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抱在一起流泪的时候,听见了王石头的吼声。
后来王石头死了。
蒋敬业来见了她,他看她的目光热腾腾的,很吓人。但他也只是看了她一阵子,似乎有些遗憾,但最终还是转身走了——没有染指她。
再后来,蒋敬业派了一队人将她和林斐送回了云京。
谢玉璋原是诚心向李固——这军伍出身的皇帝请教如何管理卫队之事,不料却唤起了这段回忆,不由忽地怔住。
从前,不知道,也没多想。可现在,前生后世种种蛛丝马迹和征兆,由不得她不去想。
大赵都亡了,她早不是公主,只是一个被献给蒋敬业的女人。这个人名声在外,最喜女色,为何竟没碰她?反将她送去了云京?
谢玉璋抬眸,黑黢黢的眸子幽幽地盯着李固。
是你吗?
是因为你,我才终于能回到云京的吗?
第22章
“常战之师,不会懈怠。”李固说,“一地有一地的生存之法,既去了漠北,我建议公主使自己的卫队如漠北人那样,常常出战,抢来的牛马奴隶,也遵循漠北的方式分配,上缴一部分给殿下,余下的归自己。”
谢玉璋眼睛亮了,可她还没说话,杨怀深先就接受不了,怫然不悦地说:“这是公主护卫,怎么能让他们行劫掠之事?辅诚别出这种馊主意,宝华莫要当真。”
李固挑挑眉。
谢玉璋却看着杨怀深,认真地说:“二哥哥,十一郎出的可不是馊主意。我问过了,草原之上便是这样的。部族与部族之间,常有战火,互相劫掠。越是靠劫掠为生的部族,往往越是强大。那等老老实实闷头养牛养羊的小部族,很难生存,一个不幸运,便沦为奴隶。”
杨怀深撂下杯子,生气地说:“那是化外蛮夷!你是大赵公主!”
“可我,”谢玉璋平静地说,“就要成为蛮夷之妻了。”
看到此时还这样天真可笑的杨怀深,谢玉璋感到悲哀。她看了眼李固,李固看着少言沉默,可他骨子里是一匹狼。而杨怀深看起来潇洒倜傥,却早被云京的繁华养成了羊。
在这云京中枢之地的他们,都是羊。所以后来狼来了,他们便被赶进了羊圈里任人宰割。
“二哥哥!”谢玉璋的目光凛冽了起来,“你年纪不小了,总是在禁军里混着有什么意思?不如趁这次,跟舅舅说说,让你跟着十一郎他们去西北游历一番,长长见识。”
此话一出,杨怀深固然吃惊,李固的目光亦是幽幽。
“瞎说什么呢?我怎么能……”杨怀深下意识地说。
怎么能离开云京呢?
“怎么不能?”谢玉璋反问,“舅舅还在壮年,大哥哥仕途顺遂,有他与大嫂侍奉舅舅舅母膝前,二哥这个次子不正好可以出去长长见识吗?”
杨怀深语凝。
在他们这些公子哥心目中,若要出门长见识,那当然最好是下江南。游船画舫,倚红偎翠。
西北?西北是个什么地界?你看看大夏天的,李七郎李十一郎那皮肤又黑又糙的。西北是什么好地方吗?
可谢玉璋一个妹妹,目光却格外的坚定。她嘴角绷紧,面色严肃,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杨怀深恍惚想起,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了,上一次好像宝华就劝他跟着十一郎去见识见识。她好像对这件事很执着?
李固从谢玉璋脸上移开目光,对杨怀深说:“景山若愿意,我去跟义父说。”
让中枢的权贵子弟到军中挂个闲职,待个一年半载,大战小战的给他报几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升一级镀个金再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原就是地方大员和中枢权贵之间常做的勾当。
但杨怀深若真有心想去,李固有信心真地把他磨砺出来。
谢玉璋见李固支持她,瞟了他一眼,内心里很是高兴。又转回去看杨怀深,心里只不住催促:答应!答应啊!未来的皇帝都开口了,这样的机会,快抓住!
李固强行让自己无视那一瞥,只直直地盯着杨怀深,生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杨怀深不料两个人都这么强硬,呆住了。
许多心思在心头转过,过了片刻,他忽地抿了抿嘴角:“我回去跟爹爹说说看。”
谢玉璋心里腾起一阵欢喜。杨长源是迟早要投靠李固的,那自然是,越早越好。
李固却看了她一眼,心想:她为什么这么高兴?虽说娘舅娘舅,见舅如见娘。可表哥已经隔了一层,她如此关心景山,莫非……是喜欢他?
他凝目打量杨怀深。只见他虽然身体比不上西北儿郎的彪悍,但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举一动风流雅致,实在是非常符合云京城主流审美的一个美男子。
如果她不是被嫁去漠北和亲,那么留在云京,是不是迟早也会嫁给一个像景山这样的贵介公子?或者是四郎那样父亲是封疆大吏,家世显赫的儿郎?
她不管嫁到哪里去,其实跟他之间,都是那么远。
李固觉得心口某处隐隐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这种感觉从前从来没有过。
涩涩的。
离开前,谢玉璋对杨怀深说:“二哥哥帮我跟舅舅舅母说一声,我有些东西不便带走,想在走前放到国公府去。请舅舅舅母帮我腾一间库房。”
杨怀深诧异。
自古和亲公主,少有大归的,此一去便是一生。若是重要的东西,怎地不带走?若不重要,怎地特意要勋国公府帮着收藏?
