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去以色侍君,坏了陛下名声的事,娘娘可再不要提了。永宁深受君恩,第一个便不能答应!”
……
……
“哟,永宁。”李卫风招呼道。
谢玉璋在离宫的半路上遇到了李固和李卫风,看来今日是真的忙,竟到了午膳时间这二人才过来。
谢玉璋便福身:“陛下,七哥。”
谢玉璋在阿史那俟利弗身边练就的本事,惯会打蛇随棍上。这声“七哥”自叫上了,便没再改过。
邶荣侯李卫风出身河西嫡系,皇帝的义兄,身为开国五侯,自身战功赫赫,又帝宠在身无人可比。想跟他绑定在一起的,可不是只有李珍珍。
只谢玉璋还得顾忌谢宝珠,小心翼翼地拿捏分寸。好在,她最擅长的便是分寸。
李固看了她一眼,道:“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他们两个能都够感受得到谢玉璋的好心情,只因人心情飞扬的时候,竟真的能面孔生辉。谢玉璋一张芙蓉面在春光里熠熠生光,眼角都带着明媚的笑。
李珍珍其实没明白,她喜欢谢玉璋,不只是因为谢玉璋说话好听。更是因为谢玉璋虽是个亡国女,身上却无一丝自哀自伤,生命力蓬勃顽强,像迎着朝阳茁壮生长的小树。
这等生命力,自然而然地便会让别人感到舒服,心生向往。何况是李珍珍这样,浑身珠玉,却生命力枯萎的一个人。
谢玉璋面孔微扬,迎着春光笑得明媚,道:“因为后天就是上巳啦,已经裁好了新衣,列好了食单,就等着明天赶紧过去呢。”
她情绪这样富有感染力,两个男人都忍不住笑了。
但谢玉璋还是看出来,他们的神情不如往日轻松。李卫风这个最不正经的,也没什么情绪打趣她了。
算一算,今日该是有战报来的日子了。谢玉璋问:“陛下,北境可顺利?”
李卫风道:“阿史德浑利死了。”
这是扎达雅丽的兄长,因她父亲老病已不能战,阿史德浑利是现任的也蔑尔部的可汗。
谢玉璋凝目:“谁接任也蔑尔部可汗?”
李卫风道:“是阿史那乌维的儿子,阿史那咥力特勒。”
谢玉璋怔住,顿了顿,问:“浑利是怎么死的?”
李固道:“他死于战阵,但阿史那咥力特勒击杀了敌将,给他舅舅报了仇。他的外公支持他继承部落汗位。”
草原上对血脉的认知与中原不同。小部落甚至不把女子外嫁,只让她们向路过的男人借种生孩子。这都是草原的自然条件和人口生态造成的。
女子虽然被视作男子的财产,没有继承权,只负责生孩子,但她们生下来的孩子的血脉是被承认的。
且阿史那氏和阿史德氏互相联姻、彼此嫁娶数代,血脉早就混得极其近亲了。
谢玉璋道:“阿史德纠纠老病久矣,他说话没那么管用了。大萨满呢,阿史那阿巴哈库那设表态了?”
“你还真清楚。”李卫风赞道,“对,那老头子支持乌维儿子。”
阿巴哈这是承认了咥力特勒了吗?
谢玉璋想起了那个狼一样的青年,想起了他眼睛里的杀意和握着刀的手。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刻,死神伸出手,在她就要回云京的时候扼住了她的喉咙,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谢玉璋竟在春光里泛起了寒意。
李固和李卫风都眼睁睁看着谢玉璋的面孔苍白了起来。她的眼中有惧意。
春光明亮,他们站在她面前,清楚地看到了她鼻尖渗出的细微汗珠——那是冷汗。
他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李固皱眉:“永宁?”
李卫风也问:“没事吧?”
谢玉璋看清面前站的两个人是谁,看清身周是哪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我没事,只……”
前世乌维没死,后来诸部一个一个地被蒋敬业打残了。俟利弗死后,在草原上,其实只有处罗可汗才是中原真正的敌手。可现在都不一样了,谢玉璋和扎达雅丽牵头,说服了阿巴哈支持,使五部提前归附,竟给了咥力特勒保存实力的机会。
只那时候谢玉璋一心所求是回中原,哪管得了她走后洪水滔天。
她抬起头,道:“咥力特勒极有乃祖之风,比他父亲强百倍。他若将两部合作一部,实力便大增。陛下切不可小瞧他,当多支持屠耆堂,以免咥力特勒坐大。若真如此,亦可留着处罗给他。草原诸部,切不可再合为一国,越碎越乱就越好。”
在漠北时,她和林斐两个人成日里钻研这些事,分析的时候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她习惯性地便将心中所想直说了出来。
说完,两个男人却都不说话,只看着她。
谢玉璋才猛地惊觉,今日已经不同往时。她忙福身:“永宁僭越了。陛下别在意,随便听听就是了。”
李固却道:“你说的是对的。”
李卫风也道:“跟我们想的一样。”
只他们不习惯一个年轻女郎却像他们一样操心这种事。总让人怪别扭的。
谢玉璋觉得自己多虑了,面前的人,是天下雄主和铁血将军。她都已经回到云京了,作什么还去操心这些事。这都是李固的事,让他操心去吧。
谢玉璋便想告退。
李固却问:“永宁,你在怕什么?”
