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萨满阿巴哈的木杖在地上一顿,震起了一股烟尘。
“好,回去吧。”大萨满说,“现在草原上也没有配得上你的男人。”
屠耆堂和咥力特勒都垂下头。
在座的这些男人们互相之间并不信任,但在大萨满的主持下,他们歃血、起誓,约定在和谈期间决不互相背叛。
所有人都在求和书上按下了血手印。
“我和赵公主为使者,你们呢?”大萨满问,“谁来?”
男人们犹豫了。
咥力特勒第一个站了起来。
屠耆堂跟着站了起来。
阿巴哈道:“阿史那家的男人,出一个就可以了。咥力特勒现在执汗旗,由他来代表大家吧。”
印着血手印的羊皮卷缓缓卷起……
蒋敬业拿到这卷羊皮的时候,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竟真的做到了。”他赞叹,“景山,你这表妹了不得。”
杨怀深却沉默许久,道:“她何曾是这样能干的人。”
不过在是艰难的岁月中,含着血吞着泪磨炼出来的罢了。
“别难过。待此事了,她就可以回云京了。”蒋敬业拍拍杨怀深的肩膀,“走,漠北使者该到了,我们去迎她!”
……
……
大穆开元三年十月,北境八百里加急将漠北诸部归附的好消息送到了云京。
大穆朝廷受其归附,收编诸部,敕封“漠北五卫”。五卫之中,阿史那氏占其四,阿史德占其一。
大穆皇帝命五卫襄助安毅侯蒋敬业继续北伐,兵指天山。
与五部归附消息一同送来的还有蒋敬业为宝华公主请功的奏章和前赵这位和亲漠北的宝华公主的亲笔书信。
曾经的云京明珠宝华公主,上书求归。
大穆皇帝李固,准。
诏,以公主礼迎前赵宝华公主还朝。
王帐所在之地与之前的阴郁气氛已经大为不同。人们的脸上终于开始出现笑容。
赵人们非常忙碌,他们忙着收拾东西,回中原去!
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八年,已经攒出了很多的家当。现在必须选择丢弃一些,实在令人心疼。可即便这样也是欢喜的,还有什么能比回去云京更值得的事呢?
而他们养的那些牛羊,不可能带到千里之外去。除了宰杀制成肉干干粮的那些之外,剩下的,仁善的公主以正常的价格全部收购,不让他们因为同时间大规模的交易而被胡人压了价格。
赵人们感激涕零。
而谢玉璋自己还有更多的牛羊,她大规模地出手,在价格上不可能不吃亏。即便这样,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交易不出去。
才经历过战火,王帐这里的人也吃不下这样大量的数量。
在外人看来,赵公主实在是亏损很大。
实际上这些亏损早就在预料之中,谢玉璋并不在乎。
她的帐子里现在也很忙碌,侍女们被训导得十分有条理,忙而不乱地收拾东西。女奴都很兴奋,因为赵公主说女人在草原更不易,所以并不卖掉她们,要把她们也都带去中原。
在这忙碌的时候,咥力特勒来了。
“有些话和你说。”他说。
谢玉璋让侍女们都退下了,帐子里只有她和咥力特勒两个人。她亲自给咥力特勒倒了茶。
咥力特勒打量了一下几乎快空了的帐子,问:“明天就出发了吧?”
谢玉璋给他端茶:“是。”
她的面孔粉若芙蓉,带着轻松的笑容,再不是从前面对他总是客客气气却很疏离的样子。咥力特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宝华,”他问,“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永远留在草原对吗?”
谢玉璋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我的家在中原。”
咥力特勒又问:“你不肯给我父汗生孩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没有拖累地回家,对吗?”
谢玉璋仰脸望着他,却没有回答。
咥力特勒便明白了她的答案。
咥力特勒接过杯子,却没有喝,弯腰放回了几案上。
“我还有问题要问你。”健硕的青年直起身子说,“两年多前屠耆堂伯伯被刺杀,导致了他和父汗决裂,自立为烈阳王。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第96章
谢玉璋惊讶反问:“怎么会是我?”