但他还是答应了。谢玉璋是姑姑唯一的骨血,又即将生离,她不管提什么要求,爹娘都必然会应的。
谢玉璋近日收获远超预期,心情实在是好。她带着笑向李固道谢:“从十一郎那里受益颇多,真希望还能有机会多跟十一郎聊聊。”
李固张嘴想说,只要他和她都还没离开云京,便可随时奉陪。
不料杨怀深马鞭一晃,硬是挤到两个人中间,假作漫不经心地对谢玉璋说:“十一郎跟着李大人是来公干的,哪有那么多时间。你有事情尽管找哥哥啊。”
谢玉璋对李固的兴趣表现得太明显了。
若真有了什么,小儿女两下伤心都还是小事,万一两个人脑子不清醒,来个私奔什么的——当然,李十一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会携着人家女儿私奔的男人,但还是要以防万一。和亲毕竟是国事,虽知道谢玉璋喜欢李固,知道她会难过,还是得顾着大局才行。
谢玉璋和李固都看了他一眼。二人俱都没说什么,李固与谢玉璋告辞,目送谢玉璋上马离去,才辞了杨怀深上马而去。
谢玉璋回到朝霞宫的时候,眉间还带着笑意。林斐颇是惊讶。
“康乐郡主玉体可安好?”她问。
“还是老样子。”谢玉璋说,“老是病恹恹的,成日里躺着靠着,就晚间才走走。”
那她高兴什么?林斐不解。
谢玉璋问:“那件事可办好了?”
林斐点头:“交待下去了,只是数额太大,需要些时日。”
谢玉璋呼出口气,说:“没关系,我还有时间。”
才换好衣服,忽有个人进了内殿,喊了声:“殿下。”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谢玉璋撩眼看去,不是别人,正是这些日子总也见不着人影的徐姑姑。
谢玉璋看了林斐一眼。林斐给她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带着宫人们都退下去了。
“姑姑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谢玉璋虽然这么说着,却并没有亲自过去搀扶这位朝霞宫的保姆尚宫,反而在妆台旁坐下。
徐尚宫有几分恍惚。她这些日子忙于奔走,的确疏忽了朝霞宫的事务,可怎么短短时间里,宝华公主通身的气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谢玉璋平静得令人感到陌生的目光投过去,徐姑姑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拜伏:“微臣,微臣……”说着,竟哽咽了起来。额头触地,不肯起来。
徐姑姑是有品秩的女官,但平日里她和谢玉璋亲昵,何时这样生疏地自称过“微臣”?
谢玉璋凝视着这个中年女人。
自先皇后去后,后宫为陈淑妃把持,她一点点地把她身边的人都换了。徐姑姑,其实是陈淑妃的人。
但徐姑姑一直都把她照顾得很好。林斐来了之后,谢玉璋宠信倚重林斐,林斐在一定程度上分了徐姑姑在朝霞宫里的权力,徐姑姑也没有太计较,与林斐相安无事。
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对不住谢玉璋的地方。
谢玉璋就是不愿意去回忆她死前的模样。那时候她那么苍老,两眼无神地望着帐顶,嘴唇呢喃。若把耳朵贴过去,便会听到,原来她一直在呢喃的是——
我要回云京。
我要回云京啊。
回云京……
谁不想回云京呢?谁想日夜与成群的牛马为伍,过粗粝又提心吊胆的生活呢?
徐姑姑死的时候,谢玉璋一直守在她身边,就像后来林斐守在谢玉璋身边一样。她送走了徐姑姑,亲手合拢了她那双因为不能回归故里而不肯闭上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怨。
“姑姑知道了罢?”谢玉璋轻声问,“我把姑姑的名字划去了,姑姑不用陪我去和亲的。是去旁的宫里也好,是等着下次放归宫人回家也好,姑姑尽可以自己安排。”
徐姑姑大哭。
可就和福春一样,到底说不出“和殿下一起去”的豪言壮语来。
林斐就跪坐在外殿,待徐姑姑捂着脸从内殿出来,疾步离开后,她起身进了内殿。
“没事的。”她握住谢玉璋的手,“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前世,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并且做到了。一直到谢玉璋的最后一刻,她都陪伴着她。
但这一世,不用。
谢玉璋微笑,反握住她的手:“好。”
不用,阿斐。
修正过的正式名册出炉了,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
身为朝霞宫保姆尚宫的徐姑姑竟然不在册,颇令许多人感到愤怒。徐姑姑一直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见人。谢玉璋若有事派给她,她也默默地做,但能少见人,就少见人。
朝霞宫的事务权力,更是全让给了林斐。
“她把谁提上来了?”陈淑妃拿到名册根本没打开,直到身边的嬷嬷在她耳边耳语,她才惊讶。
嬷嬷说:“就是以前中宫的夏尚宫。”
陈淑妃倒吸口凉气:“她不是早就出宫了吗?”她当年还很大方地给了那些被放出去的皇后旧人不菲的赏赐,皇帝还因为这个夸奖了她。
“谁知道那老东西根本没离开云京,竟然在云京开了一家铺子,悄声藏了下来。要不是这次她自己跳出来,咱们谁还记得她。”嬷嬷说。
当年皇后身边的夏尚宫,令她现在想起来还情不自禁地就缩缩脖子。她是皇后的左膀右臂,那时候就连皇帝见了夏尚宫,都颇为礼遇。
所以皇后一去,陈淑妃立刻把中宫的旧人都放出去了。
陈淑妃想起当年在中宫受的那些气,胸口还发闷,自己给自己顺了顺,到底把这口气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