谢玉璋微怔。
李卫风抱着胳膊说:“你刚才脸都白了。”
她刚才这么失态吗?谢玉璋赧然。但直面自己的恐惧,终究不是那么舒服。
谢玉璋垂首,过了片刻,才抬起头,道:“我怕咥力特勒。”
李固的目光锐利起来。
谢玉璋道:“出发回中原前的最后一天,咥力特勒来见我。他已经发现了我做的那些事,所有的事。”
她咬重了“所有”,李卫风没有注意,但李固心中明白,这“所有”二字中,也包含了谢玉璋杀死乌维的事。
虽然明知道谢玉璋无事,正安然地站在他面前,可是李固的心脏还是揪起来。
“啊?那你没事吧?”李卫风惊讶问道。
当时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谢玉璋一点点失去了表情。
“我大意了,不该叫侍女们退下的。其实,帐子外面好多人,卫士就在门口站岗……可帐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了。”她说,“他握着刀跟我说话。我那时候脑子太清醒了,像被冰冻过一样,知道自己要是说错一个字,就可能前功尽弃,再也见不到云京的城墙了。”
“好在,一个字都没说错。啊,想夸自己呢,那一次真的、真的就差一点就死了。”
“他终于放开了刀的时候,我的膝盖都发软,又不敢让他看出来,强撑着。他一走出帐子,我就跑着出去了。”
“回来的路上做过好几晚的噩梦,梦见自己说错了话,咥力特勒拔了刀,把我的头砍下来了。到入了河西境,看到了中原衣冠,才不做噩梦了。”
李固和李卫风都说不出话来。
谢玉璋从来是一个眼眸灵动、神情鲜活的女郎。
这两个男人和她打交道最多。他们看过她笑也看过她哭,看过她温柔看过她娇嗔。他们其实都知道她巧舌如簧,说出来的话里真假掺半,便那些眼泪也更多只是示弱以博怜惜。
可此刻,谢玉璋一张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像玉雕得假脸一样。
是有多深的恐惧,把她吓成了这样?
她在草原上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第122章
李固喝道:“永宁!”
谢玉璋恍惚回神。
李固盯着她,道:“你已经回来了。你已经在云京了。”
李卫风道:“永宁你别怕,阿史那家让老蒋打得屁滚尿流呢。”
谢玉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是呢。我就是……”
她抬头道:“蒋侯骁勇,我是极佩服的。只是咥力特勒必得防他。他虽一时臣服,但野心不死。他临走前跟我说,迟早有一天要打到云京来,到时候捉了我去,给他一个人跳舞。”
李卫风叉腰:“我日他姥姥!”
在这种该骂娘的时刻,李固却问:“你在草原跳过舞?”
李卫风侧目。
谢玉璋脑子飞快转过,实话实说道:“没有呢。本来和俟利弗说好了要给他跳一支的,结果他没回来,他死了。”
李卫风神色微动,按捺不住有想说话的冲动。李固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谢玉璋视线在李固压在李卫风肩头的手上转了一圈,不知道他们弄什么玄虚。
放谢玉璋离开后,李固带着李卫风往李珍珍那里去。
李卫风抱怨:“你怎么不告诉她呢?”
李固没有表情:“告诉她什么?”
李卫风道:“你还装。当年你突然跑到漠北是干嘛去了?好好的你去狙杀老头子?一去你还就找到他了,老天爷给你透的方位的啊?”
他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当年我就觉得不对,后来事情都落定了,我掐着蛮头的脖子问他来着,他招了——你根本是去接永宁的。只是运气赶上了,才杀了老头子。”
李固道:“那你想让我跟她怎么说?”
李卫风道:“说你去接过她呀,起码让她知道你为她做了什么吧。”
皇帝的脚步停下。
“七哥。”他盯着地面,说,“你是要我告诉她,在那个时候,我弃了她?你想让我告诉她,她二嫁父子,都是因为我杀了老头子?是吗?”
李卫风哑然。许久,他说:“不是这么算的。”
皇帝却没再接他的话,径直向前走了。
李卫风跟在后面,犹自挠头喃喃:“不是这么算的……”
到了李珍珍宫里,李珍珍抱怨:“永宁这张嘴,可真能说。”
两个男人已经恢复得面色如常,李卫风一如往常,还笑嘻嘻地问:“咦,她说什么了?”
李珍珍道:“我想让永宁也进宫来,与我们姐妹三个做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