞涩的被他安抚住,可此时,萧惕的掌心却好似洪水猛兽一般,裴婠不由用力挣扎。
萧惕却始终不放,口中还问,“婠婠,生了何事?”
裴婠一颗心跳若擂鼓,听他这般问,怒意更甚,使劲挣了挣,萧惕的大掌却好似铁箍一般,越是挣扎不脱,裴婠便越生气越委屈,眼看着自己手腕都被攥红了,她忽而怒向胆边生,张口就朝萧惕手腕咬了上去。
这一口用尽了力气,亦将裴婠这几日的惊惶恐惧倾注了进去,瞬间萧惕便疼的眉心一簇,人也是一愣,仿佛没想到裴婠竟然生气到了这般地步,下一瞬,裴婠松开他,使足了力气将他推了开,这一推,萧惕竟被推的连退两步,
他意外的望着裴婠,手腕上冒出了两粒红艳艳的血珠儿。
裴婠瞪着一双眸子,气急了,掩饰便也顾不上了,等尝到了唇齿间的腥甜,又看到萧惕手腕出了血,眼底这才露出一丝不忍来,她豁然侧过身去,不看萧惕惊疑不定的目光。
裴婠气的胸口起伏,萧惕顾不得手腕上的伤,上前一步,手抬起欲触而不敢触,“婠婠,你怎么了?”
裴婠避开萧惕的直视,指甲掐着掌心,强逼自己镇定下来,一边气萧惕骗她,一边责骂自己无用。
她真是太依赖萧惕了,否则怎溃败至此?
深吸口气,裴婠哑声道:“我……我这几日在府中憋闷着,又胡思乱想,总觉得父亲的案子不知要拖到何时去,越是往下拖,父亲便越是凶多吉少。”
萧惕望着裴婠紧绷的侧脸线条,仿佛能想象得出她经历过前世惨剧的惊怕,此刻的裴婠,便是再如何惊惶他都能体谅,于是萧惕放缓了语声,“怪我这几日未来看你,婠婠,如今虽见不到侯爷,可侯爷案子的转机就快到了,你可信我?”
你可值得我信?!
裴婠心底下意识反问一句,怒意到了顶点!
他怎好意思让她信他!
她原本怕他,怕的敬而远之,可他救她性命,护她周全,令她信他敬他,连心也要给他,为何到了如今才让他发觉他竟和皇城司有染?
裴婠心底怒火汹汹,然而当她转眸看向萧惕,滔天的怒火,却被萧惕眼底的温柔脉脉捂住了,她唇角明明还沾着他的血,可萧惕眼神仍似春水暖阳般柔情,就仿佛再被她刺伤他也忍的住,裴婠唇角紧抿,忽然就不忍心了,她经历过生死,也觉自己多了几分识人之术,然而面对眼前的萧惕,她却看不出分毫破绽来。
他的温柔是真,他的关切是真,就仿佛她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就好像他知道她所有的苦痛和恐惧。
裴婠心头一软,几乎就要问他为何与贺万玄和戚同舟私见,可想到皇城司的可怖,她生生忍了住。
深吸一口气,裴婠转身走出两步,迫使自己沉静下来。
萧惕跟上来站在裴婠身后,仍在安抚,“婠婠,你安下心来,侯爷的案子一月之内必有转机,很快侯爷便会平安归来了。”
这话令裴婠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她转身,眸带探究的望着萧惕,如果萧惕待她是真,那他现在藏着那般多隐秘,心虚的应该是他才对。
这念头落定,裴婠背脊都挺直了些,她切切的望着萧惕,“三叔不会骗我吗?”
这话是裴婠发自肺腑,她一错不错的望着萧惕,这带着力量的目光看的萧惕心中酸涩,竟顿了顿才答得出话来,“不会,一定不会。”
裴婠听到这话,心底委屈又深一层。
骗子!大言不惭的骗子!
裴婠根本不信,可比起父亲裴敬原的安危,萧惕藏着什么心思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裴婠又问:“一月之后会如何?李沐会供出幕后之人吗?还是会找到别的证据?”
萧惕薄唇微抿,“一月之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裴婠看了萧惕片刻,只觉萧惕眼底仍然极尽温柔,她不由得反问自己,萧惕若当真存着狼子野心,眼下裴敬原被困天牢,裴琰远调江南,凭他的手段,凭他和皇城司有牵连,又何必用这般法子,在她一个小姑娘面前放下身段呢?
