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金玉坤沉默片刻,慢慢摇头。
感应到他给的答复是正确的,但出于谨慎,又世殊就在旁边, 凌夜还是问了句:“他和你真的没什么关系?”
金玉坤继续摇头。
凌夜便对世殊道:“帝君可以放人了。”
世殊沉默一瞬,对金樽道:“是我冤枉你了。”
金樽听了, 登时一扬眉。
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道:“早先我就说过,我只是个凡人,除了手里还有点可用的人外, 我连你这儿打扫屋子的奴仆都比不过, 没必要骗你。我说了那么多次,你都不信,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 连觉都不让我睡, 还把我吊起来拿鞭子抽我——是,您是帝君, 是比我这个凡人高贵,可不分青红皂白就差点害死我,这账该怎么算?”
世殊也不恼,直接道:“待到此间事了,我亲自向你赔罪。”
这说的赔罪就不是刚刚连口头道歉都不算的赔罪了。
金樽听了就笑了,连声道了三个好:“帝君这话我记住了,若事后不给我赔罪,当心兔子急了也咬人。”
世殊道:“你大可放心。”
双方达成共识,这事便暂时揭过,众人重心放回到金玉坤身上。
既已知晓他和金樽之间没什么关系,那自然,接下来的话就是和金樽无关的。
然金樽还是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一边继续喝水,一边听凌夜对金玉坤说道:“金玉坤,有关你的事,我都听帝君说了,也不想再听你重复一遍。我只想知道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还有白头仙,你为什么要让人给我下这个毒?”
说话间,有一缕白发从她耳畔滑落,在这森然阴暗的监牢中也仍显得刺眼。
金樽盯着那白发看了好几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白发比在玉关湖时还要更白一些。
当初在玉关湖上,据凌夕所说,偷袭夜言的那个人,是凌怀古,即移魂后的金玉坤指使的。还说白头仙也是金玉坤亲眼看着别人下在凌夜身上的。
然而事到如今,有些事,即使不去查,也已经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早先凌夜就想过了,夜言修为不低,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被人害死?只能是夜言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至于白头仙,世间奇毒何其多,比白头仙更毒的更是一抓一大把。金玉坤为何不立即除掉凌夜,一定要给她下白头仙这样麻烦的毒,十几年如一日地拖着她的命?这分明不是真的要她死。
可她不死,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看提到夜言,金玉坤神色微变,却仍不打算开口的样子,凌夜道:“我知道你能说话。你若不说,我就只能请帝君来说了。”
世殊知道的肯定没他说的详细。
而换个角度,世殊说出来的,肯定也没他说的更能让人明白他那些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所以世殊才坚持要凌夜听金玉坤自己说。
金玉坤看了凌夜许久。
久到凌夜都有些不耐烦,欲像上次那样入侵他泥丸宫,强行逼他时,他终于站起身来,走到离他们较近的榻边坐下,而后弯手朝金樽一伸。
金樽道:“你干吗?”
郁九歌道:“他要水。”
金樽闻言恍然,立即把手里还剩一半白水的海碗递过去。
边递边说:“我刚才好像喷了口水在里面……你介意的话,让世殊给你弄碗新的。”
金玉坤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接过海碗,右手食指与中指沾了点水,而后极轻巧地并成剑指。
他动作看起来十分熟稔,并未因为先前在夜言坟前跪了太久而有半点生疏。
很快,淡淡光芒自剑指上一闪而过,其上酝酿出来的神意,赫然正是金玉宫直系才能有的。
剑指往前随意一划,刹那间朵朵优昙婆罗凭空绽放,圆如满月,洁若白雪,整个监牢一下子成了佛花的海洋,正是金玉露自创功法婆罗无花。
金樽见了,想难怪金玉露当年说非金玉宫金族帝君不得修习婆罗无花,可明明他们私下探寻,发现婆罗无花其实是没什么特殊限制的,谁人都可修炼,不承想,竟是为了金玉坤。
这般看来,金玉露对这个弟弟是真的疼爱,不仅费尽心思帮忙移魂换体掩盖真相,连功法都只准他们姐弟二人修炼,她亲儿子金满堂都染指不得。
金樽把这些想清楚后,也没说出来,只尴尬地冲金玉坤道:“原来你不是要喝水润嗓子啊。”
金玉坤不答,剑指再划,刚刚盛开的优昙婆罗瞬间败落,化成一团白色水汽,循着他剑指所指进入他口中。
喉结一动,他把那水汽尽数咽了下去。
缓了会儿后,他放下碗,终于开口说话。
像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神色还是平静的,只声音因十多年未曾说话而显得艰涩沙哑,发音古怪,语速也是极慢。
他道:“你娘,是,自杀。”
凌夜手一抖。
才说出这么五个字而已,他喉结登时又是一动,有血腥气冲出,鲜血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要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他额头也迅速溢出冷汗,身体更是细微地颤动起来,正正是世殊所说的剧痛不停,流血不停。
这样的毒发放在别人身上,是能要了命的。
然金玉坤承受那么多年,早习惯了,当下面不改色地将血咽下去,额头上的汗也以袖拭去,仔仔细细地整理好仪容,方继续道:“她当着,我的面,自杀身亡。”
凌夜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他微微眯起眼,似是陷入回忆:“她发现我,不是凌怀古,然后为了你,自杀。”
凌夜反问:“为了我?”
