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走了。”
天子道。
也不知说自己,还是说皇陵中自己最后的一个儿子。
小黄门手里拿着大氅,披在天子肩头,柔声劝道:“陛下仔细身体。”
天子负手而立,跪在皇陵面前痛哭的宫人与禁卫军,平静说道:“知道。”
他十六岁登基,斗权臣,平外戚,战蛮夷,终换来大权独揽,盛世太平。
而今他六十有六,世人都说他老了,糊涂了,该退位让贤了。
微风起,拨动他冠冕上贯着的十二块五彩玉的冕旒,他微眯着眼,将眼前景致尽收眼底,沉声说道:“朕的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
太子送入皇陵,众人从皇陵返回皇城。
小皇孙被公主带走,至今没有送回来,未央乐得清静,累了躺在软轿里休息,养足精神后,便纵马与萧飞白秦青羡一起感受五月的风吹在脸上的舒适。
同生共死后,秦青羡与萧飞白的关系改善许多,秦青羡不再以最初的仇视对待萧飞白。
秦青羡与萧飞白同出生在武将世家,所受教导大同小异,又同为未来以战功立足的武将,二人的兴趣也是颇为相似——就连喜华服的小奢靡,都是一模一样的。
当然,二人审美不大一样,秦青羡更喜欢热烈张扬的红色,一如他一往无前的锐气。
而萧飞白,则更喜欢珠光宝气的东西,穿在身上,只差脸上写上“我有钱,我很有钱”几个字。
但这些金灿灿的东西,穿在旁人身上是俗不可耐,一旦着了他的身,便是尽显世家子弟的风流倜傥。
二人纵马而行,一个英气逼人,一个风流缱绻,时常惹得贵女们频频看过来,瞧上几眼,又飞快低下头,再抬头,绯色蔓延在她们的脸颊与耳垂。
萧飞白撞了一下秦青羡的肩膀,笑道:“少将军,有人在看你。”
秦青羡目不斜视,道:“无趣。”
虽说大夏民风开放,儒家学说的三从四德尚未完全推展开来,可这些贵女们的行为,也太不矜持了些。
真正的贵女,就该是未央那样的——
想到此处,秦青羡忽又想起,与这些贵女们相比,未央更不矜持。
未央女扮男装混进行宫,在晋王亲卫们的追杀下救下皇孙,后又设计引天雷让晋王幽禁三清殿,桩桩件件,无不惊世骇俗。
天底下,根本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以女子的行为来约束她,是对她的束缚。
萧飞白剑眉微动,瞥向一旁的未央。
微风轻扬,撩起未央鬂间的发,未央舒服地微眯着眼,像极了偷腥后的猫儿在温暖阳光下晒着柔软小肚子。
她身上的舒适似乎会传染,看了她,秦青羡也只觉得浑身懒洋洋起来。
今日的天气,真好。
然而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让晒着肚皮的猫儿翻了个身。
未央回眸,是天子身边的羽林卫。
羽林卫纵马来到未央身边,向未央拱手道:“天子传唤姑娘。”
未央眉头微挑。
终于来了。
她就知道天子肯定会传唤她。
未央跟着羽林卫来到天子銮驾旁,扶着小宫人的手,上了足足可以容纳数人的天子銮驾。
上来之后,她发觉何晏也在,便向何晏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何晏略微点头,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停,焚香弄茶,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不难看出,这是他时常在做的事情。
天子指了指何晏身旁的位置,示意未央坐下。
何晏将一杯茶推到未央面前。
未央轻啜一口茶,顷刻间便明白了明明有小宫人在侧,为何何晏在沏茶——何晏送至她面前的茶,是她两世中喝得最为可口的一杯茶。
茶委实太好喝,未央捧着茶杯,又抿了一口。
天子便笑了笑,道:“阿晏极善弄茶。”
“只可惜,从不轻易示人。朕还是沾了你的光,才有机会饮上两口他的茶。”
情绪极度内敛的何晏竟在天子面前如此放肆?