她不过是这京城之中最寻常的世家贵女,没了有权有势的父亲,便可任人宰割,可萧惕没有。
萧惕只觉裴婠眼神忽而又变了,竟有些迷茫的望着他,他有些心疼,“这几日你一直在府中闷着,怪我来的少了,今日天色好,不若我陪你出去走走?”
萧惕说着话,又上前半步,一边倾下身来,语气哄孩童般的温柔。
他看了裴婠一瞬,见裴婠没先前那般拧巴排斥他了,笑意方才加深了些,“城里城外的花都开了,你若今日不想出门,明日我带你去洛神湖瞧瞧?”
裴婠望着专门矮身与她平视的萧惕,几乎快要溺毙在他温柔的眉眼里,这个人,分明城府万钧,分明手段狠辣,可在她面前,却又表现的如此真挚赤诚,好似他的心魂都在她身上。
若是假的,那他当真比世上最好的戏子都高明。
若是真的,她凭何值得他舍心舍魂来谋?
裴婠心底酸涩难言,虽有疑窦不满,却到底狠不下心肠,眼下形同困兽,而周遭的草木天上的浮云,仿佛都是萧惕布下的天罗地网,她深陷其中,在劫难逃。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啦,最后主要写感情线,朝堂方面会写的简略点。
月底开《仵作娇娘》,古风探案,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收藏下。
第79章 抽丝
裴婠没有和萧惕去洛神湖,她选择去看忠伯。
忠伯是萧惕身边最亲信的仆从,又是长者,裴婠要去看他也十分正常,萧惕当然乐的如此,着侍婢和元氏交代了一声,二人便一起出了门。
萧惕将马儿留在侯府,选择和裴婠一起乘马车去城南。
上了马车,裴婠仍是神思不属,目光一错,看到了萧惕手腕上的血印,萧惕自始至终没看过腕上伤口,这会儿血珠儿已经结痂,触目惊心的落在腕上。
裴婠收回目光,静静的坐着,仿佛入定了一般。
萧惕望着裴婠沉静的侧脸,后知后觉的发现今日的裴婠有些不同寻常,虽如此做想,可关心则乱,他到底失了平日里的敏锐,只将帘络掀起,让外面的春光照进马车里。
马车辚辚而行,没多时便到了城南,萧惕的私宅门扉紧闭,显然忠伯不知道今日萧惕要来,裴婠和萧惕下了马车,萧惕上前叫门,等了片刻,忠伯才姗姗来迟,开门一看,登时喜上眉梢,“公子和裴姑娘了……”
裴婠扯出一丝薄笑来,“忠伯好。”
二人进了门,只见院子里的桃花已是盛放,树下花瓣层叠,眼看着就快要谢了,多日未来,可院子青砖白墙一尘不染,足见忠伯很用心思,待进了门,萧惕便道,“我带婠婠出来走走,她念你一人在此,便想来看看你。”
忠伯闻言更是动容,“多谢裴姑娘记挂老奴。”
忠伯对二人忽然到访很是高兴,略一沉吟道:“如今正是鲈鱼最鲜美的时节,老奴别的不成,南菜却做的不错,裴姑娘前次来便招待不周,今日可要留下用晚膳?”
青州在西南边,忠伯既是青州人,做的一手好南菜也是常理,裴婠来此本就有目的,自然欣然应允,又眸光一转看向萧惕:“三叔可知城南素食居的桃花酒?”
素食居是城南一处酒家,里面百花精酿极负盛名,如今这个时节,定有最新鲜的桃花酒,而鲈鱼配桃花酒乃是一绝,萧惕明白她的意思,“距离不远,我去买来。”
裴婠面上欢喜了两分,“那我便给忠伯帮厨。”
忠伯见状想说他去买来便好,可萧惕却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自己去,这一犹豫,萧惕已转身出门,萧惕一走,便只剩下裴婠和忠伯二人,裴婠笑道:“我要做什么?忠伯只管吩咐我便是。”
忠伯自然不可能真的让裴婠帮厨,裴婠便站在一旁看他杀鱼,看着看着,裴婠问道:“忠伯跟着三叔多久了?”
忠伯一边熟练的刮着鱼鳞,一边道:“一年多了。”
才一年多。
裴婠又问:“忠伯是如何找到三叔的?”
