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道:“我望你一辈子都不说。”
“也不用一辈子。”谢玉璋道,“我今年再过生辰,便是二十四了。再过个几年,颜色消了去。你的后宫里全是新人,入宫十五六,水葱似的年纪。我这个人自然而然地便成了过去。只你这人长情,相知一场,大约也不会刻薄我。我享着公主的待遇,吃穿不愁,见人不跪,大概一直都能过得挺舒心的。”
“相知一场”四个字,浇得人心里又酸又软。
这便是她想要的“以后”吗?是多么简单就可以做到的事。
可李固嗓子里眼发涩,就是说不出那个“可”字。
谢玉璋轻摇着团扇,等着他。
什么也没等来,粥来了。
白玉雕成的莲瓣碗,碧绿的荷叶粥看着便清爽。
李固端起来,也不用调羹,小小一碗,仰头两三口便喝净了。放下碗,也不要小菜,挥挥手,让侍女们都退下。
他绕过了这个话题,问:“在这里要住多久?”
到底是不肯给她一个准话。因他说过的话,都得算数。
谢玉璋反问:“今年什么时候行猎?”
李固道:“秋季吧。”
谢玉璋道:“今年也要拖到那么晚吗?”
李固道:“人太多,吵到你。”
不论夏猎秋猎,只要皇帝一来,云京的贵人们便也呼啦啦就来了。到时候西山上许多别业里便都是人。忽然便如街市上一般热闹。
谢玉璋现在,的确不想被人吵到。皇帝的体贴,她便受了,道:“好。”
一样没有回答,到底打算在西山住多久。只摇着扇子问:“你今晚住在这里?”
李固道:“跑了一个多时辰的马才到,现在回去,天黑山路骑夜马不太安全。”
不知不觉,这个人也变得很会说话了。
谢玉璋摇着扇子,道:“知道了。”
李固心满意足。
李固长期上朝养成的习惯,第二日天不亮便醒了。却知道谢玉璋断没有这么早起的,院子里打了几趟拳,晨练了一番。
洗了个澡出来再问,谢玉璋已经起了。看看天色尚早,李固便知她是因为自己而早起。
待他过去,谢玉璋的正堂里已经在摆碗箸。
两粥,四面点,八小菜。量都不多,但都精致。
谢玉璋早料到他会来。她坐在了侧位,正位留给了他,见他来,抬眼招呼:“来用早饭。”
此情此景,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李固恍惚着走过去坐下。
侍女盛了粥递过去,谢玉璋一双素白的手接过来,放到李固面前,道:“慢些喝,可别像昨天似的,味都不品。”
李固道了声“好”,果然放慢了速度。
用完饭,他问:“白日里做些什么?”
谢玉璋道:“便在园子里走走。”
她如今有孝在身,原也不能做什么玩乐之事。下了山继续向西便是皇家猎场,现在也不能去。
李固道:“我陪你走走。”
两人并肩,悠悠然走着,速度缓慢。
谢玉璋走到水塘边,指给他看:“那个敞轩面水,景色不错。”
待走过去,里面一尘不染,轩中有坐榻,几上有棋盘,墙上还挂着琴。
谢玉璋上榻烧了水烹茶。
李固昨日没被赶走,今日与她共用了早餐,几杯茶喝过,不免起了贪心,道:“想听你抚琴。”
谢玉璋道:“好呀。”也并没有拒绝,因这原就是她日常的生活。这几日本就是在这里,弈棋,烹茶、抚琴。
侍女收了桌上棋盘,摆上了瑶琴。
谢玉璋问:“想听什么?”
她一边问着,一边伸出手去,由侍女们给她卸镯。
李固却怔怔看着她,神色变得不对。
谢玉璋莫名,唤他:“陛下?”
李固突然站了起来。他动作太大,猝不及防地吓了侍女们一跳。
李固道:“不听了。想起来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说完,大步流星地就走了。
谢玉璋愕然。
过了半晌,她问侍女:“我们刚才,有做什么吗?”