未央微微一怔,看向一旁的何晏。
何晏面色如旧,好看的眉峰下压,略带几分不容于世的厌世感。
眼前的这个人,哪怕身上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疏离,依旧好看到让人为之惊叹。
第40章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何晏微微抬眉,潋滟眸光映着袅袅升腾着的熏香,让人瞧上一眼便能在里面迷了路。
未央连忙收回视线。
这个何晏,眼睛里不止有勾子,还有深不见底的旋涡,太容易让人沉溺其中。
未央道:“陛下又在打趣民女了。”
——还别说,她觉得,何晏的确像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尽管他的情绪极其内敛。
他有不择手段,也有属于自己的宁折不弯。
那种宁折不弯,是与他商户身份格格不入的东西——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就是这么矛盾的一个人,不择手段向上爬,却又有着自己的坚持。
一个让人永远看不透的人。
未央纤细手指捧着茶杯,笑着与天子说话。
天子听未央不信他的话,发白的眉毛翘了翘,道:“你别不信,阿晏这小子,被朕宠坏了。”
话里话外,满是长辈对待晚辈的舔犊之心。
未央心中有些诧异。
天子这般对待何晏,想来是知晓何晏的身份的,可既然知晓,为何不给何晏恢复身份呢?只是任由何晏顶着商户的身份,被世人瞧不起,也无法进入权利中心。
未央看了一眼何晏,回道:“那是何世子投了陛下的缘。”
“若是旁人这般行事,只怕陛下早就让人乱棍打出去了。”
“阿晏此人,确实合朕的眼缘。”
天子莞尔,将杯中一饮而尽。
老黄门送来熬得浓浓的参汤,他就着老黄门的手,喝了几口参汤,随手接过老黄门手中的帕子,按了按嘴角,看了看未央,突然说道:“这几日,你受委屈了。”
未央心知天子说的是晋王刁难她的事情,忙道:“得少将军与何世子庇佑,民女不曾委屈。”
天子笑了笑,道:“阿羡太莽,阿晏又太闷,他们两个能护住你甚么?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精细。”
说道最后,天子的声音带了几分唏嘘之意:“到底是镇远侯的后人。”
听天子提起外祖父,未央眉头动了动,斟酌着如何开口,请辞皇孙身边的教引姑姑之责,去找外祖父的下落。
未央正在思索间,耳畔又响起天子的声音:“晋王的事情,你做的很好。”
未央回神,眸光闪了闪。
终于来了。
天子与她话了这么久的家常,为的便是晋王的事情。
天子掌权五十余年,何等精明的一个人,怎会瞧不出她弄的那些小把戏?
不过是借着她的手,除去让自己颇为头疼的晋王罢了。
或许是她替天子除去晋王的缘故,天子对她并不隐瞒,毫无顾忌在她面前说起晋王。
天子道:“晋王志大智小,色厉胆薄,且忌克少威,刚愎自用,非仁君之选。”
说到这,天子声音微顿,摇头叹息,继续说道:“倒是他那个儿子,倒还有几分模样,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是可惜,他年龄太小,若他为君,只怕镇不住四方诸侯与藩王。”
听天下嫌晋王世子年龄小,未央忍不住看向身旁的何晏。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何晏似乎比晋王世子还有小上一点,晋王世子天子尚且嫌小,那何晏岂不是更没有机会?
天子的声音仍在继续:“至于其他藩王,燕王骁勇善战,虎踞燕州,麾下数十万将士,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楚王经营楚地数年,楚地乃九州之中一等一的富贵繁华之地,他又与朝臣世家们交好,在朝中颇有贤名。”
“至于蜀王,瞧上去倒是个安分的,只是天府之国易守难攻,亦不能让人掉以轻心。”
天子揉了揉眉心,看了看一旁神情若有所思的未央,突然问道:“未央以为,这三位藩王之中,哪位藩王堪当大任?”
未央心头一跳,连忙回神。
天子这是在试探她。
她在晋王的追杀下拼死护住皇孙,几次三番识破晋王的诡计,又一手策划了晋王遭遇“天谴”,让天子有借口对晋王下手,在天子心中,她是皇孙嫡系。
秦青羡勇则勇已,但不擅长勾心斗角,心思灵透的她与秦青羡做搭配,才能护得住皇孙。
她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小皇孙位尊九五,她也借此权倾天下,过上再无需看人脸色的日子。
可偏偏,让她知道了外祖父与母亲的死。
未央手指微微握着杯子,慢慢说道:“未央只是一介民女,不敢插手储君之事。”
天子挑眉,道:“不敢插手储君之事?”
未央点点头,说道:“未央之前维护皇孙,是因为皇孙乖巧可爱,未央不忍他遭受晋王的毒手,这才舍命相互。”
“而今经历晋王百般刁难后,未央深感自己力量的渺小,再不敢越俎代庖,插手储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