问到此处,忠伯似有些犹豫,“也是偶然,当年小姐出事,我们这些仆人也跟着四散到别处,不过小姐当年待老奴有大恩,老奴这些年才没放弃寻找。”
忠伯言语不详,似有隐瞒,裴婠转而问起,“还没听三叔说起过夫人的事。”
忠伯刮鱼鳞的刀一顿,叹了口气道:“都是旧事了,公子不可能主动提起的。”
裴婠切切望着忠伯,忠伯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底开了口,“公子本是不愿认国公爷做父亲的,小姐当年出身官门,国公爷当年也还是国公府世子,当初……国公爷去往青州,乃是为了构陷我家老爷,说来说去,都和朝中夺嫡有关,小姐哪里知道这些,糊里糊涂就对国公爷生了情,国公爷彼时一心辅佐当今陛下,又岂会顾怜小姐的痴心?”
忠伯语声冷了三分,“后来,小姐整族获罪被抄,国公爷亦功成身退回了京城,小姐这时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抄家之时,老爷送走了小姐,小姐颠沛流离之时发现有了身孕,哎,后来……小姐虽拼死生下了公子,却因路上劳苦,又无好的照料,没多久便病亡了。”
忠伯默然片刻,“所以,公子本是不可能认国公爷这个父亲的。”
裴婠听的浑身发冷,怎么也没想到往事竟是如此,当今陛下少年之时并不被先帝看好,也经了一番争斗才坐稳了储君之位,而萧惕的母族显然是夺嫡之中的牺牲品。
“所以,当年的事,三叔很早就知道了吗?”
忠伯神色一滞,“不是,是老奴找到了公子之后,公子才知道的。”
裴婠又问:“那三叔入京之后,为何还是认了国公爷?”
忠伯闻言长长的叹了口气,“老奴不知。”
说至此处,忠伯又语重心长的道:“公子命途坎坷,早先知道这些事之时是极生气的,可大概一年之前,公子出了一次意外,差点殒命,那次之后,公子便变了。”
裴婠听的心头一跳,“三叔出了意外?”
忠伯点点头,面上仍有疼惜,“公子受了一次伤,那次伤的极重,差点以为救不回来了,不过后来老天有眼公子还是活了,那以后的公子一反常态,竟然对国公爷不再那般嫉恨了。”忠伯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一瞬,而后还是道:“哎,总之,公子是在那以后才改了念头的。”
裴婠听着心惊肉跳,既想知道的更详尽,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莫名感觉萦绕在心头,当年的事错全在萧淳,也难怪萧惕一开始不愿认这样的父亲,可一次意外伤重之后竟然就变了……论起来,倒有些像她洛神湖落水之后……
裴婠吓得自己一个机灵。
这怎么能一样,她那次是死而复生,可萧惕绝无可能。
既是如此,萧惕为何改了心思呢?
裴婠脑海中又生疑窦万千,转而问:“那生瘟疫的时候,忠伯和三叔都不在村子里吗?”
“瘟疫?”忠伯先是一句反问,而后忽然想起来似的点点头,“哦对,对,我们都不在村子里。”
裴婠只觉忠伯反应有些奇怪,又继续问:“三叔的养父母,待他可好?”
这一问,忠伯眼底忽然现出了一抹浓重的阴霾,仿佛裴婠问到了令他万分难过的问题,裴婠心底咯噔一下,可就在这时,萧惕的声音从后传来。
“你们在说什么?”
忠伯转眸看去,萧惕提着坛桃花酒站在门口。
忠伯眼底阴霾散去,温和的道:“裴姑娘问公子此前过的好不好。”
萧惕看向裴婠,眼底柔色一深,放缓了语气道,“自然过得好的,这里交给忠伯,你随我来……”
裴婠对忠伯点点头,跟着萧惕到了暖阁里,萧惕将桃花酿一放,望着裴婠,“想问什么?如何不来问我?”
裴婠垂眸一瞬,再看向萧惕时,眼底便有些明暗不定的,“忠伯一人住在此处可会不便?三叔若不方便将他接进国公府,不如把忠伯带去侯府吧,我定好好照料他老人家。”
萧惕有些意外,转而笑道:“让他去侯府,定然没有眼下自在,他如今还算硬朗,若真有不便,我早已派人照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