咥力特勒凝视着她。
“前几日我找机会问了烈阳王,他起誓说那件事绝不是他自己故布迷阵诬赖父汗,好有借口脱离王帐。”青年平静地陈述,“但很久之前,父汗也曾起誓说,那件事决不是他做的。”
“父汗、母亲和我,我们猜测过很多次到底谁才是在幕后推动的那个人,一直想不出来。我们也根本不曾考虑过你。”
“赵公主,是我父汗最宠爱的女人。她的母国已经灭亡了,大穆是她的仇人,她要永远留在草原。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去这样做。”
“但是,如果把这些认定都推翻,如果把前提置换为‘赵公主想回中原’和‘赵公主能回中原’,想想百年前,有为了回中原宁愿自毁容貌的公主,再来看这个事,谁是最终受益的那个人呢?”
“这么一想就发现,虽然过程曲折、隐晦,但你,终于实现了‘回中原’这个目标。”
帐子里的气氛忽然变了。
谢玉璋笑容淡去。
她凝视着这健硕魁梧的青年,真实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咥力特勒只比她大一岁,她初到草原时他还是个眉眼青涩天真稚嫩的少年。如今,他成熟得多么快啊。
果然磨难与挫折,是淬炼人的真火。
“是。”谢玉璋承认,“那件事是我安排的。”
咥力特勒问:“那些流言也一定是你放出来的了。”
“是我。”谢玉璋说,“然而你父亲叔伯之所以决裂,是因为他们都想成为可汗。这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咥力特勒也承认:“是。”
谢玉璋所为,不过是推动这些事加速而已。
“那么,”咥力特勒问,“我的祖父,是你派人杀死的吗?”
“你是太高看我?还是看不起俟利弗?你的祖父,草原的英雄?”谢玉璋道,“竟问出这般可笑的话。”
咥力特勒道:“野利刺邪直到死之前都坚信,一定是中原人干的。”
谢玉璋道:“这不可能。”
咥力特勒说:“但得利的是中原人。”
谢玉璋说:“算起时间,那个时候消息虽然还没传过来,但云京已经沦于兵祸,我的父亲成为了别人的傀儡。河西正开始内乱。你们非说是中原人干的,我想破头也想不出中原的哪一方势力能预知要发生的这些事,掐着时间跑到王帐那么近的地方狙杀俟利弗。除非他是神仙。”
这件事本就存疑,咥力特勒便不再纠缠。
“最后一个问题。”他问,“我的父汗,是怎么死的?”
青年的眼眸中像蕴了冰霜,他的手握住了腰后的刀柄。
帐子里的温度忽然冻住,谢玉璋觉得很冷。
侍女呢?侍女们在哪?
她想起来,她们刚刚退下了。
大帐门外左右各有一个小帐,左边的是茶房,兼给侍女们休息和听唤用。右边的,是值岗的卫士休憩用。
卫士呢?卫士又在哪里?他们是该保护她的。
谢玉璋知道,卫士们就在帐子外面,其实离得不远。若喊叫的话,他们应该会听见。
但他们冲进来的速度一定比不上咥力特勒拔刀的速度快。
谢玉璋见过这勇武健壮的青年杀人,刀锋划出一道光,头颅便飞起来,红红的血向天上喷射。
此时此刻她若死了,会发生什么?
什么都不会发生。大穆和漠北的大事已定,不会因为她的死发生任何改变。她的名字或许因这次的归附在史书里被提上一笔,但她这个人只会化作一抔黄土,永远留在草原。
美貌在此时也毫无用处,这种东西,只在男人愿意哄你宠你的时候才有用。
……
……
不,她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明天,她就要回中原了。
决不能死在这里!
谢玉璋抬起眼,上前一步。
“他喝醉了,被呕吐物噎死了。这个死法可以接受。”她残忍地揭开咥力特勒并不想听到的现实,“胜于将来……你的母亲再也忍无可忍,亲手为你除去障碍。”
咥力特勒脸上肌肉抽动。
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你这蛇蝎一样的女人!”
她在他的祖父和父亲面前表现得是这样的无害,让他们迷恋她。却深深明白如何往人心里最弱的地方扎刀。
谢玉璋道:“我要是像你一样,有那样大的力气,能一刀斩飞敌人的头颅,便也无须做这些卑鄙之事。”
她又上前一步,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要是十四岁嫁过来,嫁的是和我年龄般配的你,或许就心甘情愿留在草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