侍女们面面相觑,道:“并没有啊。陛下怎么回事,突然……”
突然脸色就不对了,生气而去。
皇帝生气了,侍女们不免有些惴惴:“殿下,你看这……”
谢玉璋虽也感到莫名,却不在意。因她现在几已没什么要求李固的了。好好的,李固便也不会对她喊打喊杀。
她懒懒道:“不管。我若连别人生气都要管,还不如累死了。把香换了,我要抚琴。去告诉阿斐,他走了。”
胡进还以为怎么都得用过午饭才折返呢,不料才用完早饭没多久,李固就喊他们回京。
李固常喜怒不形于色,但胡进是他身边第一信任的贴身人,常常能揣摩到他一些情绪。那样子,分明是生气了。
不知道永宁公主又怎么了。
他也不敢问,他也不敢说。
一路马蹄疾驰,李固的眼前老是晃着谢玉璋的手。
她问他想听什么,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她的手白得像雪一样,肌肤滑腻如脂。无需吩咐,三个侍女围上来,一个托手腕,一个提衣袖,一个轻巧地卸玉镯。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此时,她问他“想听什么”的话音才刚落。
谢玉璋的生活,不是李珍珍那般奢华富丽,她是精致到了骨子里。
因为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中宫所出,血统高贵。
尊贵两个字,是刻在她的血脉里的。
可李固又想起了她在诸妃面前四面讨好、八面玲珑的模样。
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无论是李珍珍还是邓婉崔盈,没有一个不说她好的。
从她回到中原,他便给了她公主的封号。他一直都对她说,有他在,必不使人折辱她。
可其实,叫她强颜欢笑着去做讨厌的事的,一直都在折辱她的,不就是他吗?
第156章
李固来林斐不吃惊,李固这么早就回去了林斐倒是颇吃惊。
她过来敞轩,问:“这就走了?”
侍女们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忙告诉她:“陛下忽然生气,便走了。”
林斐无语,问:“他这是怎么了?”
谢玉璋懒懒道:“谁知道突然发什么疯呢。他这个人,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的,非得别人猜中了,他才开心。别管他,过来,我弹琴与你听。”
林斐没有直接跟皇帝打交道的经验,她对皇帝所知,几乎都来自于谢玉璋。只能摇摇头,坐了过去。
到了中午的时候,侍女禀报:“王校尉来了。”
王校尉即是王忠,晚秀的丈夫,谢玉璋的前护卫统领。他如今去了军中,不算是谢玉璋的人了。
谢玉璋听了无奈,道:“叫他来见我。”
王忠很快来了,给谢玉璋行礼:“殿下。”有些惶恐惭愧。
谢玉璋道:“一定要带丫丫回去吗?”
王忠道:“她实不像话,她娘让我将她带回去管教。”
“丫丫还小呢,她懂什么。原都是我们这些大人不好。”谢玉璋道,“你可千万莫打她。等我们回去了,让晚秀慢慢教就是,以后不惯着她了。”
晚秀做了嘉佑的教养姑姑,丫丫和牛牛每日跟着晚秀到嘉佑院子里去。吃得好用得好,他们两个过得好生快活。
牛牛倒也罢了,满院子疯跑,没一刻安静。丫丫却一直跟在嘉佑身边,嘉佑拿她当个眼珠子,有求必应。她的母亲又是晚秀,不仅是嘉佑身边的第一人,在谢玉璋跟前也有体面,她自己也生得玉雪可爱,侍女们都跟着嘉佑一起宠着她。
慢慢的,丫丫就叫大家给宠坏了,十分地会挟嘉佑以令众人,满足自己的所需。
逍遥侯府没了,不止谢玉璋一人受到冲击。嘉佑原本已经可以说些短句子,乍闻噩耗,虽然没哭,却突然变得又不说话起来。
她又开始自闭,加上到了西山这里,到底跟家里不太一样,丫丫的要求她未能及时予以反应。丫丫竟动手打她。
晚秀当时就炸了。她将丫丫拎回屋里,关上门狠揍了一顿。
嘉佑急得在外面直拍门。
只晚秀心硬似铁,揍完了立刻派人赶回云京去通知王忠,叫他今日过来,把一对儿女都领走。
王忠今日便来了。
王忠说:“她是丫头片子,我拳头太硬,我不揍她。等她娘回来揍她。”
谢玉璋叹气。只这是晚秀的家事,晚秀的孩子。她的手再长,也没法伸到人家家里去。只得令人取些吃食绫罗赏赐给王忠,盼着他两口子揍丫丫揍得轻些。又留了王忠在别业里用了午饭,才让他带着孩子们离开。
丫丫今年才不过五岁,尚不知善恶,她之所行,不过小动物本能而已。这一年,除了晚上睡觉就没和嘉佑分开过,此时硬要被分开,哭得撕心裂肺。
王忠都心软了,只拿眼瞅晚秀,却不敢给闺女讨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