他点头:“为了你。”
……
夜言死的那天,距今已有十八年。
过去这么久,金玉坤仍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他心中火热得连拂面而来的凉风都无法让他有片刻冷静,只一心记着要去找夜言。
因他花费数月时间,终于在金玉露的帮助下把自己的魂体在这具身体里彻底固定好,确认再不会出任何纰漏后,他才被允许从今往后可以以凌怀古的身份光明正大、长长久久地出现在夜言面前,再用不着以闭关为借口躲着夜言。
更不用像以前那样,每每想看她,只能坐在车中,躲在人后,隔着大门,隔着围墙,像只活在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偷窥视她,连见她一面都不敢。
如今他终于能见她了。
他还能听她喊他夫君,能和她同睡一张床,能和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只要一想到这些即将成为现实,他心中就更加火热,连凌夕悄悄跟在他身后,都没被他察觉。
他等这一天,实在是等太久了。
久得连练习许多次的走路姿态、面部表情、说话方式等忘了个一干二净,以致于他才进到夜言闭关之所,见她睁开眼,他还没来得及欣喜他们二人心有灵犀,就被她的话震在原地。
她说:“你不是我夫君。你是谁?”
他手足僵硬,片刻后才呐呐道:“我怎么不是你夫君?我还能被人掉包不成?”
她盘坐在那里没动,只冷冷道:“不必同我装模作样,我夫君是什么人,我能不清楚?你是什么人,杀害我夫君,又将他取而代之,你想干什么?”
“我,我……”
未料夜言一眼就看出自己不是真正的凌怀古,金玉坤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刚刚还满心火热,这会儿却冷得凝结成冰。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又不是易容,而是真正成为了凌怀古,怎么还是被她看穿了?在他来找她之前,整个凌家,包括她女儿在内,没一个人看穿的。
因着夜言的话,他明明离她极近,偏生不敢妄动,只半是讨好半是焦灼地说:“我,我爱慕你,我想和你结为夫妻。”他笨拙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小心地一步步朝她走近,“我会对你好的。”
夜言却闭上眼,不看他,道:“我见过不少横刀夺爱,但从未见过你这般拆散不成,就杀人替代之举。”顿了顿,“真是个疯子。”
他被骂也没生气,只说:“我是为你疯的。”
她冷笑一声:“那我还真要谢谢你了。”
言罢,她忽的睁开眼,人也从玉床上站起来,把他上下打量一遍后,道:“我竟从不知道,我夫君这具身体,只是换了个魂而已,居然会让我感到如此恶心。”
她从他身边走过,连个眼角都不给,好似无论他如何模仿真正的凌怀古,在她心中也都是个可笑的失败者,平白让她恶心。
金玉坤如遭雷劈。
他站在原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所有人都可以骂他是疯子,所有人都可以说他恶心,唯独她不行。
他爱慕她那么多年,为她连自我都抛弃了,她却连个正眼都不愿给他……
怎么能这样?
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无法接受。
于是接下来,他做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他回身以婆罗无花拦住夜言,趁她予以反击之时,催发他提前置放在这里,早已渗入夜言五脏六腑的情毒,待到她丧失力气,便把她带回玉床上,想迫使她臣服。
她自是不愿的。
但他还有别的办法。
他便道:“你若不让我碰,我就杀了你女儿。”
他老早就打探好了,凌夜是她的命根子,她为了凌夜,绝对会委身于他。
岂料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听了他的话后,不怒反笑,还反问他:“杀我女儿?就凭你?”
说完,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一掌推开他,又反手将他制住,令他动弹不得。
然后他就看着她取出一样样的毒物,又一样样地喂进他口中,还对他说:“你恐怕不知道,我和我夫君缔结了同命灵桥,他死的那天,我也该死的,但你来了。我想看你做什么,撑到今日,总算把你等来了。”
喂完毒物,她坐在他面前,看他最后一眼,道:“但愿阿夜不要发现你被掉包,我想看她平平安安地长大。”
这句话说完,她取出一把刀,干脆利落地自刎,血溅满身。
第79章 复活
夜言自杀之后, 就是凌夕所说的了。
当时凌夕躲在窗下,看着金玉坤从夜言闭关之所出来,她等了会儿, 没等到夜言出来, 刚准备走, 就见金玉坤回来了, 还带了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她个子矮,屏住呼吸往窗下一蹲, 不仔细看,谁都看不到她。于是她看着金玉坤伸手往前一指,那人立即进入室内,在夜言已经停止流血的颈项上补了两刀,做出夜言是被偷袭致死的假象, 方离开凌家,再未出现。
——凌夕并未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