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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宫中,阿姝望着堆积成山的箱笥等物,满面愁容。
刘徇只顾简朴的名声,却不想,寻常士卒皆被他带去了城外,余下不过二三十人,却要打理这偌大的宫殿,实在困难。
她赶了多日的路,已有倦容,此刻却不得不叹了口气,认命的指挥众人干起活儿来。
幸好先前于长安大司徒府时,她已有了收拾行装家当的经验,当务之急,也不过是将收起的东西再一一取出摆放罢了。
她遂先与婢子们在宫中各室走了一遭,将大致情形摸清后,方先将寝房、书房、浴房等屋收拾出来,又将其余物件暂存库房,慢慢清点安排。
好容易过了傍晚,天色渐暗,阿姝精疲力竭,方暂歇下。
刘徇尚未归来,也无人前来传话。她也不知他是否归来,枯等一个时辰,终因困倦,于坐榻上渐睡去。
刘徇回来时,她已于榻上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长发披散,衣物松泛,微一侧身,便露出面上被衣料压出的道道红痕,透出几分娇憨之气。
他张目四顾,这间寝房,她竟是照着长安大司徒府中他的屋子大致陈设的。
他心底一动,溢出半分热意。
这便是他的妇人,嫁他数月的妇人。
而阿姝却浑然不知,待听屋外婢子报“大王归来”,方揉着惺忪睡眼,都着红唇慢慢起身,晃悠悠下地,行过去要替他宽衣。
许是睡意未消,她行了两步,竟双腿一软,整个人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刘徇正揉着眉心,见此情景下意识展开双臂将她接住,直搂在怀中。
她的躯体纤软而温热,靠近时,更透着说不出的隐约馨香,幽幽淡淡,沁人心脾。
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她这般接近,只是过去数次皆事出有因,甚至是于西山那样危险的境地,并无心其他,今日却仿佛又有微妙的不同。
他不自觉低了低脑袋,鼻尖更凑近她发间,轻轻一嗅,只觉心神便乱了,连松手都忘了,直到她揉着撞疼的鼻梁,迷迷糊糊撑着他胸膛立直,他方倏然收手。
阿姝此刻已渐醒了,绯红的脸颊露出羞赧之色,轻声道:“妾未留神,请大王宽恕。”
刘徇正因浑身的不自在而烦躁,只觉空气格外干燥,遂不耐的挥挥手,外袍也不脱便先跨入浴房。
浴房足够宽敞,周遭亦无人,刘徇于水雾间又想起武城驿站中的模糊画面,愈发心烦意乱,胡乱擦身后,便披衣出去,头也不回的往书房去了。
这一去,他先将要递送给朝廷的奏疏写完,又将给信都各县的文书写完,待已无事可做时,又取出疆域图,一遍又一遍推演估算。
无论如何,他只不想回屋。
阿姝于屋中早困顿不已,夜半时,实在撑不住,才令婢子去催问,得到的答复是“大王忙于政务,今夜宿书房”。
她心生埋怨,既不回屋,何不早说?令她费神空等,真不舒坦。
却说第二日清晨,刘徇更衣盥洗后便有离府,离去前,特派人前来知会阿姝:“长嫂与王妹将至,请王后午后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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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姑嫂
阿姝听得越发头疼不已。
今日尚有许多事务,却忽然听说姑嫂二人午后便要来,她不得不连朝食都无暇慢用,赶紧去挑了两间位置合宜、宽敞明亮的屋子,一面令人赶紧擦洗,一面去库房中挑合适的物件陈设布置。
她不知这姑嫂二人性情喜好如何,身边亦无可打听之人,遂只能依着刘徇素日的俭朴之风做些装饰,再添些别致的香炉、烛台、屏风等物。因想着二人到底是女子,她又拣了精致的玉器簪钗等,封了二个漆盒,欲作赠礼。
一切准备妥当时,已是晌午,终于有人来报,二人将至。
阿姝忙乘马车,自信宫往城门处去迎。她这一路都心中惴惴,捏着裙角发怔。
方才更衣时,雀儿以初见姑嫂,该体面隆重为由,替她挑了数件浓艳瑰丽的衣裙以显尊重。她踌躇片刻,仍是择了另一件略素净的藕荷色曲裾,无甚装饰,只腰间绣带收紧,衬得腰身盈盈一握,纤细堪折。
旁人她不怕,可唯独刘徇的大嫂,故去的刘徜遗孀樊夫人,她实在心有不安,生怕樊夫人见她,便会想起杀害自己丈夫的章太后。
今日去迎,初次相见,该谨慎些。
与此同时,信都城外,远远有一数百人的队伍逶迤行来,正中拱卫着一辆宽敞的三驾马车。车中坐二妇人,一个年约二十六七,梳高髻,披素服,身无钗环,面目端婉,眉目清秀,怀中左右各搂一三五岁的稚儿,正是刘徜妻樊夫人,与她的一双儿女。
樊夫人出身东郡没落大族樊氏,祖上曾为武帝亲封的大将军,可惜子孙仕途不利,无甚功业建树,至樊夫人父亲辈时,只得一小小顿丘令之位,因与刘徜门户相当,又慕其宗室之名,遂将女儿嫁来。二人成婚六年有余,膝下一双儿女,长子五岁,乳名破奴,幼女两岁,唤作阿黛。
她身边倚着另一十三四岁的小妇人,梳垂髻,同披素服,眉眼与刘徇相类,却全无他的温雅,只多了三分活泼张扬,却是刘徇之妹刘昭。
这四人原也住在长安,因去岁刘徇便已闻朝中风向,暗觉不妥,劝刘徜将家眷送回东郡,这才令她们躲过一劫。
他出长安后,又恐有心之人利用,遂早前便暗中命人去东郡,令她们往冀州来。
而这数百人队伍的领队者,乃是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弱冠少年。少年生得清秀俊逸,神采飞扬,面白若敷粉,眸黑若点漆,称得上是个玉面郎君。
此人名樊霄,字子郁,去岁才刚极冠,是樊夫人堂弟,数年前父兄亲族等皆在流民起事中丧命,便投奔刘徜家,与刘徜一门十分亲厚。此番自东郡至信都,便是他一路护送而来。
他素来恣意,放浪有风度,因从未到过信都,回头冲马车中人呼道:“阿姐,待我先前去探路!”说罢,未待樊夫人出言,便先扬鞭,大笑着纵马而前。
樊夫人自车中探出半个脑袋瞧一眼这个弟弟,无奈摇头道:“这孩子,当是一路上闷坏了。”
刘昭也跟着探出头去,望着不远处的信都城门,露出几分欣喜的笑容:“终于到了,就要见到阿兄了。”可刚说完,望见身上的素衣,情绪便即刻低落,喃喃道,“可惜长兄已不在了。”
樊夫人温婉的面容微僵,眼眸中阴霾一闪而过,低下头去,再不接话。
而外头纵马的樊霄,此刻已奔至城门下,一眼便望见一众迎候之人中,那一抹藕荷色倩影。
那是个年轻的小妇人,一身曲裾,亭亭而立,瞧不清面目,却身段出挑,那盈盈一握的腰身与翩跹翻飞的裙裾,衬出不凡仙姿。再靠近些,更见她青丝如云,灵秀娟丽,皎若明月,肌肤胜雪,顾盼间,神采夺目,柔婉娴静,十分堪怜,实在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
他心神一荡,目光呆了呆,随即便猜出,这便是新嫁刘徇,名扬河北的赵姬。
果不负盛名,只可惜了出身——他回首望一望已渐靠近的马车,心生惋惜。
此时,阿姝已注意到这个单人纵马而来的弱冠少年,见他时不时望着自己,不禁狐疑,一面低头检视自己是否穿戴妥当,一面猜测他身份。
须臾间,车架渐近,那少年也行到近前,微笑下马,冲她拱手作揖道:“想来这便是新嫂子吧?在下不才姓樊,单名一个宵字。”
阿姝未曾听过樊霄的名号,却自樊这个姓氏,猜出他大约是樊夫人亲族,这才渐放松警惕,冲他微笑。只是尚未待她开口,却听斜刺里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透着说不出的任性:“哪儿来的新嫂子?樊阿兄,我怎未瞧见?”
说话的正是才自马车中探出的刘昭。只见她扬首挺胸,稍显稚嫩的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轻慢之色。
饶是阿姝来前心中已有数,仍是未料到刘昭会如此直白。谁能想到,刘徇那样谦和有礼的人物,会有这样一个张扬任性的妹妹?
她面上的笑僵了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愣在原地,片刻才轻唤了声“叔妹”,解释道:“大王初到此处,近日忙于政务,再有一两个时辰便该回了。”
刘昭仍想再出言讥讽,此刻樊夫人也自车中及时出言止住她:“阿昭,勿多言,快些先行吧。”说罢,她冲局促欲行礼的阿姝温和道,“可是赵姬?多谢来迎,大伙儿都乏了,这便先行吧,不必多礼。”
樊宵已将人送到,自往城外军营寻刘徇去了,其余一行人这才又往城中行去。
甫至信宫,阿姝便先下马车,疾步至樊夫人车驾前静候。
刘昭仍是倨傲不已,扬首自旁边经过,自入了门内。
樊夫人冲她笑笑,又与乳母一同,转身将两个孩子抱下,牵着一同入内。
破奴与阿黛二个稚童生得秀气,黄发垂髫,皆是一左一右跟在樊夫人身侧蹒跚行着,望向阿姝时,童真的眼眸露出几份好奇。
阿姝心觉可爱,不由冲两个孩子笑了笑,白白净净,温柔可人的模样落在孩子眼中,格外亲切,破奴与阿黛遂也跟着咯咯笑了两声。
刘昭与樊夫人的二间屋子相邻,就在刘徇所居宫室西侧不远,阿姝将人送入后,一面命人斟浆,一面将备好的两份赠礼取来,欲赠二人,另还特意取了孩童爱食的点心呈上。
樊夫人一如方才的端雅,十分温和的接过道谢,仿佛并不在意眼前的弟妹,乃是杀夫仇人之女,只谦道:“令你费心了,本是一家人,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这般客气。”
刘昭气性大,十分瞧不下去,当即冷哼一声,冲着樊夫人道:“大嫂太过心软,长兄尸骨未寒,咱们何时要与这女子做一家人了?”
樊夫人听到“尸骨未寒”这四字时,放在身侧的两手终是忍不住紧了紧,微笑的唇角也不自觉淡下。
屋中一时寂静,阿姝原就心有愧疚,此刻不由轻咬下唇,垂下眼眸,不敢看樊夫人。
然樊夫人须臾便又恢复寻常,冲刘昭摆手道:“赵姬既已嫁给仲渊,便是咱们家的妇人了,旁的也勿再多提。”
刘昭心中不满,却见樊夫人面带倦容,眉有忧色,遂住了口。她素与大嫂亲厚,转头趾高气扬冲阿姝道:“大嫂累了,你先去吧,待阿兄归来,再告知我们。”
说罢,竟不再瞧阿姝,俨然如打发寻常婢子一般。
樊夫人也未替她解围,只闭上双眸假寐,模样懒怠,与方才截然不同。
阿姝面色难堪,心中亦有气,却不好发作,只得起身离去。
雀儿再外守着,听得清楚,待行出些距离,便再也忍不住忿道:“女公子身为小姑,理应向嫂子行礼问安,怎可那样对待阿姝?”
阿姝想起过去在邯郸时,自己与阿嫂亲密无间的情形,不由暗叹一声。
那刘昭与樊夫人瞧着倒是亲密,而她自己,只怕此生也没那个福气与小姑和睦共处了。
雀儿见她不语,又面色不佳,只当是心情郁结,遂小心翼翼补充道:“倒是那位樊夫人,果然如传言一般贤良。”
阿姝闻言,这才细细回想起樊夫人的行止。她从前曾隐约听说,这位樊夫人虽出身寻常,却性情温婉,柔顺有贤名,少时便在东郡为人称道。
今日一见,的确不假,樊夫人即便是待她这个仇人之女,仍是温和得宜。
她方才原也因樊夫人的态度而心有感激,暗松一口气。可方才临走前樊夫人的模样,又令她心生犹疑。
到底是杀夫的大仇,哪个人能这般轻易放下?且方才模样,她分明对丈夫之死十分介怀,只是一直忍耐。
若说这所谓的传言,也不可尽信。譬如刘徇,阿姝便知,他内里与传闻截然不同。焉知那位樊夫人,便不是善粉饰隐忍的?
傍晚,刘徇才匆匆归来。
阿姝尚未替他更衣,便听他问:“阿昭可好?”
他此话,实则是问刘昭这一路是否闯祸。自家小妹,他自是清楚不过。
刘昭因是幼女,幼时被宠得过了些,这些年,他与兄长多再外奔波,无暇管束,如她今年岁大了些,性子也未见平和柔顺些。
阿姝却以为他恐妹妹受委屈,遂只道:“叔妹一切都好,方才我已命人去知会了,想来不久,叔妹便会亲来见大王了。”
然雀儿在旁,却实是听不下去,遂大着胆子道:“女公子是好,王后却不大好。女公子待王后呼来喝去,如待婢子一般。”
阿姝被她忽然的言语惊了一惊,随即瞪眼冲她悄然摇头,示意她勿再多言。
刘徇爱重至亲家人,定不愿旁人随意置评。
然他却未如她所料,反而无奈的揉了揉眉心,摇头叹道:“这孩子,越发没规矩。”
阿姝尚错愕,便听屋外传来刘昭的呼声:“阿兄!”
这一声呼满是兴奋,与阿姝白日听见的冷嘲热讽全然相反。
众人张目望去,便见阶下庭中,刘昭提着裙裾小跑着入内,身后跟着两个婢子,领着破奴与阿黛缓行而来。
甫跨入屋中,刘昭便不由分说,冲进兄长怀中用力抱了抱,随即又扯着袖子冲他道:“阿兄,许久不见,阿昭太想你啦!破奴与阿黛也日日在家中念着叔父呢。”